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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其名曰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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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绣此时正跟在荀彧后面,为了屈从尚书令的速度,他在迈步的时候,有意让自己的长腿抬得很低,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个人虽然也是西凉出身,却跟大部分西凉将领不同,总是显得忧心忡忡,眼神抑郁。荀彧这几天跟他深入接触,发现他严重缺乏安全感,不降曹时害怕,降曹了还是害怕。

尤其是刺杀事件发生以后,他更是噤若寒蝉,卞夫人、曹丕斥责满宠的举动,在张绣看来怎么都像是指桑骂槐。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再三保证他会得到最好的待遇,可张绣仍旧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如何处置这支西凉部队,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倘若就这么拉去前线,就算曹公不介意,其他将领也会有反弹的声音;若要进行整编,又会造成张绣的不稳。

思忖再三,荀彧决定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现在曹公已经返回官渡,荀彧把张绣和少量精骑先送到曹公那里去,其他部队留在许都附近,交给贾诩和胡车儿去弹压。一来可让曹公亲自给予张绣保证,让他宽心;二来也是让张绣与主力分离,让西凉军不敢轻举妄动。

“备则,这个月底你便要护送辎重北上。这次除了粮草资财以外,还有一人要随军同去,他如今刚刚返回许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他。”

张绣点点头:“请荀令君放心。同为司空僚属,我会与他多多亲近。”

荀彧停下脚步,露出古怪的神情。“这个嘛……不必勉强自己,你把他安全护送到官渡就好,多余的事不要做。”

荀彧和张绣很快来到一处宅邸。宅子并不宽阔气派,只是一间普通的半砖式两隔院落,但是这间小院距离司空府仅仅只隔一条街的距离。上次张绣带兵包围司空府的时候,曾经路过,但完全没有留意。在小院门口,早已经停了一辆古怪的马车,宽方车舍,铃铛吊角,两匹辕马都戴着鹿角。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一起朝里面迈去。甫一推开门,张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他再一看,屋子里的景色令他瞠目结舌。

屋子里对跪着的,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老人头发花白,眼神浑浊,裹着一张裘皮不时咳嗽几声,正是贾诩;而贾诩对面那位青年人的额头很大,两只手瘦且细长,如同鸡爪,皮肤泛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光泽。

但真正让张绣惊诧的不是那年轻人,而是在他怀里,居然还侧躺着一个酥胸半露、媚眼如丝的女子。年轻人的右手,正伸入女子衣襟中漫不经心地揉搓着。

贾诩拿起一壶酒来,给他斟满,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咳咳……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哇。我这把年纪,若去江东之地,只怕早已湿毒入骨,咳……”

“喂,老东西,我是真病,咳咳……你可是装的。”

这一老一小仿佛斗气一般,居然对着咳嗽起来。年轻人连续咳了十来下,从怀里掏出片方布,把嘴角几丝淡淡的血迹擦掉,恨恨道:“我本想回许都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掉你。想不到文和你抢先一步降了曹公。你这狗鼻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灵敏呐。”

贾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倒是奉孝你,女·色要节制些才好,不然阴取阳竭,精气虚浮,于你大不利啊。”

听了贾诩这话,那年轻人放声大笑,狠狠在姬妾胸尖掐了一把,道:“历数英雄豪杰,所图者不过霸业与女·色。我助曹公夺取天下,曹公许我尝尽绝色。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尔尔,该当乘时雄起,一任恣意,何苦束缚自己呢?”

面对这样一番情景,张绣一脸骇然,比看到曹丕遇刺还惊恐。荀彧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曹公幕府中的军师祭酒,颍川郭嘉,郭奉孝。”

“哟,北地‘枪’王,久闻大名!”郭嘉眯着眼睛,倾斜着身体,右手抬起美姬软软的玉臂冲他摇动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绣突然明白,为何荀彧不让他做多余事。

王越道:“唐姬那个女人,就在这里?”在他眼前,是一座松柏林中的祠堂,徐福一如既往地隐藏在暗处,不露身形。

徐福道:“对,你与她的恩怨了结之后,杨太尉希望你尽快赶去官渡。”

“干掉袁绍么?”

