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关于儒家的一切(2/2)
“朕若龟缩在许都说这样的话,或许只是大言;如今朕却亲身犯险,白龙鱼服,置身此间。卿以为朕之决心如何?”
面对天子展现出的惊人决心,许攸沉默了。天子的意思很明白,这笔《月旦评》的买卖,献与袁曹,算是交易;交给汉室,却是投资。前者稳妥,所得有限;后者风险颇大,收益却可能是几十倍。
许攸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天子无比坚定的目光。从古至今,确实没有一位君王像这位天子一样孤身游走于中原,汉室看来真的是豁出去了。许攸再回想起那个看似荒谬的承诺,似乎变得不那么虚无缥缈了。如果眼前真的是中兴之主,那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可就值钱了,而他要付出的,不过是一本名册而已……
“好,不过得等我顺利到了曹营再说。”许攸终于下了决心。以小博大,这值得冒险。
“子远做事果然谨慎,呵呵。朕会告诉你转交给谁,你甚至可以等尘埃落定以后,再给也不迟。”刘平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许攸,后者毫无羞愧。
这是刘平最顺畅的一次谈话,许攸这个人唯利是图,交谈反而最为方便。刘平看了眼门口,蜚先生似乎还没回来,又开口道:“你在邺城的妻儿,靖安曹的人会设法解救,你不必担心。”
“那个啊,不必了。”许攸丝毫不以为意,“那个女人是我专门养来当人质的。袁绍以为我跟她生了个孩子,就能拿他们牵制住我。其实他们不过是幌子罢了。”
刘平先是惊讶,然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毕竟是你的骨肉,你不心疼吗?”
“他日我做了三公,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许攸得意洋洋地抬起尖下巴。刘平在心里不由得冷哼一声,这人唯利是图也就罢了,人品居然也恶劣到这地步。若不是有求于他,刘平真不想和这么个人虚与委蛇。
“对了,曹丕在邺城找你,是有什么事情?”刘平问。
“嘿嘿,他们家的私事,想知道的话,要另外拿东西来换。”许攸分开二指,鼠须一捋。
这时屋外蜚先生匆匆返回,两个人同时闭上嘴。他们又谈了一阵,许攸先行告退,剩下刘平与蜚先生面向而坐。
“准备了这么多,不知何时才能开始。”刘平打了个呵欠,显得有些疲惫。
“请陛下不必心急,军队调遣、细作布局、粮草分配等等诸多事情,都需要耗费时日。等许攸去到曹营铺垫好,才好从容展开。”蜚先生躬身答道。
“那就辛苦你们了。”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明。”蜚先生忽然伏在地上。
“嗯?”刘平一愣。
“臣没想到郭奉孝这么大的手笔,连皇帝都敢拿出来用——这点我不如他。”蜚先生言辞恳切,然后独眼一凛,“可臣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自信,能保证陛下您脱离曹营桎梏以后,仍不会对曹氏不利呢?”
这个问题当真犀利,刘平毫无准备,被他一下子问住了。这若是答得不好,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势就会烟消云散。刘平装作沉吟,眼角无意中扫过案几上的食盒,突然灵机一动,叹了口气道:“朕之钳制,在身不在心,例同董承。”
董承被郭嘉下了延时之药,死在袁绍境内。刘平这是在暗示,自己也被下了毒药,如果不听从郭嘉的指示,就会毒发身亡。
蜚先生微微动容,情绪有些激动:“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这个人居然敢对天子下药,当真是诛九族的大罪!那陛下你现在岂不是——”
“你可还记得那个叫史阿的人么?他身上有一丸华佗制的解毒药丸,正好可化此毒。我如今已经没事,可以心无旁骛地对付曹氏了。”
史阿确实有一味解毒药丸,是蜚先生赠给他的。只不过这药丸没被刘平服下,而是史阿在白马逃难时送给曹丕了。刘平知道蜚先生没法查证此事,故意七实三虚说出来。果然,蜚先生一听,立刻拍手呵呵笑道:“这原是我送给史阿的,想不到竟救了陛下,天数循环,果然奇妙得很。郭嘉小儿,又怎么算得过天呢!”
