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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之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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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人在旅途,可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去品尝当地的土特产。倒是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更为重要呢。”

说着,小泉往购物篮里放了些咖喱调料和橄榄油渍沙丁鱼罐头。大老远来到这里还得吃速食产品,我有些不痛快,却也说不出口。

走出食品店,他又到隔壁的小酒家买了两瓶一升装的地方土酿。

“咱们这样相逢也算是缘分了,今夜就一醉方休吧。你能喝酒吧?”

“嗯,能喝一点。”

大概是遗传的关系,我的酒量倒是挺不错的。

等我们走出小酒家的时候,那家食品商店已经关门了,周围的一些商店也纷纷做着打烊的准备。一时间,幽暗的小道上只有我们两人默默行走着。

走过巴士车站时,我不经意间看了一下时刻表,突然发现x车站有临时巴士,距离发车大约还有十五分钟。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小泉停步问道。

“小泉先生,我还是走吧。这里有临时巴士可以乘呢。”

“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来,看看时刻表,又低头看了我一眼,眉头紧锁。

“但你也没有住的地方吧?”

“这个嘛,我总能想出办法来。大站附近肯定会有商务旅馆的。”

“真扫兴啊!”他发泄似的大声说道,“这样旅行多没意思,不就是乱花钱嘛!别多说了,就在我这里睡一晚吧!”

“可是……”

“我们吃的东西都买好了,连酒都准备下了,请你别让我失望嘛。况且,你还是个学生呢,住旅馆也太奢侈了吧!”

小泉的声音里明显含着怒意。我有些害怕,心想他何必这么较真呢。大概是看我一个学生单身旅行,想施以援手。一片好意却又遭到了拒绝,所以有些恼羞成怒吧?

如果真是那样,我倒是不便拒绝他的这番好意了。

“好吧。那我在您那里打扰一晚上啦。”

“啊,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小泉重重地点了点头,双手拎着食物和酒,继续向前走去。

返回灯塔之后,我们就马上开始张罗起晚餐来。其实也就是把咖喱热一下,再把罐头里的沙丁鱼倒进塑料餐盘而已。这里也没有像样的炊具,我只得随手拿起一把刀刃已经卷起的水果刀切奶酪。

晚餐终于准备好了。小泉拿出两只杯子,满满地倒了两杯酒。

“为你一个人的旅行干杯!”

“多谢您。”

我们碰了碰杯。

一瓶一升的酒,眨眼就见了底。小泉喝得很快,我也被他劝得兴奋起来。

“啊,你还真能喝呐。”

他边开第二瓶酒边说,“经常喝酒?”

“喝得倒是不多,不过挺喜欢的。”

“喜欢喝哪种酒?威士忌?”

“我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但在我的朋友中间倒是有人只爱喝波旁威士忌酒呢。”

那就是佑介了。

“嗯,我只喝日本酒。像威士忌和白兰地那样的洋酒,价格贵得出奇,可一点也不上口。”

他说着,又为我满上。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从彼此的身世到文化、体育,无所不谈,还大声发泄着对当今政坛的不满。刚才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转眼之间就打得火热,这种转变所带来的紧张和兴奋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

第二瓶酒也喝了一大半。

“我说啊——”

小泉唇边渗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有些醉眼起来,大概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自己倒还清醒得很。

他竖起一根小指,问道:

“有过那方面的经验了吗?”

“啊,那个嘛,说不好……”

“什么呀,卖什么关子呀,你有女朋友吧?”

他嘲弄地看着我,露出两颗门牙。牙缝里塞着刚吃的沙丁鱼皮。

“现在没有,不过高中的时候交往过一个。”

“嗯。那后来为什么分手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她父亲到国外工作,所以她也跟着去美国读大学了。我们觉得以后很难再见面了,就……”

我刚说到这儿,小泉便捧腹大笑起来。

“这算什么呀,原来你被她甩了呀!”

“但我们现在还通信呢。”

“是嘛?不过信嘛……”他又往自己的酒杯倒了酒,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那么,你和那个女孩发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意思?”

“少装糊涂了,你们俩到底做过那个事没有?”

“啊……”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思前想后,只好简单地说,“这个嘛,就由您自个儿去想象吧。”

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是吧,我就觉得你有过那方面的经历呢。”

他好像很满意似的连连点头,然后抬起脸来,又问道:“那是你第一次做那种事?”