“不,是他身边的一个人,一个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荀谌。”

王越歪了歪头:“如果是官渡的话,那么不用我亲自去。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经在官渡了,他们可以完成你们要求的一切,包括刺杀曹操在内。”

黑暗中的祠堂沉默了一阵,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话。过了半晌,徐福方才开口说道:“总之,你们不可轻举妄动,只要做好荀谌的事就好,随后我会带给你详细指示。”

“好吧,不过你们最好动作快点。史阿还好说,徐他那孩子若是冲动起来,连我都不一定能控制得住——他可是徐州大屠杀的幸存者。”

“看来你的弟子,不怎么听话。”

“时局太乱,没什么好苗子……我倒见过一个资质不错的,可惜跟我没有缘分呐。”

王越罕见地叹息了一声,朝着许都方向望去。他的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王越面露不悦,这本该是一次秘密会面,不应有任何外人与闻。他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斩杀来人。

“不要出手,这是我请来的客人——其实对她来说,我们才是客人。”

听到徐福的话,王越定睛一看,看到一名穿着青布粗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走过来,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发髻挽在头顶。

“唐瑛?你们还算守信。”王越嘴唇抿紧,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杀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

唐姬走到祠堂前,仿佛没看到王越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迈过门槛,把篮子里的祭品放在弘农王牌位前面。她轻轻地拂干净几案,把祭品摆正,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然后把额发撩起,转过身来直面王越。

“王服非我所杀,却是为我而死。”唐姬说,然后把那个雪夜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王服最后撞向自己时那深情的一瞥,和自己那一句轻轻的“对不起”。

听完唐姬的话,王越慢慢抬起长剑:“很不错的故事,可惜对我没有区别。我只知道,你手里握着的兵刃,刺进了我弟弟的身体。就这么简单。你能选择的,只是乞求我的宽宥,或者引颈受死?”

唐姬没有回答,而是从祠堂里面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铜剑,摆出一个进击的姿态:“此剑乃是天子剑,是我丈夫亲手磨制而成。他曾对我说,他无力保护我,也无力保护汉室,只能磨成此剑,冀望我能自保。在长安之时,我就凭着这一把剑,与王服杀出重围。”

“我弟弟把你救出来,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王越感觉有些好笑。

“我辜负王服恩义,本该自戕以报。但我如今身负两朝天子所托,不可把性命白白捐弃此地。持此剑,是为与阁下立一誓约。”

“这可不由你来决定。”

王越手臂轻运,长剑平平递进。唐姬急忙举剑相迎。祠堂之中,两把剑激烈相交,连续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势尽显,不得不后退数步,喘息不已。王越却一剑紧似一剑,唐姬只得咬紧牙关,奋力抵抗。她只觉得王越的快剑,和她从前对阵过的敌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张绵密大网铺天盖地而来,无论如何拆解都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将自己吞没。

唐姬濒临绝境,突然间手臂剧振,手中铜剑陡然化为一条蛟龙,义无反顾地冲向王越。这是同归于尽的一招,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用。强如李傕,都险些在这一招下丧命。

就在蛟龙的龙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间,王越的剑从天而降,稳稳敲在了剑脊之上。唐瑛顿觉手臂一阵酥麻,虎口震裂,铜剑脱手跌落于地。

王越却没有进迫斩杀,反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这是我王氏快剑的密传。莫非王服连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没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刚才那一招对她的体质来说,消耗太大了。

“你这一招火候把握不错,可是力量太弱了,毕竟是女人。”王越点评了一句,然后道,“你可知这一招是我王氏的不传之密,只可传给至亲,不容外人予闻……”说到这里,他的话停住了,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望去,良久方轻轻叹息一声,收回视线。

王越猛一挥剑,唐姬只觉头顶一凉,一缕青丝飘落到地上。

“既然我弟弟代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马。记住,你欠我一颗人头。汉室复兴之日,我自会来取。”

