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怪人们 > “让我再听一次你的判罚”

“让我再听一次你的判罚”(2/2)

目录

“整天播这些老掉牙的东西,真烦人!”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遥控器,烦躁地换着频道,每个台的节目都无聊至极。再转回一开始看的新闻频道,却见一行“xx市有数名持刀歹徒抢劫老人住宅,正在逃亡途中”的滚动字幕出现在屏幕下方。我探过身去,调高音量。

“……两名假扮为推销员的男性强盗闯入山田老人家中。他们将老人捆绑起来,并抢走了放置于壁橱内的两千余万现金。山田老人的邻居察觉异常,及时与警方取得了联系。迅速赶到的警察对两名强盗展开了追捕,并在数分钟之后将其中一人抓获。该犯罪嫌疑人名叫中道升,二十一岁,现居于oo市,为某麻将赌场店员,赃物全部在嫌疑人中道手中。在犯罪现场附近,警方还发现一名手持无线对讲机的青年男子。警方怀疑该名男子为那两名强盗的同伙,正在对他展开调查。”

阿升果然被抓住了,连阿高也未能幸免。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被捕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们这样的社会残渣就连强盗也当不好。

新闻播音员继续说道:

“根据嫌疑人中道的口供,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名叫芹泽丰,现年二十岁,为oo市一家弹子店的店员。据悉,有市民目击到嫌疑人芹泽仍然滞留于xx市……”

我把电视机关了。

屋内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日光灯嗡嗡作响,搞得我心烦意乱。我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也懒得倒进杯子里,就一仰脖喝了起来。然后用手背一抹嘴角,重重地吐了口气。

等我回过神来,却看见南波正愣愣地盯着我。

“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说,“我脸上粘了脏东西?”

“你……姓芹泽?”

“是啊,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

南波摇摇头,视线落在桌子上。不一会儿,他又偷偷地抬起头来,但一接触到我的视线,便又慌慌张张地移开了眼睛。

他不会是想起来了吧?我心想,但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这老家伙不可能还记得我。毕竟那种事情他早已干过几千、几万回了。

4

十点多了。我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人声,便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窥探,却见两名警察正从南波家附近的小道上走过。我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这些警察还真是缠人,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想干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我说,你们干吗要去抢劫那位老太太?”

一直闷声不响的南波忽然语音含混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钱嘛。”我答道,“那老太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死守着两千多万干嘛呀,倒不如让我们拿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我说的没错吧?”

“这是犯罪啊,被警察抓去可是要坐牢的,还会留下前科记录呢。”

“你想教训我吗?”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们这么做不上算罢了。”

“那你就是要我认真工作?开什么玩笑!根本就没有单位肯录用我们这种人渣。所以我们几个这回才想赌一把,干件大事啊!”

我冲着桌子重重地踢了一脚。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什么?”

“你上过高中吧?”

南波认真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档子事儿。

“是啊,”我说,“念到高三的上半学期。”

“……那离毕业不是只有半年了吗?你下半学期干什么去了?”

“你给我少嗦,别多管闲事。有这份闲工夫还是操心操心你自个儿的老命吧!”

我用刀重重敲了敲桌面,刀把上顿时出现数道划痕。

又是一阵沉默。

“年轻人,”南波说,“肚子饿了吧?你到我家来以后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见我不吭声,他接着说:“我刚才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杯面,就在那个塑料袋里。想吃的话你就吃一点,水壶里应该还有些热水。”

我看看电视机旁边的袋子,又看看老家伙的脸。他说的没错,我确实有些饿了。

“那好,我就吃一点吧。”

我撕开杯面的塑料薄膜,打开盖子,注入热水。南波干吗要给我吃的呢?这老家伙的心思我还真是猜不透。

“从我这儿离开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扒拉着面条,南波开腔问道,“警方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今后想另谋生路怕是不太容易吧。”

“那些事情等我逃掉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你还是去自首吧。”

“你说什么?!”

我瞪起眼睛。

“你们没有伤害那位老太太,抢来的钱也都还给她了。我想如果你及时自首的话,是不会判什么重罪的。”

我再次紧握刀把,伸长手臂把刀子逼到南波眼前。

“你以为你是谁?别尽给我出馊主意!”

“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重新做人的机会。”

“我不是让你不要给我乱出主意吗?你说的话我听了就恶心!”

我猛地站起身来。就在此刻,玄关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

“南波先生,南波先生!”

