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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的孤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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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飞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

他呆滞了许久,仿佛这个梦是如此之长,长得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应该身在何处。终于他认出来,这是自己租住了三年的老房间。陈旧的20世纪90年代装修风格,略显浮夸的石膏吊顶,木踢脚线,墙纸经过许多个阴湿的梅雨季之后已经泛黄,角落浮现青黑色的霉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套衣柜,都是用廉价的碎木合板压制而成,他知道哪几扇门是坏的,哪一扇打开后会有凌乱霉味的衣物涌出。

杜若飞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切都没有改变,梦里的事物只存在于梦里。他揉搓着身上苍白的皮肤,手腕、脖颈和大腿内侧平整如初,没有针眼痕迹,在梦里,这些位置被插上导管和电线,连接到不知名的仪器,发出恼人的嗡嗡声。这种幻听似乎从梦境带入现实,他挥了挥手,试图驱赶那些隐形的蜂群。

窗户透着蒙蒙白光,分不清时间,杜若飞眼角隐约瞥见污浊空气中飘着的城市建筑,他已习惯于这种景象,因此常年不开窗,只靠空调完成室内外空气交换。

他没有找衣服穿上,而是先打开电脑。他知道这个房间不会有别人闯入,合租的哥们搬走了,下家还没有找到。因此现在他暂时承担着双倍房租,这让杜若飞心头一沉。毕竟翻译的工作时常拖欠稿费,并不能为他提供稳定的现金流。

电脑似乎出了点问题。

网络连接显示正常,但所有杜若飞习惯浏览的网站页面,全部停留在昨天。他记忆中留存的最后一天,公元2018年6月26日。他点开那些似曾相识的标题,内容却近乎全新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最后一批幸运儿将在今天进入冬眠舱。”

那些熟悉的面孔掠过他眼前,患绝症的企业家、过气政客、喜剧明星、数学理论先锋、天才少年黑客、世界小姐……绝大部分申请者是联合国未来事务署根据一套复杂到无法理解的公式计算得分,从而获得资格。他们将接受特殊药物注射处理,被送入冬眠舱,怀着各自的期许,长眠数百年,期待未来人类开启解冻程序的一天。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工智能。”文章以戏谑口吻写道。

杜若飞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苍白、死板、怪异,却算不上丑陋,夹杂在精英人士的标准化商务照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那张脸似乎努力挤出笑容,但却因为某种原因而失败,嘴角歪斜,笑容扭曲,透出勉强和僵硬。他看到了照片下方的小小介绍文字。

“全民乐透彩票未来大奖唯一幸运儿——杜若飞,24岁,中国上海。”

那是他自己的脸。

杜若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切。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这一切又如何解释?或者这只是冬眠过程中一个又一个漫无止境的长梦,他的瘦弱身躯仍然被关在那枚流线型纯白色的蛹中,等待破茧而出的一天。

他走向房门,扭开把手,期待看到那条熟悉的昏暗过道,通往狭小脏乱的公共起居室。

白光涌入,他看见了。

一个乳白色的气泡。

将整个房间包裹在内,光滑的内表面通过不知名的技术投射出他所熟悉的21世纪初上海城市图景,摩天楼、高架立交桥、弄堂、梧桐小路。

杜若飞抚摸着虚拟的上海镜像,薄膜随着他的手掌压力而变形,楼群变得弯曲,天际线凹凸不平。他试图再加力度,薄膜被抻拉到一定限度,突然跳跃出荧光蓝色字符,整座城市摇晃、褶皱、坍塌暗下。半透明的气泡如一层蛇蜕,重重叠叠地滑落在地,堆成小丘。

虚拟帷幕背后的景象着实让杜若飞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站在类似体育馆的中心,四周的碗状弧壁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座席,有黑色蛆虫般的影子蠕动,伴随着波浪般无休止的闪光,从各个角度晃得他睁不开眼。似乎是某种静音装置被突然关闭,铺天盖地的欢呼声瞬间将他淹没。

那是人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蜷曲起身体,遮挡住裸露的部位。

人群更激动了,浪笑震耳欲聋,又突然销声灭迹。

一把男声响起,夹杂着多国语言词汇,语调怪异,但杜若飞竟能理解那是在介绍自己。聚光灯拢到他的裸体上,他羞耻地想逃回房间,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物。他像一头被剃光了毛发的猴子,被晾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要晕眩过去。

一个人影出现在舞台中央,款款走近。从体型姿势可以判断那是一名女性。她没有头发,脑壳上纹印着复杂图案,五官带着欧亚混血的特征。她身上乍看像是赤裸,但在强光下才能发现,那是一层轻薄得近乎紧贴皮肤的材质,随着光线从不同角度的漫反射,流淌出微妙细腻的色彩。

杜若飞惊呆了,竟毫无反应,那女子走到他跟前,手中举起一罐椭圆形的容器,对准他的身体,喷射出无色气雾。杜若飞用手捂住头,紧闭双眼,屏住呼吸,生怕是什么毒气。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睁开双眼,看见手臂上被喷中部位,迅速凝结上一层半透明覆盖物,像是塑料,但更为轻薄透气。他突然明白了,羞涩地护住下体,站起身来。气雾为他穿上新衣,更准确地说,一件开裆的新衣,只因他的双手死不放开。

那女子露出奇怪表情,伸手推了他一把,杜若飞失去平衡,忙松开双手托地。等他回过神来时,女子已经用喷雾替他完成了这件衣服上最关键的一个补丁。

她又递过一个小巧的长腹白蚁状的设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杜若飞被这一系列怪事彻底搞懵,他依样戴好之后,女子嘴唇轻启,却从耳畔传出与口型完全不同的标准中文。

