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家庭(2/2)
车里有人伸手抓住猫的手臂,想把她再拉回车里。她也没有不乐意的样子,撒娇地喵了一声就又回到车内。
肇定睛细看,只见两人的影子在玻璃窗后厮缠。之后猫再次下车,制服衬衫绽开,露出胸前春光。她向车里的男人挥了挥手,宝马一溜烟开走了。
“喂!”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叫住猫,是鬣狗。他跑到猫跟前问:“刚才那人是谁?”
“跟你不相干吧。”
“少瞒我,那男的看样子倒是个金矿。”
“还好啦。”猫迈步要走。
“等等,你身上有烟味。”
“咦?糟了!”猫闻了闻衣袖,“确实有,那就待会儿再回去好了。”
“刚才那男人的事我替你保密,但你要帮我跟爸要车钱。”
“哼!”猫嗤之以鼻,“别做梦了,我们家哪有这个钱。”
“怎么会没钱,我们家又没多少房贷负担。”这是事实,肇家盖房子的地皮是祖父传下来的。
“往后就要花钱了,他们好像打算把老太婆送到养老院。”
“老太婆?”鬣狗皱起眉头,“何必这么费事,只要不理她不就完了,她还能有几天好活。”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歇斯底里’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
所谓“歇斯底里”是指狐狸犬。
鬣狗啐了一口。“老妈也真是的,既然不顺心就赶快离婚啊,干吗死抓着老爸不放。”
“她哪有这个胆子。什么能耐都没有,一个人她根本活不下去。”
“烦死了!老妈也会活很久吧,就跟现在的老太婆一样。”
“老头恐怕也差不多。”
“老头”是对父亲狸猫的简称。
“两个老不死的……”
“等他们老了,由谁来照顾?”猫用一种事不干己的口吻问道。
鬣狗盘起双臂:“房子我是很想要的,不过我可不想伺候他们。”
“哪有这种便宜事!”
“那就这么办:先由我来照顾他们,所以房子就归我了。我马上转手卖掉,卖得的款子也会分你们一点。”
“什么叫分我们一点?我们本来就有份!”
“你听我说完嘛。等拿到了钱,我就另外买套房子搬过去住。”
“那爸妈怎么办?”
“我才不管。如果你也懒得理,那就只剩一个人负责了。”
猫咯咯一笑,唱歌似的说了句“好——可怜哦——”,然后问:“万一肇不同意呢?”
“你放心,要骗他还不容易。”
“也是。”猫表示赞同。
晚上十一点半,狸猫回家了。狐狸犬、鬣狗、猫和白狐都窝在自己房间里,谁也不露面。这个家向来如此,只有肇一个人待在走廊上学习。
他下到一楼,发现狸猫正在厨房喝水。看到儿子过来,狸猫显得有些吃惊。肇暗想,他多半是刚和蛇见过面,蛇跑到家附近的事他可能也知道了。
“这个给你。”肇边说边递出纸包。
“这是什么?”
“今天一个女人给我的,要我转交给你。”
听到“女人”二字,狸猫顿时脸色大变。
“你妈知道吗?”