我差点被酒呛到。

“这个也留给您想象。”

“什么呀,老老实实地说给我听嘛。你不会是同性恋吧,哈哈。我还没喝够呢,要是再多买一瓶酒就好了。”

他倾过酒瓶,我像条件反射一样递上杯子。就这样,与这位灯塔管理员待在一起让我渐渐觉得痛苦起来,却又不知该如何脱身。

4

自打决定要在灯塔过夜之后,我就估计今晚是泡不成澡了,因为这里的条件实在简陋。所以当小泉备好浴池请我洗浴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只要洗得快一点就行。泡澡最能解乏了。”

浴室在走廊另一侧。我又问小泉更衣室在哪里,他苦笑着答道:

“我们常常是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这种设施早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你在这里脱就成。”

“那,我就失礼了……”

我在观测室里脱了衣服,折好摆在长凳上。然后从背包中拿出洗浴用品,穿着三角裤向浴室走去。

“把短裤也脱了吧?”

背后传来小泉的声音。

“不用了,我就简单地洗一下。”

“这样啊,那就算了。”

浴室比想象当中更为阴暗狭小。圆筒形的澡盆好像是由古旧的大鼓改造而成的。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好一阵子,又站起来冲洗身体。就在此刻,门忽然被推开了。

“水温怎么样?”

小泉问道。

“正合适。”

“那就好。要我帮你搓搓背吗?”

“哦,不用了。”

“别客气嘛。”

“我可不是跟您客气,是自己已经洗过了。”

“好吧。”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低下头注视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便随口问道:“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我去准备睡觉的地方。”

说着,他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洗完澡后,又穿上之前的那套衣服,走出浴室。虽说带了替换的衣物,但万一睡觉的地方脏兮兮的可就麻烦了。

正当我坐在长凳上看书时,小泉走过来说:“卧室就在隔壁房间,床上的毯子随便用。请早些休息吧。我先去洗澡。”

“有劳您了。”

我把书放在一边,朝隔壁房间走去,那里大约只有三平方米大小,几条毛毯就把房间塞得严严实实的。我也不知道该把哪条毛毯盖在身上,哪条铺在身下,就胡乱拿起一条把身子裹起,躺了下来。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我望着斑斑驳驳的天花板出神。才过了五分钟,小泉就走了进来。

“您洗得可真快。”

“是啊,就是把汗水冲去而已。”

穿着运动衫裤的灯塔管理员高大强壮,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像哼哈二将那样结实。他关了灯,在我身边躺下。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沉入梦乡。大概是酒精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我的头昏昏沉沉的,父母和小妹的脸庞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当中——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在这种地方过夜吧。

就在这时,我猛地睁开眼睛。下腹部传来异常的触感。

我缓缓扭头,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竟然发现我的牛仔裤拉链已经被人拉开,一只手正隔着三角裤抚摸我的私处。

小泉的头就靠在我的腰部。

我的心脏开始快速地跳动起来,身体像结了冰一样硬邦邦的。

原来如此。

我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个灯塔管理员的猎物。他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每一个从巴士上下来的乘客,然后寻找自己喜欢的年轻男性,我不幸被他选中了。

我全身出汗,紧张思索着应该如何是好。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和他撕破脸皮,这个男人像大猩猩一样强壮,和他搏斗肯定是没有胜算的。

他的手指已经伸进了我的三角裤里,再这样迟疑下去可不行。我装作沉睡不醒,嘴里嘟嘟哝哝的,翻过了身。他吃了一惊,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我面朝墙壁,屏住了呼吸,恐惧和不安在脑海中像漩涡一般飞速旋转。我无法预计他接下来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背对着他令我更为焦虑害怕。我很想把拉链拉上,却又怕他知道我已经醒了。

我就这样僵直着身子躺了一会儿,他又把手伸到我的腰上,开始缓慢地抚摸起来,似乎是在确认我到底有没有睡熟。我可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

我下定了决心,假装“嗯”地呻吟了一声,又翻了个身。他的手再次缩了回去。我清咳一声,懒洋洋地抬起上身,还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模样,用力搓了搓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也赶紧俯下身去装睡。

我一边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一边向门边匍匐爬去。随后,踩着运动鞋的鞋帮往外就走。我想让他误以为我是起床上厕所,便打开卫生间的灯,随即快步来到了观测室,幸好那时候把行李放在这里。

我穿好运动鞋,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打开铝制窗,先把背包放到外面,紧接着自己也顺着窗框爬了出去。

灯塔外侧还有两堵高约两米的水泥围墙,我背着背包,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攀爬。那家伙似乎马上就要追出来了。我从墙上纵身跃下,借着月光的些微光亮没命地奔逃。那里没有路灯,四周一片昏黑,我对此心怀感激。