“你与郭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你如此怨憎?”刘平顺着这个话题顺口一问。
“既然是陛下相询……”
听到这个问题,蜚先生沉默了一下,开始缓缓解开裹在头上的青布。随着一圈圈散发着伤痂臭味的青布条被扯下来,刘平惊讶地看到,蜚先生一直挡住的另外半张脸,却意外地白皙精致,能看得出是个俊俏男子,跟平时那半边露在外面脓疮横生的脸相比,简直霄壤之别。可惜的是在眼眶处留有一个黑洞,仿佛一扇精美屏风被人用烧火棍捅了个眼。
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心气一定极高;被毁容之后心性大变,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我还以为……”刘平结结巴巴,有点后悔自己的唐突。
“陛下不必怜悯。臣这副模样,全拜郭嘉所赐。是以臣以陋面见人,以时刻提醒警醒,毋忘此恨。”蜚先生的身体在青袍下微微发抖,声音也比平时低沉许多。
“莫非是他配的毒药?”
“不错。我中的这种毒,叫做半璧全,是他得意的手笔之一,人中此毒后,一边身子毒疮频发肿液肆流,另外一半却越发晶莹细腻。无药可救。”
“这纯粹是为了整人嘛……”
刘平心中暗惊。这“半璧全”摆明了打算让人生不如死,进退两难,挫其心志。这等手段,唯有郭嘉才做得出来。
“所以臣发过重誓,一日不杀郭嘉,便一日不除此袍。”蜚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另外半边脸重新裹起来。
刘平道:“如此说来,难道你也曾是华佗弟子不成?”
蜚先生呵呵惨笑一声,后退了数步,轻轻摆头:“我与他同是颍川出身,关系还不错。那时候我们年轻,都喜欢四处游学,相约一起去华佗那里求学。结果他在华佗门下混得风生水起,与华佗的侄女华丹打得火热,我却是班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根本不为人重视。就在他意气风发之时,我送了他一杯酒,在酒里下了合欢散。我的本意,只是想让他难堪。结果那天晚上,恰好他出去与华丹幽会,正赶上药性爆发,他竟将华丹奸淫。等到郭嘉醒来,发现华丹已羞愤自尽,他只得连夜遁逃。”
“然后郭嘉对你展开了报复?”
“不错。以他的才智,轻易就推测出是我干的。我知道闯了大祸,也早早溜掉,却被郭嘉追上了门。我们斗了很久,我虽然逃得一条性命,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弄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后来华佗闻讯狂怒不止,把其他弟子尽数阉掉,打发回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我招至麾下,与郭嘉为敌。”
“嗯……”刘平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论才好。
蜚先生似乎洞悉了刘平的心思,独目射出锋芒:“陛下你一定在心里想,分明是你这个家伙嫉妒郭嘉的幸福,才故意陷害他。一个嫉贤妒能之人,有此报应天公地道,为何还如此怨天尤人?”
刘平被说破了心事,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蜚先生声调忽然提高:“你搞错了!我刚才说的故事,不是这一切恩怨的因,而是果!不是我陷害华丹,郭嘉才对我进行报复;而是他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才会对他的一切进行复仇!”说到这里,蜚先生恶狠狠地用唯一一只眼睛瞪向南方,干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他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毁灭他的幸福!就这么简单!”
蜚先生像是一头伤兽般嘶吼起来。刘平刚想追问这一段恩怨的源头到底是什么,蜚先生却把情绪陡然一收,冷冷道:“等到官渡事了,我的复仇之战完成,就会辞官隐退。届时我自然会把这一切讲给陛下听,现在大战在际,莫要让这些闲事乱了陛下心思。”
说完蜚先生叩拜而出,留下刘平呆呆地留在原地。
在这个纷乱的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自己的因果。这些密密麻麻的思绪交织成经纬,促成一个又一个谋略,一次又一次斗争。刘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复杂的大网里寻找到自己的道并贯彻下去,一时间居然有些恍惚,质疑自己是否能做到这一点。这张密集的大网,让他有些艰于呼吸。
这可比在河内射杀一只母鹿难多了,刘平心想。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这个淳朴开朗的河内青年已被淬炼成另外一个人——内质未变,心思愁绪却多了不少。他如今所处的位置,正是一场大风暴的眼中,俯瞰着天下,同时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拥有多重身份,在每个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时刻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刘平微微闭上眼睛,觉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点睡意也无,心中烦闷,便起身拿起一壶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时外面月色溶溶,一片清寂,几簇丁香在墙角悄然开放,教人完全想象不到这里临近着尸山血海的战场。
邓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头值夜,看到天子出来了,他身子一僵。刘平微微有了一丝醉意,拍拍邓展的肩膀:“你为何这么做?”邓展反问:“这么说是真的了?”