肇摇摇头,狸猫似乎松了口气。
“大概是公司的同事吧,你就不用跟你妈提了。”狸猫轻晃了下纸包,脸色又是一变,看来已经发觉里面装的是录像带。至于内容,他心里应该也有数了。
“那么,晚安。”肇说。
“嗯,晚安。”狸猫答得心神不定。
肇假装回到二楼,实则躲在客厅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狸猫最近经常连卧室也不回,裹条毛毯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听到打开电视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应该是狸猫把带子放进了录像机,但没多久就响起取出带子的声音,似乎只是确认一下录像带的内容。
“喂?是我。”过了一会儿,狸猫打起电话,“儿子把录像带交给我了。为什么刚才见面时你不跟我说……什么话,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万一被老婆发现了怎么办……哪有你这么乱来的,开玩笑也不是这种开法。总之以后别再搞花样了……知道啦,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她也巴不得要离婚哪……嗯……嗯,小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肇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某个周日的早晨,白狐被送进了养老院。她似乎是前一天晚上才得知自己的命运。肇心想,她那晚对着佛坛念经到深夜,应该就是因为此事。那念诵的语调里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怨恨。
当天晚餐时,全家人难得地齐聚在餐桌前,因为要商量怎样处理白狐空出来的那间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家里有新变化,必须尽早提出主张才不会吃亏。
但这次的问题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狸猫劈头便说:
“我一直没有个可以安静工作的地方,那个房间就给我平常当书房用吧。有客人来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客房。”
狐狸犬、鬣狗和猫登时沉下脸,表情分明在说“你从来就没在家工作过,要什么书房”。最沮丧的还是肇,好不容易有房间空出来,家中格局要重新调整,他本来还期待自己也能拥有一个房间。
“还有,”狸猫继续说,“刚才我看了一下壁橱,除了奶奶的东西,还塞了很多杂物。那里又不是库房,各人的东西要拿回自己屋里。”
鬣狗和猫都一脸不情愿。他们总是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东西胡乱扔进纸箱,塞到白狐的壁橱里。狐狸犬也做过同样的事。
“我房间的柜子太小了。”鬣狗说。
“我也是。”猫随声附和。
“那就好好整理啊!该扔掉的扔掉,该收起来的收起来,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行?”
鬣狗和猫的脸拉得老长。他们向来看不起狸猫,现在却被教训了一通,显然很是伤自尊。这两人的自尊可比体形庞大得多。
我也想要个自己的房间——肇很想这么说,却死活发不出声音。到底是不是因为变声期的关系,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于是肇继续保持沉默,他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才不会给他单独的房间。狐狸犬只会冲他吼,说‘光会要这要那,还不先把书念好’,鬣狗和猫只会冷笑,而狸猫多半会装作没听见。
上厕所时,肇在洗手台前照了照镜子,镜中依然映出一只爬虫类动物,但肤色有点变化,微微有些发黑,皮肤表面变得凹凸不平。
他对着镜子张开嘴啊了一声,感觉出声容易了些。
第二天午休时,肇被叫到教师办公室,班主任山羊和教导处的牛头犬都在等他。牛头犬单刀直入地问肇,大鲵他们是不是找他要钱了,肇一口否认。
“怎么会没有?”牛头犬晃着脸上的横肉,“有同学看到你在厕所给他们钱了。”
肇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当时还有目击者。看到他的反应,牛头犬似乎已了然于心。“跟老师说实话,你借钱给他们了吧?”
肇点点头。
“这就是了。”牛头犬也点了点头。山羊没有做声,只在一旁听着。
“借了多少?”
“一千元。”
“还你了吗?”
肇微微摇头。
牛头犬再次点点头,语带批评地说:
“好,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如果不愿意借钱,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明确表态拒绝。”
肇回到教室时,大鲵正和手下聚在一起胡闹。他怯生生地缩着身体坐在位子上,这时山羊忽然进来,战战兢兢地叫大鲵和变色龙去教师办公室。二人起初流露出一抹不安,但为了掩饰心虚,马上又趾高气扬地出了教室。
第五节课上到中间,两人回来了。讲课的教师似乎知道缘由,什么也没说。肇不敢去看他们,因为事情明摆着,他们一定因为肇的证词被牛头犬责骂了一顿。
第五节课后的休息时间,肇也一直缩在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们随时要过来找碴,但他们并没有过来。
第六节课和班会结束后,肇混在同学中离开了教室。一路上他低着头留意周围的动静,始终没有发现那两人的影子,不由得暗自庆幸,看来不会遭到报复了。