是夜,我生怕小泉追来,不敢睡在巴士车站里,就在离车站不远的草丛里钻进睡袋过了一夜。

天亮了,头班巴士早早地停在站上,我睡眼惺忪地上了车。昨夜根本睡不着,刚要入睡,就梦见那男人又追了上来,便立刻吓醒过来。

我坐在车上,朝窗外眺望着。这个地方,我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到达x车站以后,我又乘上电车,前往和佑介约好的车站。我在一家小饮食店里坐着等他,思考着该如何把昨晚发生的故事讲给他听。

佑介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大约半个钟头,但他毫无歉意,一坐下就嚷道:

“昨晚真是太棒了!我在远野市碰到一个女招待,她一个人住在盛冈,我昨晚和她共度良宵来着,这女的比我还大上了一岁,充满成熟女性的魅力哦。”

“是嘛……”

“能在独自旅行时碰上这种事也算不错了。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奇遇可以说来听听的?”

“嗯,有啊。”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这个念头太过邪恶,但就是把我的心给牢牢抓住了。

“那就说来听听吧。”

“我想想啊,什么中尊寺了……”

我把前天的经历讲述了一遍。佑介听到一半忽然哑然失笑。

“跟我想的一模一样,你总是那么循规蹈矩的,连一点冒险行为也不敢尝试?”

“那也得找到机会呀。要说起来,昨晚我本来倒是可以在一个古怪的地方过上一夜的。”

“古怪的地方?”

“是一座灯塔呢。”

我把在那个小海角游玩的经历告诉了佑介,又说自己最终还是在x车站过的夜。

“那地方的奇闻在游客中间口口相传。大伙儿都说,那座灯塔偶尔会向路过的旅客免费提供食宿,然而,迄今为止,并没有多少人享受到这一待遇。这座灯塔在东北地区也算是一个传说了吧。”

“这可真有意思呐!”

果然不出我所料,佑介大感兴趣,“那我今晚就到那儿去看看吧。”

“你能行吗?我听说灯塔管理员可是一个恐怖的男人呢。”

“没问题。我可不想老和你待在一块儿啊。”

他扭曲着嘴唇笑道。

5

和佑介分手以后,我北上到了青森县,随后游览了恐山,又返回青森车站,住进了一家商务旅馆。我一边洗澡,一边想象着灯塔之上的盛宴。

今夜,灯塔管理员肯定还会去买那种当地土酿,而佑介则会痛饮波旁威士忌。他们两人将喝得不亦乐乎,不醉不归。

佑介的酒量也很好。平素的他应该和昨夜的我一样,不会轻易醉得不省人事。

但今夜的情况会有所不同。

今晨与他见面时,我趁他上厕所的当口,从他的背包里找出波旁酒酒瓶,把我随身携带的安眠药放在里面。

今夜,他酒量再好也会沉睡不醒吧。

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次日,我乘坐巴士翻过八甲田山,在奥入濑下车,步行至十和田湖。只见许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沿着溪流漫步。我乘坐观光船游览了十和田湖之后,又坐巴士来到了盛冈。

在盛冈,我找到一家兼做鰕子荞麦面店的旅馆住了下来。鰕子荞麦面是盛冈的地方小吃,在小碗内盛入一口就能够吃尽的荞麦面条,以不断添加直到客人叫停为止的吃法而闻名。我足足吃了七十二小碗,肚子都快要被撑破了,终于招架不住,回房休息。

我随手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一则报道突然进入眼帘,我大为震惊,几乎跳起身来。

以上就是十三年前那桩往事的大致经过了。

次日,我赶紧买来报纸进一步了解了这起事件,还把报道的相关部分仔细剪下,夹在东北地区的导游书里面。

那张剪报,现在就贴在这本照相簿里。

见过这张剪报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佑介了。旅游结束以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

他的照相簿如实记录了他那截至小海角便戛然而止的行程。而他注视着我的照相簿时的表情,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对于我将这则新闻剪下并贴在本子上的举动,他什么也没说,也没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关于此事,我们两人恐怕都是无话可说吧。这样倒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合上照相簿之前,我又把那则旧闻读了一遍——某个小海角的灯塔管理员在深夜被杀死在灯塔之上。

凶器是一把水果刀。我知道肯定就是那把刀刃已经卷起的小刀了。

根据警方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清晨五点到八点之间,被害人在睡梦中被杀害于卧房之内。现场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毛毯上沾有被害人的精液。

我对两人之间的纠葛怀有浓厚兴趣,却也无法向佑介询问此事。

我静静地合上照相簿。恐怕又要等上十余年才会再度翻阅了。

话又说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佑介之间的“良好关系”恐怕仍将长久地持续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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