王越的声音还在,身影却已经飘然消失。

※※※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贾诩无力地摆了摆手,把酒杯“咣当”往案几上一搁,几滴浊酒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候装,在华阴时候装,在宛城的时候装,到了许都还在装。我看你不要叫贾诩了,不如叫贾装。”

“备则,送我回去吧。”贾诩没理睬郭嘉的挑衅,朝张绣伸出手来。张绣连忙起身,把这位醉醺醺的老人搀扶起来,冲主人挤出一个勉强尴尬的笑容。郭嘉搂着美姬,懒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举,算是送行。

张绣对郭嘉那副浪荡样子十分不适,这倒不是因为礼法和习俗——从董卓以降,西凉将领比郭嘉糜烂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厌恶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态,那副神态让他想起了数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搂着他叔叔张济的夫人邹氏,也是这般得意扬扬的嘴脸。

建安二年的宛城,无论对张绣还是曹操,都是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年。那一年张绣主动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时候侵犯了张济的遗孀邹氏,勃然大怒的张绣起兵复反,杀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韦,几乎杀死曹操和曹丕。

这些事情张绣不想过多回忆,可郭嘉的目光仿佛一双粗暴的大手,把他的侥幸剥得精光。张绣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贾诩的要求可谓恰逢其时。

事实上,张绣怀疑,贾诩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离席。

两人告别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贾诩喝得一步三摇,张绣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两个人一路走到马车旁,贾诩以手攀住车辕,晃悠着往上爬。张绣连忙从后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颠簸,你可要坐稳点啊。”

贾诩忽然回过头来:“呵呵,这是我的说词,倒被你先说了。”哪里还有半点酒意。

“什么?”张绣一怔。

“我是说,将军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颠簸,需要坐稳些才是……来,托我一把。”

张绣双臂一托,贾诩手脚并用爬进车内,咳嗽两声。张绣忧心忡忡地问道:“文和你到底想说什么?”贾诩的声音从漆黑车舍里悠悠地传了出来:“官渡乃是关乎中原气运之战,各地大族,各押一边。袁、曹之间的这潭水啊,太深了。胜者未必胜,败者未必败,将军你心思质朴,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张绣急切地问道。没有贾诩,他实在是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车内沉默了片刻,贾诩徐徐道:“自然要等许都的几个小家伙都安顿好了。”说完他叩了叩木窗,车夫会意,扬鞭驱动马车。张绣目送着马车离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贾诩和张绣二人在门外告别的时候,郭嘉请荀彧进了里屋。

相对于颓废淫靡的外屋,里屋还算正常。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还有几张兽皮质地的地图;再加上两块二尺见方的厚绒毯和一张披着厚厚丝帐的木床,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当了。

“女人是不允许进入这间屋子的。”郭嘉解释说。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顺地站在门口,把药壶递给他,一步都不敢迈入。

荀彧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这位小同乡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荒唐起来简直没谱儿;可要是认真起来,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踱着步子,跪到案前,就着那盏油灯扫到了一张摊开的地图。这张地图画得颇为精细,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势地理都标记得很清楚。

“官渡?”

“对,这是闻喜裴家的手笔,画得不错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对面,揉了揉有些发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种彻夜辛苦所导致的。

“看来你在许都不会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图翘起的卷边,边缘有些灰污,看来时常被人翻阅。

“对,我这次南下时间有点长,眼下前线袁绍虽然按兵不动,暗地里小动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点赶回去。”

荀彧点点头。官渡的热战是曹公亲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战则是郭嘉带领的靖安曹所负责,双方暗杀、劝诱、用间、施计,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比战场轻松。郭嘉这次秘密南下,对外却仍旧宣称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须尽快赶回去。

荀彧捋髯道:“许都最近的事情,伯宁都跟你说了?”