这段对话没头没脑,可刘平和邓展都听得懂。汉室最大的一个秘密,这个人是知道的,可这个人却不打算说出去。刘平这时候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一种没来由的轻松。面对这么一个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顾虑,不必考虑自己扮演的是谁,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刘平蹲下身来,掏出两个酒杯斟满,塞到邓展手里一个。邓展想要推辞,刘平却非常强硬。邓展没办法,只得接了过去。两个人端着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饮了一口,然后同时望天,发现今晚月色着实不错。
刘平晃着酒壶,一杯杯地喝着,轻声细语之间,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来。邓展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猜到杨平与刘协之间的关系,可没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听了这许多秘密,你都不想发表些议论?”刘平突然问,话中带着三分醉意。
邓展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家里人都被淳于琼杀光了;曹公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后死过两次,也算是报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现在都不知该说给谁听。”
“你明明是忠心之士,为何如今对曹家是这种态度?”
“二公子。”邓展淡淡道,“是他让我意识到,我们在上位者眼中永远只是一枚泥俑。他们需要你,就会褒奖你,称赞你;不需要你的时候,任你曾经多么忠诚,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从棋盘上扫落。”
刘平沉默了片刻,把邓展的杯子再度斟满,邓展这次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还给刘平:“不喝了,我还在执勤。”
“过来帮我,如何?”刘平问。
“做汉室的棋子,和做曹家的棋子,有什么不同?”邓展半是嘲讽地撇了撇嘴。
“我不是要你做棋子,而是做朋友。”刘平认真地说。
邓展摇摇头,婉拒了这个邀请:“你们是要反曹公的。我虽不会阻止,但也不想参与。”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游遍中原大地,看看南蛮的密林、塞外的冰雪,听说在东海之外还有瀛洲,西域尽头还有大秦。我都想去看看。”
刘平忽然很羡慕邓展,他果断地斩断了自己的因果之线,放下一切包袱,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之人。
“那你为何还留在官渡?”
“至少我想看完这一战的结局。等我以后到了那些地方,给当地人讲述的时候,总不能没有结尾吧。”邓展特别认真地回答。
“你会的。”刘平道,笑得很开心。
如果有人要为有汉以来所有的宫殿亭阁做一篇大赋的话,必然是以未央宫为开篇,而结尾无论如何也该用的是这座新落成的潜龙观。
潜龙观位于许都城内正东方向,是一座纯木制抬梁斜脊的二层建筑,方圆五十余丈。这座观的做工颇有些粗糙,比如它的大梁是虚搭上去,全凭四周二十根础柱支撑;它的夯基只有二丈,几乎是平地而立。斗拱、檐端处也颇为粗糙,观顶脊角更是只用瓦当相叠,无翘无伸。
在营造方家眼中,这潜龙观只是个偷工减料的半成品。但许都的人都知道,它的落成,是一个奇迹。在朝廷明确表示不予物资支持的前提下,孔融咬着牙硬是在数月之内将其盖了起来。潜龙观虽然用的木料不甚名贵,但外表都涂满青漆,使之看上去如青云团聚,飞龙若隐其中。
