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死地 第五十八章(2/2)
长者:“……”
守门人的简单粗暴真是一脉相承。
“放屁,”长者说,拎起拐杖来在袁平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老态龙钟地咳嗽了几声,沙哑地说,“圣书上早预料到了这一天,我们走向无法逆转的衰败的时候,唯有渡河而来的人是唯一的转机……”
这话成功地将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转移到了褚桓身上。
褚桓盘起腿,将小秃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正了些,在众人的目光下显得有些局促地干咳了一声,认为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但他其实也没回过神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褚桓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话说得太干,容易加重群体性的焦虑,说得太满,万一……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呢?
这个度颇为不好拿捏,但是褚桓还没来得及开口,南山却忽然说:“如果只能是有人进入陷落地,才能找到那一线生机,那我和他一起去。”
南山一句话好像热水溅入了油锅中,在场众人立刻一片哗然,好一会,最先反应过来的小芳愣愣地看着他:“族长,你说什么?”
南山神色淡定:“我和他一起走,这边有什么事你们听长者和鲁格族长的。”
鲁格看了他一眼,用刀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没出声。
“可是……”
南山目光四下一扫,笑了笑,把人家那句“可是”堵回到了肚子里,他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将褚桓从地上拉了起来:“休整一晚,明天我们就出发。”
“族长!”
“族长等等!”
南山没有等,也没有迟疑。
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有种挣脱了什么的自由感。
南山一把拎起缠在褚桓身上的毒蛇,抬手将那呆呆的蛇囫囵个地抛给了一边的鲁格,然后把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褚桓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褚桓:“等……”
他还想就“关于陷落地的一百零八种猜想”跟长者讨论一番呢,以及他还没来得及问那天给他托梦的中年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南山:“我带你去完完整整地看看我们以后要回来的地方。”
褚桓一愣。
“你是我们族里的人了,”南山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鲁格看着被南山丢过来的近百斤的大蛇,毫不犹豫地侧身闪开了,任凭小绿“咣当”一下砸在了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旁边一片人都在不知所措地叫着南山,唯有袁平呆了一会,一蹦三尺高地站了起来:“那我也去!”
鲁格眼疾手快地用刀柄在他脚下绊了一下,袁平踉跄了一下,好悬摔个大马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他们族长用刀背压住了肩膀。
鲁格不轻不重地说:“坐下,没你的事。”
袁平:“可是……”
鲁格低头对毒蛇说:“让他别乱跑。”
小绿很快忘记了方才的一摔之仇,从善如流地爬向袁平,三绕两绕绑住了他的腿,谄媚地抬起三角脑袋,充满童趣地看着脸色铁青的守门人,成功地给他画地为牢。
这一宿眨眼间就过去了。
临行,褚桓整理自己的道具,发现除了眼镜、短刀、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小核桃以及一把弓箭之外,基本上没什么能带走的了。
小芳将族长权杖双手捧给南山,同时一低头,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族长,我也要去。”
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青壮年的守门人越众而出:“族长,我也要去。”
连蒙着双眼的大山都焦急地摸索出来:“族长,我……”
他情急之下摸错了方向,被长者用拐杖按着脑袋推回了人群里。
小芳眼眶通红:“我们守山人没有被圈在山头上做缩头乌龟的道理,族长,你不是说,就算是死到临头,也得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南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褚桓却大喇喇地摆摆手:“都跟着凑什么热闹?”