“嗯,都说了。”

满宠的许都卫隶属于靖安曹,他在郭嘉抵达许都的第一时间,就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汇报,从禁宫大火里那具离奇的尸体到针对曹丕那次离奇的刺杀,事无巨细。荀彧相信,满宠对郭嘉说的,远比对自己说得更多更详尽。

荀彧一直感觉,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默默地在许都底层流动,它很微弱,却很顽强。即使在董承败亡之后,荀彧仍旧有种它从不曾消弭的预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满宠遭训斥几件事,更让他有这种强烈的印象。

“奉孝,你对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个铜勺,有节奏地敲击着药壶:“曹公子遇刺姑且搁在一旁。伯宁遭训斥,想必是有什么人感觉到了来自于许都卫的直接威胁,不得不靠煽动曹公子和卞夫人来施加压力。我问过伯宁,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宫大火中,为何有一具未经阉割的男尸;其二,杨俊为何伪造自己儿子的被害现场。”

这两件事荀彧都起过疑心,但事务繁杂,无暇细想,他决定把这些交给专业人士来思考。

郭嘉继续道:“伯宁曾以为这两件事是董承计划的一部分,但根本不是。这两个布置,于董氏计划画蛇添足,毫无助益,策动者必别有所图。董承之乱,不过是掩盖那个企图的烟幕——甚至再大胆点说,董承恐怕自己都毫无知觉,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难道说,这许都还有人欲对曹公不利?他们的目的何在?”

郭嘉忽然双臂伸开,仰起头来,一脸阳光地对荀彧道:“文若,你还记得当年在颍川,阴老师是怎么教咱们的么?”

“我只修经学,不像你,搞的都是杂流之学。”荀彧听到“阴老师”这个名字,也是一脸感怀。

“阴老师曾经说过,天下万事,无不以因由为联,推甲则得乙,查乙而知丁,环环相扣,陈陈相因,居斗室而知天下。这所谓洞察之道。”

说到这里,郭嘉站起身来,兴奋地在里屋来回踱着步子,右手的拇指与中指一会儿按揉着两侧的太阳穴,一会儿又在半空挥舞,嘴里喋喋不休:“为何禁宫中要放一具身着黄门服饰的男尸?自然是为了伪装成唐姬身旁的黄门;唐姬为何要伪装出一个黄门,自然是要带一个外人进宫;为何她要带一个外人进宫又把他烧得面目全非?自然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也就是说,这个人咱们都认识,都很熟悉,只有彻底烧成灰才不会让他的身份泄露。”

他一直赤着脚在地上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作响,好几次差点踩到荀彧。荀彧没有打断郭嘉,这是郭嘉的习惯,每次他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有的时候甚至还手舞足蹈,用炭木棍或毛笔在墙壁上随意勾写乱涂。

在去年,曹公一直在为是否与袁绍开战犹豫不决。郭嘉就是这样在司空府里的花园一边涂抹着,一边说出了著名的“十胜十败论”。后来曹公终于坚定了开战的信心,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园重新粉刷一遍。

“再回过头来看杨俊。他的儿子杨平也是被砍得面目全非,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希望自己儿子的脸被认出来。在许都,同时出现了两具不希望被我们认出脸的尸体。文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荀彧摇摇头,根本不需要这回答,因为郭嘉不会听,他已经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双目炯炯有神。

“被刻意毁容的尸体,传达出的讯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要隐瞒死者的死讯,要么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无论是哪种,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出尸体的相貌——这件事只要找个画师,去询问死者亲近之人就够了。”

荀彧一惊:“你打算对杨俊动手了?他背后是华阴杨家与河内司马家。我军与袁绍决战在即,不可徒增河东士人的敌意。”

郭嘉咧开嘴笑起来:“我怎么做那么愚蠢的事。杨平的相貌如何,又不是只有杨俊一个人知道?杨平从小长在司马家,只怕温县的人都见过。”

“有道理。”荀彧击节赞叹:“只消派人去温县把画像描摹下来,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这件事已经在做了。今天邓展将军已亲赴河内。我倒想看看,杨俊这个儿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郭嘉说得很平静,可语气却锋利无匹。

荀彧叹道:“如果他们足够聪明,真不该主动来挑衅你。”

“谁说的?王越刺杀曹公子,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头来了。这样也好,可以省出不少时间,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什么事?”

“一件让袁绍不太舒服的事。”郭嘉说到这里,露出诡秘的微笑,他站起来拍拍袖子,抱怨道:“人生苦短,真不想把时光都浪费在这些事情身上啊!”