在更深远的意义上来看,潜龙观是乱世中的儒生们群策群力而成,为的是在许都聚儒大议,代表了儒家不屈不挠的精神。当诸侯们还在穷兵黩武的时候,儒的精神却没有消逝,这种一心向学的意志,让每一个人心中都热血沸腾。而这一天即将举办的仪式,让这种意义更得到了升华。
这一天,全新的潜龙观挂满了素绢,一代宿儒郑玄的祭奠将在这里举行,同时这也是许都聚儒的肇始典礼。
从一大早开始,陆陆续续有两百余人穿着儒袍,来到潜龙观。他们来自于九州各地,都是受孔融的感召而来。徐干站在潜龙观前,一边对进入的人微笑,一边在心里默默记着这些人的籍贯与来历。自从董承之乱后,许都凡十人以上相聚,都需要去许都卫报备。这次祭郑聚儒一共有两百多人到场,虽然儒生们闹不出什么乱子,可徐干还是亲自到场盯着,免得孔融又搞出什么乱子来。
这时候一群人走了过来。徐干迎上去,询问他们的来历。为首的二人自称一个叫柳毅,一个叫卢毓。前者来自河东柳家,后者是来自涿郡,还是卢植的儿子,来头不小,身后的一群人也都是来自于幽并诸州——那可是袁绍的地盘。想到这里,徐干警惕地多看了一眼这两个人。
“这潜龙观三个字写得真不错,是出自钟繇的手笔吧?”柳毅抬起头,一群人对那块匾额指指点点。徐干冷笑,好一群乡下人。
“可惜刘和不能来,不然这次聚儒,会更有热闹看。”卢毓插着腰,大为感慨。
“这人是谁?”徐干随口问道。
“弘农刘家的子弟,那可是个神奇的家伙,几乎一个人就把邺城搅得天翻地覆。”柳毅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徐干撇撇嘴,这种大话谁都会说。他随口应和着,催促他们赶紧入观,这是最后一批人了。看看再没什么人来了,徐干带着几名随员也走进潜龙观,仆役在他们身后把大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
潜龙观的正殿是一个宽大空旷的大堂,十余根还没漆完的柱子支撑着整个建筑。在大堂的正中,摆放着郑玄的灵位、贡品、蜡烛、其他丧葬奠仪以及一摞厚厚的手抄儒典。孔融和司徒赵温两个人站在郑玄的灵位旁,垂手肃立,宛如两尊泥塑。其他人按照《禹贡》和郡望的方位站成几队,一直在闹哄哄的。
徐干随便挑了一根立柱靠着,看看手里的名单:有六成是今文派的,三成是古文派的,还有一成立场不明。看来孔融是铁了心思要把这次潜龙观聚儒搞成今文派的盛宴。不知道荀尚书会不会亲自到场,他如果来的话,古文派或许能稍稍振振声势。徐干忽然惋惜地叹了口气,其他人都在前线建功立业,自己却只能盯着这群没用的儒生,看着他们争论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他第一次觉得,满宠去了汝南,似乎比自己还要幸运些。
随着一声浑厚的鼓声响起,所有的儒生齐刷刷地看向孔融。孔融轻咳一声,走到正当中,轻轻一抬手,大堂里立刻变得非常安静。孔融严肃地环顾四周,把笔放下,大声说道:“今日我们齐聚于此,是为了祭奠两个人。”徐干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不对劲。
“两个人?不是郑玄一个吗?还有哪位大儒死了?”
这时孔融从怀里取出一块牌位,上书“赵公讳彦之位”几个字,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郑玄的旁边,拜了三拜。下首的儒生一片哗然,指着这块牌子议论纷纷。
“不好!”徐干脸色一变。赵彦之死是怎么回事他很清楚。可他知道,并不代表天下人知道。
这几个月里,孔融一直不遗余力地把赵彦渲染成是一位烈士。袁绍的讨曹檄文里提到了他的名字,甚至赵彦的几篇议叙之稿也被到处传抄,四处都在传说这是古文派对今文派的一次迫害。这个死去的人,隐然颇具声势。而现在孔融居然在郑玄的祭奠里,把赵彦的牌位拿出来,摆明了是要抽许都的脸。
这个老东西,居然玩出这么一手。
可徐干不敢大叫,这个肃穆的场合如果被他破坏,传出去的不是他对赵彦如何,而是他在郑玄葬礼上的失态。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温开始唱礼,孔融率领着儒生们向两块牌位鞠躬行礼。
“哼,书生意气,随你们折腾吧!”