然而几分钟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何等天真。那两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无处可逃,呆立当场。
“过来!”变色龙揪住肇的制服袖子,把他拖进窄巷。
大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千元钞,塞进肇胸前的口袋,“现在还你!”他声音凶狠,用阴冷的眼神狠狠瞪着肇。肇不禁双腿发抖。
大鲵稍微退开一点,肇心头一松,以为可以平安脱身,却不料大鲵倏地变脸,几乎同一时间,肇脸上已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漆黑一团。回过神时,他已跌坐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挨揍了。脸上先是肿胀僵硬,很快就疼痛起来。
变色龙揪住肇的衣领:“要是把挨打的事捅出去,看我不宰了你!”肇不敢吭声。变色龙不屑地甩开手,扬长而去。
那二人离开后很久,肇仍站不起来。心有余悸的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左脸颊又热又麻,火辣辣地疼,想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他感觉脸颊在不住抽搐。
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迈步向前走。屈辱的怒火在他内心熊熊燃烧,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也厌恶自己的软弱。走在路上,他面容扭曲,左眼流下泪水,擦身而过的行人无不对他侧目而视。
晚上六点多了,肇依然留在公园。虽然用湿手帕敷了脸,肿胀却丝毫不见消退,嘴里也破了皮,舌头一碰就阵阵刺痛。
肇走出公园,看到路上停了辆汽车,便对着车窗察看脸上伤势。车窗上映出一只黑色的爬行类动物,不,已经不是爬行类了,皮肤如同岩石般坚硬粗糙。这到底是什么?他很想放声大叫,却又不知要叫什么。
回到家时,门口难得地摆着全家人的鞋子,只有父亲的没看到。肇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正要像平常那样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忽然愣住了。
他的书桌旁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纸箱和盒子,看起来就像物流公司的仓库遭了地震。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鬣狗、猫,多半还有狐狸犬,他们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杂物全都打包堆到这里了。
肇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地板上。他蹲下身,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东西抽出来。那正是桥本送给他的凤蝶标本,此刻玻璃盒已经破碎,里面的凤蝶也压烂了。
他拿着凤蝶标本冲下楼梯。
“这、这是、这是谁干的?”一跑进餐厅,他劈头就问,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
狐狸犬、鬣狗和猫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了约三秒。
“谁叫你偏要放在那地方啊。”鬣狗回避着肇的视线说,“不过,这事儿跟我可不相干。”
“哥你好狡猾——”猫嘻嘻一笑,伸手掠了掠头发说,“坏了就坏了呗,反正那东西跟蛾子似的,看着就恶心,还不如没了的好。”
“姐……是你弄坏的吗?”
“不是我啦。”
“那就是……”肇瞪向狐狸犬。
正在做饭的狐狸犬皱起眉头:“闹什么闹,我还没问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呢!现在都到上补习班的时间了,你就是这么磨磨蹭蹭的,成绩才会老是退步!”
肇拿着标本走出餐厅,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火热发烫。
来到二楼,他把残破的标本放回书桌上,眼泪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吃吃的笑声,肇听在耳中,只觉是冰冷无情的嘲笑。
肇内心有什么东西砰地断了。他一把抓起桌旁的球棒,比刚才更冲动地飞奔下楼。
肇撞开餐厅的门,三个人一开始都没理他。最先看到他的是猫,本来满不在乎的她陡然瞧见弟弟的模样,当场“喵——”地尖叫出声,其他两人也跟着看向肇。
“啊!杀了你们!”肇用力一挥球棒,餐桌上的餐具顿时碎裂四散。“杀了你们!”肇再次挥棒,餐柜玻璃应声破碎,四处飞溅。他的怒吼已不是少年的声音。
狐狸犬急忙想逃,却从椅子上直接滚到地上;鬣狗上前想制止肇,不防腰上重重挨了一记,痛得昏了过去。
猫向客厅逃去,腿却不听使唤,跌了一跤,肇抡起球棒紧追上来,猫吓得嘤嘤哭泣,裤子也尿湿了。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肇疯狂地挥舞着球棒,将家中的一切破坏殆尽。玻璃碎片四下飞舞,日光灯也打碎了,室内一片漆黑。砸毁电器的时候,冒出犹如电焊般的火花。
肇转向临着庭院的玻璃窗,瞄准窗子挥起球棒。
“杀了你们!”玻璃窗上映出一头怪兽,怒吼的口中喷出青白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