说完这些,郭嘉用手比了个送客的姿势:“行了文若,说完了。任姑娘还在外头等着我呢。”

郭图手执一份竹筒,厌恶地摸了摸鼻子,走入这个阴冷低矮的洞穴。

这里距离官渡前线只有二十里,是一片山地,周围驻扎了三千名袁绍军的精英。他们名义是巡逻右翼,防备曹军偷袭,实际目的却只有一个:保护这个洞穴,保护这个洞穴里的人。

洞穴里灯火通明,到处都点着桐油火把与白芯大蜡烛,十几名身穿短衫的小吏在抄录、搬运着各式各样的文书。他们在行走的时候不得不弯下腰,以避免碰触到天花板。

在洞穴的最里头,灯火没有那么明亮,只在岩壁凹陷处插了几截松枝,晦暗不明。一个人影端坐在那里,身前摆放着无数散碎的竹签与纸片,还有几管写秃了的毛笔。

“明明军中有大堆旄顶厚帐子,可偏偏要像地鼠一样龟缩在这里。”郭图不满地嘟囔道。

“我来这里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舒适。”那个人影嘶哑地回敬道。这是一个用青布将全身都罩起来的人,只露出人骨般惨白的长发和一只赤红色的眼睛,看上去可怖而凶残。

他的真名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把他叫做“蜚先生”。郭图认为这个绰号起得恰如其分,《山海经》里记载太和山上有一种野兽“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可不就是这番模样?

但郭图不敢太过得罪他,这个人现在是袁军秘密战线的核心,执掌对曹用间的权柄,这数月以来折樽冲俎,让曹军吃亏不小——更何况,他还是郭图所必须倚重的智囊。

袁绍军中错综复杂,田丰、沮授等冀州人为一党,同样是冀州出身的审配却不屑与之为伍,跟逢纪、许攸等南阳人为一党;郭图和辛氏兄弟等颍川人和军中大佬、临淄人淳于琼又为一党。如果没有一个智囊襄助,郭图这些颍川人,很难在冀州集团和南阳集团的夹击中生存。

他把竹筒里的纸条递过去,蜚先生扫了一眼,尖刻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哈!我怎么跟你们说的?我早告诫过沮授那个蠢蛋,郭嘉不在官渡,郭嘉不在官渡。可他就是不信!”

“冀州人一向刚愎自用,蜚先生不必太多动气。”郭图劝道。沮授是他的政敌,他不介意在必要时偷偷下个小绊子。

蜚先生恼怒地抖了抖青袍:“哼,若按我的方略,趁郭嘉不在予以奋力一击,如今大军早便取下阳武与白马,官渡亦如探囊取物。可沮授那个胆小鬼,却畏郭如虎!”

“沮授原本就反对与曹操开战。他以监军之职压制诸部,审正南都无可奈何,何况我等。”郭图试图辩解。沮授是袁绍最信任的臣僚之一,他以监军督诸军,谁见了他都要低上一分。

“同是阴修的弟子,怎么你跟荀文若、郭奉孝差得这么多!”蜚先生毫不客气地训斥道,然后把纸条丢到地上,“如今知道也晚了,以郭奉孝的手段,恐怕已在返回的路上。他不会留那么多破绽。”

“那您看咱们是……”

蜚先生呵呵发出几声干笑:“让我先教你个法子,搬开沮授这块大石头,免得有人掣肘……你还记得荀谌么?”

郭图听到这个名字,神情一僵。

“是时候让他发挥作用了。”蜚先生唯一独存的眼睛,放出熠熠光彩,瞳孔四周的血丝似乎膨大了几分,好似野兽扑食前的神情:“看我如何在郭嘉最得意的领域击溃他,一报当年的大仇!”

郭图一瞬间有种错觉,这简直是一头满怀仇恨的蜚兽,在洞穴深处舔舐着伤口,却无时无刻不伺机吞噬对手。要知道,蜚这种野兽,不只是牛头、白发和独眼,还有一个特别醒目的特征——那就是蛇尾,沾有剧毒的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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