说完,他抬手接过春天手里的干粮,迎着春天大姐欲言又止的目光:“姐,我那烤肉架子送给你了,等我回来,别忘了开发新的酱料——别让袁平碰。”
袁平阴森森地在他身后说:“我犯得上吗?长者找你说话。”
褚桓一回头,只见袁平背好了弓箭,手里攥着一根长柄的大刀,身后还背着行囊,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守门人们齐刷刷地走过来,鲁格一只眼包扎着,肩上担着毒蛇,目光扫了褚桓一眼,甫一路面,他就十分有分量地压住了全场的嘈杂。
“我跟你走,”鲁格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其他人去了也没用,都留下。”
这话毫不留情,一出口就把所有慷慨悲歌的理由全掐死了,守门人也好,守山人也好,谁也不敢当着鲁格的面标榜自己“有用”,只能面面相觑地全都闭了嘴。
他们两族内部的事,褚桓没有插话,径直跟着山羊脸的长者走到了一边,长者看着他,好像总是不高兴的老脸上神色终于松动了下来,两人离开人群走出老远,长者才说:“先祖如果知道有一天,我族人的生死命运竟然要由一个外人去冲锋陷阵,大概会气得活过来,你要是现在后悔……”
褚桓懒洋洋地说:“我又不是做白工。”
长者胡子一翘。
褚桓毫不客气地说:“我准备拐走你家族长,这些日子你要是闲得没事,就再培养一个吧。”
长者眼角一抽,好像是行将吹胡子瞪眼瞪眼的先兆,褚桓已经做好了挨两拐的准备,可是等了半天,长者却只是透过那双浑浊的老眼,肃然无声地打量着他。
“我们的前一任族长,时机与环境刚好,等来的人却不对,”长者说,“这一任的族长比他阿妈运气好一些,你却来得不合时宜。”
褚桓:“我没觉得自己不合时宜。”
非但没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他反而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候,纵然就这么死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不能说悲惨了。
长者的山羊脸却正色下来,摇了摇头,沉声说:“那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下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此时是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那我劝你最好别进陷落地。”
褚桓一愣。
长者:“你们那里有一个词,叫‘盛极必衰’——没有人知道陷落地是什么,将人吞噬到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逃出来的,但是我族多年在这里,我心里隐隐一个猜测。”
褚桓:“什么?”
长者:“强大的人太多了,他们通常都不会被困在自己的低谷,你懂吗?”
长者看着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拐杖,站在无风无雨的山间,舒展眉目,将拐杖杖头在褚桓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仿佛烙下了某种祝福。
“去吧。”他说。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褚桓忽然想起来,“长者,有一个人,应该是你们守山人,男的,看起来有四十来岁,个子很高,手指有一点畸形……”
长者蓦地睁开眼,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你在哪见过他的?”
“梦见的,”褚桓说,“他是谁?”
长者沉默半晌,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他眉尖微微耸动,显出某种风烛残年般的感叹,好一会,才说:“那是……我的父辈了。”
“他名叫吉齿古,意思是‘长刺’,是那一代人里族里首屈一指的勇士,有一次野外遭遇食眼兽,他的妻子死在了那次战斗里,从那以后,他就有点疯了。”
褚桓:“疯了?”
长者:“他孤孤单单地自己生活了几年,疯得越来越厉害,有一次山门转到这个世界,他留了字条离开了,说是去了陷落地,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
褚桓:“没有音讯?”
长者皱着眉,仔细追忆了片刻,而后摇摇头:“没有——对了,我小时候时常到他的院子里玩,他疯得厉害的时候,跟我说过几句话。”
“什么?”
“他说‘陷落地是一个意识,叫人什么都不能想’。”
褚桓皱起眉,飞快地在心里将这句话掰开揉碎了想了半天,犹疑不定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长者:“疯子的话谁知道?”
这时,守山人与守门人似乎都已经交涉完毕,好像是要出发了,小芳突然崩溃似的跪下来,抱着南山的腿大哭起来,而鲁格一脸水鬼似的漠然,没有喜怒哀乐似的站在一边,旁边的袁平远远地冲褚桓挥着手,大意是“说完了没有,你快一点”。
褚桓再无法从长者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背着那句表意不明的话,心事重重地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最后,四个人——南山,褚桓,鲁格,袁平,踏上了即将通往未知死地的路。
袁平看着死死关着的山门,忍不住问:“我们怎么走?”
南山想了想:“上山吧,从山门上面爬过去,找一根绳索……”
他话音没落,熟悉的震颤与“隆隆”声响起,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只见那紧闭的山门好像听见了他的话一样,忽然自己打开了,门那一边,尸山血海荡然无存,只是一片茫茫的阴霾,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南山点着了族长权杖,冷冷的火光亮了起来,他像是秉烛夜行般地将它举起来,走在了最前面。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褚桓回过头去,只见两族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都站在他们身后,族人们每个人手持一根点着的骨头,沉默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开。
萤火点点,满山遍野。
南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