“是我认识的那个巡警!他知道我已经回到家了,如果不去应门的话恐怕会有麻烦哦。”

“少嗦,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诡计吗?不许出声!”

我站在南波身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只听脚步声在玄关处徘徊不去,还在缓缓朝窗边靠近,再过一会儿他说不定就会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我了。我心跳加剧,浑身一阵阵燥热。

“请你给我松绑。我不会害你的。”南波说。

我犹豫了片刻,恶狠狠地说:“好吧,那你尽快把那个巡警打发掉!”

我解开绑住他双手的毛巾,逃进了里屋。敲门声再次响起:“南波先生,南波先生!”

“来了来了。”我听见南波一边答应着,一边打开玻璃门,“原来是巡警先生啊,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啊,原来您在家里。还是那伙抢劫犯的案件呗,有个同伙还没抓住,所以我们这会儿还在不停地巡逻呢。那家伙肯定就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这世道可真是不太平。”

“南波先生,请您把木板套窗也关上吧,二楼的房间也把灯开着比较安全些。”

“好,我听您的。您今天真是辛苦了。”

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那名刑警走远之后才返回厨房。

“你暂时还是不要出去吧。”

南波看了我一眼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干吗要对警察撒谎?如果你说了实话,我这会儿已经被捕了。”

“因为我希望你去自首。”

“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嘛要替我这种人着想?”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我一时哑口无言。

他又道:“你觉得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是听到‘芹泽’这个姓以后才确认你的身份的。你原来是开阳高中的棒球选手吧?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你少给我扯谎!”

“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

南波冷静得让我讨厌。我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又喝了几口水,朝他转过身来。

“你说的不错,都是你造的孽!”我呻吟似的说,“因为你的缘故,我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那个错误的判罚!”

“就是我判你出局那次?”

“那是安全上垒!”

我高声嚷嚷起来。

5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

我校的棒球队在地区预选赛中挺进到了决赛。只要赢下这场比赛,我们就能如愿以偿地去甲子园比赛了。

比赛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我队以一分的领先优势进入了后半程比赛。我校的观众席上一片欢腾,我们选手却个个紧张万分。

大概是太过紧张所致,形式急转直下,投手忽然连连出错,我队被连扳三局,眼看就要输掉这场比赛了。今年大概还是去不成甲子园了……

比赛进入了终局,我队誓死一搏的时机到了,我们要让对手好好见识一下我队的坚韧不拔。我是二号击球员,在击出一个球之后便拼命朝三垒跑去。戴着手套的三垒手在我身后穷追不舍。三垒的跑垒指导员则拼命打手势让我冲刺。我猛地朝垒扑了过去,就在左手指尖触垒的那一刹那,我的肩膀就被三垒手拍中了。我确信是自己先上垒成功,大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仅仅在一秒钟之后,裁判却做出了令我无比震惊的判罚。

“out(出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向裁判望去,果然见他已高高举起了右手。

欢呼声顿时从对方球队的观众席上传来。我方的观众则个个唉声叹气,沮丧不已。

我直起身来,朝裁判迈出一步,想向他提出抗议。那裁判看着我,脸上露出一副“怎么着,你还不服气?”的表情。

“芹泽!”三垒跑垒指导员叫道,“赶快后退!”

我咬紧嘴唇,向球员席走去,中途好几次回头朝裁判看去。明明是我先上垒的,他凭什么判我出局?这个混蛋,我一定要投诉他!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夏季联赛就这样以我队的惨败而收场。

从赛场回校的路上,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是冷冰冰的。虽然也有人安慰我说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大多数队员好像都把输球看作是我的责任。暑假过后,我在学校里依然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仿佛整所高中都与我为敌似的,就连在初中部上学的弟弟也常常受人欺辱。

“如果不是那家伙莽莽撞撞的,咱们学校也不会输球啊!”

一个足球部的家伙当着我的面说,我气得把他揍了一顿。此事过后,我被迫离开了棒球队。同学们不再与我交往,我对上学感到越来越厌烦,便开始逃学,老是在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消磨时间,就这样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

不久之后,我退了学,又从家里搬了出来,整个过程根本没花多少时间。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沦为一个在午夜的繁华街道上闲逛,贩卖高纯度甲苯的小混混。

我也曾经好几次试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社会却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一个人只要堕落过一次,似乎就失去了重归正道的权利。

每当从弹子房下班,回到小得可怜的住处过夜时,我老是想起最后那场比赛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裁判的长相。就是他的判罚才让我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我本想给他写信提出抗议,但始终也没有把那封信寄出。

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我心中的仇恨就成倍地增长。我很清楚,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所以只有痛恨他、痛恨他。

6

“喂,算我求你了,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我对南波说,“你大概是因为角度问题看不清楚,所以才胡乱判我出局的吧。我说得对不对?”