徐干重重地把身体往后一靠,却发现柱子有点晃动。他有点奇怪,这可是新建筑,柱子怎会蛀朽?他身体又动了动,发现柱子又挪动了几分,一声不祥的咯吱声传入耳中。徐干抬起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到,这柱子的顶端居然被锯掉了一截,只用一个小木块揳在天花板与柱子之间,非常不牢靠。
徐干惊慌地朝旁边看去,发现大堂里的十几根柱子全都这种构造。这些柱子,可是支撑整个潜龙观的重要基础,如果突然断裂或滑倒,后果不堪设想。孔融手里就算资源再少,也不该用这种偷工减料的办法。
前面孔融还在长篇大论地发表着讲话,儒生们没人发现这个异常。徐干觉得必须站出来说句话,可他犹豫了一下。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却大声叫嚷着房子要塌了,万一传出去,他徐干的文名可就全毁了。儒经上搞不好会记上一笔,许都聚议,有狂徒徐干呼啸堂下,言大厦将倾,人皆笑之,千古之羞云云……
仿佛为了嘲笑他的犹豫,这时又一声细微的咯吱声响起。徐干眯起眼睛,四处搜寻,很快他发现出问题的柱子在大堂的西南角。这次更为严重,整个天花板似乎都微微向西南方向倾斜。
徐干不能再迟疑了,他跳出来大喊道:“这潜龙观不结实,尔等快快离开。”
“祭礼在行,不得妄动!”孔融厉声道。
儒生们陡然听到两个不同的声音,一时间不知怎么回事。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习惯性地听从了孔融的命令,站在原地。只有进来最晚只能站在入口附近的柳毅、卢毓等人,开始朝着天花板扫视,面露异色。
这时在大堂的西南角突然发出一声木柱折断的尖利声,支柱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倒地。儒生们大叫着往附近躲开,随即整个天花板“哗啦”一下塌了半个角下来,掀起一阵烟尘。有掺杂着黑、青两色的液体从上面流淌下来,味道刺鼻,而且数量颇多,很快就覆盖了将近半片地板。儒生们纷纷抬起脚,不想沾上这些东西。有人一不留神布鞋踏上去,发现黏糊糊的很难洗掉。
“是清漆和桐油!”徐干立刻判断了这些东西的来历。潜龙观的二层如今还在修葺,这些清漆和桐油大概就是工人们囤积在上头的。结果这大堂坍塌了一角,水性向低,这些东西就顺着缺口流了下来。
“潜龙观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出事了,我看你怎么收场。”徐干冷笑着看向孔融。孔融还在大声疾呼:“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拿出你们的气度来。”
就在这时,大堂内的十几根柱子同时发出密集的橐橐声,像是有无数蜘蛛在上面疯狂地奔跑。徐干面色大变,他顾不得别人,转身就往大门跑。其他儒生也意识到情况不妙,纷纷朝后移动,一时间人影散乱,整个大堂一片混乱。
“开门啊!”柳毅和卢毓拼命砸着大门,这时候他们发现,门居然是从外面锁住的。越来越多的儒生涌到门口,却无处宣泄,只得拼命大叫。还有些年纪大的被踩在脚下,发出呻·吟声。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在这里荡然无存,人人都似是沉船上的老鼠。
可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楼上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按了一下,十几根勉力支撑的柱子同时断裂。原本横挑的大梁一下子密布裂纹,挣扎几下便从中间断折。大梁一折,整个潜龙观的顶部彻底失去支撑,朝着大堂轰然砸了下来。对堂内的儒生来说,这次是名副其实的泰山压顶。
巨大的烟尘在许都城的西南方爆起,在半空打了个旋,朝四周迅速扩散开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潜龙观就化为了一团混杂着断竹、碎木、裂石和大量人类肢体的废墟,随处可见被埋了一半的身躯或被巨木压住的大腿,还有一些探出瓦砾的头颅在大声呼救着。唯一还算得上是完整的,只有那一块写着“潜龙观”三字的匾额。
“火!!火!!”不知是谁凄厉地大叫起来。所有被埋的儒生都惊慌地发现,自己身边的温度突然开始升高,然后有凶狠的火苗从废墟的缝隙里钻出来,疯狂地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据后来的幸存者回忆,这大概是供奉牌位的素烛在混乱中掉在地上,引燃了清漆与桐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动弹不得的儒生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把自己慢慢吞噬,凄厉的叫喊和哭声响成一片。竹子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如同有谁在点数着一条又一条被祝融带走的性命。整个潜龙观的废墟宛如一个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起来。无数焦黑的手臂绝望地伸出缝隙摆动,又慢慢垂下不动。人肉焦煳的味道随着黑烟弥漫到四周,就像是整个城市在举办什么食人的飨宴。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四方聚拢过来的儒林精英,还没捞着机会一展自己的才华,就像一群受惊的围场野兽一样被活活烧死。他们的身躯和他们的思想,就这么付之一炬,化为灰烬。这距离名垂史册的潜龙观落成还不足一天……
整个许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震惊了。荀彧第一时间下令大开四门,责成许都卫、宿卫以及城门卫三部为主,外围驻守部队为辅,全力营救潜龙观中被困的儒生们。文武百官也纷纷派出自己的家丁和仆役助阵,一时间许都成了一个乱哄哄的大蜂窝,每个人都试图接近废墟。
潜龙观是全木制结构,因此烧得非常彻底,火势极大。救火部队只能先把周围的建筑拽倒,防止扩散,然后一桶桶的井水泼上去,可惜无济于事。一直到了次日丑时,大火才不情愿地慢慢熄灭。
死难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大部分都是外地赶来的儒生,真正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可谓凄惨至极。幸存者中包括徐干、柳毅、卢毓等人。潜龙观倒塌的时候,他们簇拥在大门口,受到的冲击比较小,距离外面近。救火部队赶到以后,冒险靠近把他们拽离了火场,算是逃过一劫。
不知算不算是奇迹,孔融居然也在这场劫难中生还。坍塌发生的时候,他正站在供奉着郑玄和赵彦灵位的寿龛旁边,寿龛恰好与一块倒下来的厚木板搭成了一个三角,这个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严重烧伤,头发、胡子什么的烧了一个精光。他的两个儿子赶来照顾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应任何人的问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直在反复说着一句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脸色铁青的荀彧站在榻边,听着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这句话,嘴角微微抽搐。这对荀令君来说,可是罕有的失态。
根据许都卫的调查,这起事故源自于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乱堆、点燃的素烛,以及孔融为了体现聚儒的严肃性而下令紧锁的大门。这些事情凑到了一起,导致了这一场大灾难。有人惋惜,孔少府为这件事殚精竭虑,结果居然落得这么个结果,实在是命运多舛;也有人幸灾乐祸,说儒家讲究天人感应,这一场飞来横祸,说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这件事并没那么简单。从现场来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离他数步之外的赵温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够生还,纯粹是个意外。
这样一来,如果整个大火不是意外的话,就说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这里,荀彧的眼神里投射出迷惑,孔融大费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许都,却又一把火烧个精光,这实在令人费解。
“文举,你到底想干什么?”荀彧低声说道,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听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潜龙观大火这一事件的传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还快。荀彧明明已经下达了禁口令,可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出去,诸州郡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传播者除了极力描摹大火的凄惨之外,总是会带上一个广为流传却不知谁先发起的质疑:
“聚儒之议若成,今古之争可弭,天下儒学可兴。而今竟中道断折,万千沦为灰骸。曹氏之责,岂不昭然乎?”
这话里明里暗里在暗示:这场大火的背后,是曹氏!他们唯恐许都聚儒成了气候对古文派不利,进而影响到他们在朝廷的专权,所以派人在潜龙观放了一把火,把反对自己的儒生活活烧光。
诸州诸郡都派了人前往许都,闻听自己的子弟遇害,无不悲怆,纷纷设祭哀悼。在葬礼上,愤慨的宾客们悄悄议论着这些质疑,让它们进一步发酵。
偶尔也会有人说,曹公不至于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吧?也许真的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时旁边就会有人提醒:曹公天性如此,他当年屠徐州、杀边让,还在鄄城放纵部下吃人肉,如今火烧潜龙观又何足为奇。
“不是曹公烧的,难道是孔少府要烧死自己不成?”提醒者发出嗤笑。
一时之间,天下皆惊,谣诼四起。没人相信,这是一个意外。
潜龙观大火引起的震动,很快达到了一个巅峰:荆州刘表声言要带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许都亲自为那二百余名死难者讨个公道,还要迎回郑玄公和赵彦公的灵位。在袁、曹大战时,刘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现在他居然因为一场大火而改变了想法,决意北上。中原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在南阳附近的一处清幽草庐里面,二人对坐。年长之人问道:“二弟,有人说,刘表此举,是卞庄刺虎,借机渔利。你对此有何见解?”