听了这话,南波抬了抬下巴,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了一阵,开口说道:

“我们做裁判的可不会这样马虎。”

“要我说啊,你就是看错了。我比三垒手早一步上垒,这个我最清楚了。你那会儿看上去倒是一脸自信的,其实心里也挺不安的吧?你就没想过自己也有可能犯了错?趁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

南波闭口不言。我揪住他的衣领摇晃着。

“说话啊!是我先上垒的吧?是你判错了吧?喂,你这老头是怎么搞的,别不吭声啊,赶紧给我说点什么!”

南波一脸痛苦,喉头抽搐了几下。

“确实……是你的手先触到垒上的。”

我松了手:“这么说,我那时的确是安全上垒了?”

“不,我还是维持原判。”

“你这个混蛋!”

我又把刀子抵到他的脸上。南波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威胁,面不改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嘿嘿,我算是明白了,你还真是看重身为裁判的那点权威呐!”

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等等,你到哪儿去?现在出去很危险。”

“真嗦!不许对我指手画脚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老脸了!”

我怒吼道,随即走出玄关。屋外的空气冷飕飕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早已笼罩了整个街区。我摇摇晃晃地跑了大约半个小时,发现前方有一个小公园。还是应该再跑远一些,免得被警察发现,我心想。但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便走进公园,在一台自动售货机上买了果汁和香烟,坐在一张长凳上休息。

此刻,南波的话忽然回响在耳边。

“是你的手先触到垒上的——”

那家伙确实是这么说的吧。看看吧,犯错的果然是他!

我熄灭了烟,躺了下来,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

同学们那一道道冰冷的视线,一张张轻蔑的面庞,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要让你们好看。我这就要让你们一个一个都好看。

南波那个混蛋。他为什么就不肯承认自己判罚失误呢!

我被摇醒了,迷迷糊糊地支起了身子,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你住在哪里?”

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我用力搓了搓脸,看到面前站着两个男人。

两个身着警服的男人。

7

我被关进了拘留所。一周过后,南波胜久前来探视。他身着一套合体的灰色西装,看上去似乎比那一晚更为瘦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想你大概还在怨恨我,所以一定要来向你解释清楚。你恨我没关系,但我不希望你一直生活在误解当中。”

“那不是什么误解!”我隔着玻璃墙叫道,“我之所以同意跟你会面,只是想亲耳再听一次你的判罚!”

听了这话,南波痛苦地皱紧了眉头。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望着我的脸说:

“我仍然要判你出局。”

“你……”

“你听我说。”南波把左手展开伸到面前,“我那晚已经说过了,你的手触垒的时间确实比三垒手碰到你肩膀的时间要早,所以我也一度想判你为安全上垒。”

“那之后为什么又改判?”

“因为正当我想判你为安全上垒的那一瞬间,你的手指从垒上滑落了。”

“啊……”

我的耳朵嗡地一响,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倒流了,“你居然敢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直到今天,我依然可以像放映录像带一样清晰地回忆起你左手手指的动作。就在那几分之一秒的瞬间,你的手确实从垒上滑落了。”

“你说谎!我绝不可能……犯下那样愚蠢的错误!”

“那时候你好像想对我提抗议,是吧?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跟你解释清楚我判你出局的理由。在走回选手席的途中,你好几次回头朝我张望。你当时的表情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从没有一刻淡去。开阳高中的棒球队员芹泽。我想和他见面,想和他好好聊聊。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那种场合之下与你相见。那一晚我本想向你解释的,却又怕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就没能说出口。”

“你在扯谎!”我站起来,把玻璃墙敲得砰砰作响,“我的手指没有从垒上滑落!”

保安冲过来,把我从会客室里带走了。我还在不停地高声叫嚷着。

但当我被保安架着在走廊里踉跄的时候,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浮上一个念头:南波那家伙说的或许没错。我好不容易赶上三垒,自以为万事大吉,就一下子松了劲、卸了力。手指,我的手指当时到底有没有牢牢地攀在垒上?

我这个人,老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所以这回才会被警察抓住啊。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