对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说:“刘州牧是一方诸侯,但他也是一位纯粹的儒者。而一位儒者最重视的东西,是乱世之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年长者忙问刘表所图为何。年轻人笑道:“刘州牧当年号称‘八俊’,乃是太学名流。乱世将始之时,刘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学种子,所以他单骑入荆襄,默默地蓄儒图存,以待天时。不然为何那么多中原名流,都纷纷跑到荆州去?他在荆州开立学官,博求儒士,征辟綦毋闿、宋忠等人在襄阳撰写五经章句。世人对这种种用心视而不见,只当他是一方豪强,真是可叹可惜。”
说到这里,年轻人拿起案上的鹅毛扇,从容扇了几下:“你别忘了,许都烧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刘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坚定支持者。”
“你是说,刘州牧这次出兵,是真心要为儒林讨个说法?”年长者一惊。
年轻人道:“无论刘表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如今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体面的借口。拯救群儒,中兴汉室,重振古文经典,名次孔孟董郑之右。这种诱·惑,对一位拥有雄兵良将的纯儒来说,几乎不可抵挡。”
“所以我说,孔融这一招,实在是决绝。”
“等一等……”年长者有点跟不上思路,他尴尬地摆了摆手,一脸茫然,“怎么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轻人浮现出一丝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胜负未知,唯一能影响中原局势的,唯有刘州牧一人。而若想要把他驱动起来,不施个苦肉计是不成的。”
“你是说……”年长者眼睛瞪得溜圆。
“孔少府一无兵将,二无地盘,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声望。在我看来,聚儒许下之议,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余名儒生殉葬,来真正触动刘州牧的一个局。”
“这,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不会有人怀疑。你看这几个月来,孔融四处渲染赵彦之死,营造出曹氏乱儒的印象。一旦火起,只消稍微推波助澜,天下人就会认为是曹氏的阴谋,再怎么辩白也已无济于事——我甚至怀疑,郑玄之死,都未必那么简单。”
“那孔融自己岂不是也会烧死吗?”
年轻人面露钦佩之色:“他根本就没打算活下来。他的性命,是这场大火中最重的砝码。一开始孔融就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命向刘表死谏。”
说到这里,他直起身来,望着草庐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觉得,孔融只是个腐儒,除了会发发议论别无用处。许都聚儒不过是他沽名钓誉之举。结果那些以中原为棋盘的对弈大手们谁也没料到,百无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化身为一个‘变数’,影响到了整个天下的大局。”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孔融是大儒,他对袁绍啊、曹操啊之类的家伙,根本看不上眼。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为刘表创造一个契机,让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辅佐明君平天下,这是儒者最高的梦想了。”
“你这都只是猜测吧!根本没有证据。”年长者不甘心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
“证据?”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证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接下来还有?”年长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来问你,听到刘表北上的消息。袁绍和曹操会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忧。”
“错!”年轻人一拍案几,露出得意,“他们谁也不会高兴!对曹操而言,刘表在这时候背后插来一刀,情况恶劣到无以复加;而对袁绍来说,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在官渡与曹操死斗,刘表却轻轻松松收割着空虚的荆北豫南,说不定还能拿下许都夺到天子。到那时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场,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年长者也明悟了。
年轻人把扇子遥遥指向北方:“不错。无论他们之前在布什么局,这一下子都被孔融这个大大的‘意外’给破坏掉了。所以在刘表出兵的那一刻,无论袁绍还是曹操,他们都将别无选择,只能速战速决。我估计,官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仓促的大决战。”
说完预测,年轻人把杯中水浇完以后,搁回到案几前,负手长长叹息:“世人皆以为孔融是个狂士,可谁能了解他的真正执著。纵然他知道胜算不大,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潜龙观的大火,不能挽汉室于将倾,但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用心,真是我辈的楷模。”
“哦?你看谁胜谁负?”
年轻人摇摇头:“无论袁、曹,对这场意外的决战准备都不会充分,谁胜谁负,就得看谁掌握的变数更多一些。这就不是远在荆州的我们所能预料的了。”
“这么说你是看好刘州牧喽?”
“不看好。汝南如今有满宠镇守,说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备。天时究竟应在谁身上,还得看官渡的结果啊——”年轻人故意拖了个长腔,“——谁知道除了孔融以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变数呢?”
“你整天待在草庐里不出来,这天下大势说起来倒是一套套的嘛。”年长者揶揄道。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摆了摆羽扇,做了个逐客的手势:“行了,不说了,我要去睡午觉了。明天你过来,我还有个三分之策跟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