“我是你的伴侣,azul450-秦叶。”她说。

三百年过去了。

杜若飞站在公寓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全然陌生的世界,脑子里反复播放着这句台词。

杜若飞的母亲在三十四岁剖腹生下他,一个孱弱多病、体重不足的早产儿。好消息只有一个:他活了下来。坏消息在随后的许多年里接踵而至:在一次流感疫苗注射后,他患上了颜面神经失调综合症,这种致病成因发生的几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五岁那年,父母离异;八岁,校长友善地劝退了他,原因是有多名家长投诉,孩子因为看到他的脸而噩梦连连;十二到十七岁,漫长而痛苦的中学时光,以及一个生命力顽强的“扑克脸”外号;十七岁半,在考取绘画专业的面试关中被刷掉,最终只能在夜校进修外语专业。

很明显,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把所有的不幸归结到那场小小的流感所带来的副作用。

他的眼皮无法完全闭合,左侧嘴角歪斜,乍看像是一副戴歪了的万圣节橡胶面具,尽管常年的针灸和物理治疗已经改善了眼肌抽搐的症状,只要他不笑。

千百年来,人类进化出一套神奇的识别机制,能够一眼分辨出保险销售员的职业假笑与收到情人鲜花时甜蜜微笑之间的细微区别。无论是面颊受到电击,或是听到一个笑话,嘴巴两侧的颧大肌都会扯动嘴角上扬,形成笑容,秘密在于眼睛周围的眼轮匝肌。只有露出真心的微笑时,这些肌肉才会绷紧,把脸颊往上拉,同时把眉毛往下拉,从而在眼角周围产生微小的细纹。

杜若飞曾经每天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母亲怀疑他躲在厕所里手淫,因为开门之后,他脸上永远挂着一副虚无而悲哀的表情。

眼轮匝肌无法由意识进行控制,人脑会下意识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并将笑容分成真假。但对于杜若飞而言,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他的眼轮匝肌都无法收缩,他的笑容只有一种。被定义成假的那种。

笑,便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母亲为此哭过许多次,但从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五岁的他躺在被窝里,听见父亲高声吼道,他连笑都不会……然后是一记耳光,长时间的静默,摔门,以及竭力压低的抽泣。杜若飞用尽力气在黑暗中挤出一个笑脸,但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当母亲办完退学手续把他领回家时,竟不停地用最狠毒的言语咒骂着,杜若飞从被攥得生疼的手心,感受着从另一端传来的阵阵颤抖。一路上,母亲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个自称能解决专业调剂问题的秃顶男人,在小旅馆走廊的拐角撞见了杜若飞,他捏了捏杜若飞的脸,说,你笑起来跟你妈一个德行。母亲在卫生间里待了一个小时,哗哗的水声从始至终没有停歇。

他都知道。

他能想象得到,还有更多的无声哭泣在前面等着她。

他决定结束这场悲剧,给母亲一个提前离席退场的机会。他设想过不下十种自杀的方式,其中最心仪的是吸笑气而死。这份病态的幽默也许是他能留给世界的唯一价值。也许是因为怯懦,也许是勇敢,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较为温和的方式,离开母亲,到大城市去。

三百年前,他是个孤独的边缘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与朋友,努力打拼只是为了小小立足之地,然而生活抛弃了他,从一开始就给他制造了艰于常人的重重阻碍。梦想像肥皂泡般吹起、膨胀,而后破灭,不留痕迹。

然后一夜之间,人们称他为幸运儿,只因为那张可以告别旧世界的彩票。

azul450-秦叶纤细的手指滑过杜若飞的左眼,似乎想要验证他所讲述故事的真实性。

“你很酷,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是新的。”

从来没有人用这个字眼形容过杜若飞,在他印象里,自从父亲离开后,他所用的一切都是旧的。旧书包、旧笔盒、旧课本、亲戚家孩子退掉的衣服、父亲的大码皮鞋、打了无数补丁的袜子……他感觉自己的心都是旧的,从父母离婚的那一刻起,便不再长大,只是日复一日衰老。

而眼前这个三百年后的“伴侣”居然说他是“新的”。他感到难以理解,事实上,在这个世界里,“伴侣”的意义也是新的。

女孩说,由于生育率下降,她们都是由人类农场培育出来的,azul450代表基因型,秦叶代表收养家庭父母双方的姓氏,当然她还有个小名叫“晶晶”。

杜若飞说,在我们那个时代,这是大熊猫的名字。

“那是什么?”女孩一脸茫然。

杜若飞醒悟,大熊猫恐怕早就灭绝了。尽管他看见不少新型生物游走于街头,新世界的生物工程技术已发达到可以如拼装乐高积木般组建新物种,但似乎人们对于已灭绝的生物如熊猫、恐龙、猛犸象和嘟嘟鸟兴趣缺乏。

这是一个崇尚“新”的时代。

晶晶说,与旧时代不同,终身制伴侣已经不复存在,伴侣之间可以自行签署协议,规定有效时限,同时,一对一的排他性关系也已被废除,一对多,多对多的关系都是被法律保护的。

“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喜新厌旧。”杜若飞说。

“用我们的话说,这叫……”晶晶飞快地吐出一个多音节词。“……大概意思就是旧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里,唯有新奇的才能打开未来的可能性。”

杜若飞陷入了沉思。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随时终止协议,调换一个新的伴侣。毕竟你是贵客,我们有义务让你满意。”晶晶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杜若飞顿时面露窘色,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话说,他们是怎么选中你成为我的伴侣的?”

晶晶兴奋得眉飞色舞,脑门上的纹路也开始旋转变幻。

“我中了彩票!”

杜若飞恍然大悟。看来有一些事情还是不变的。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其他冬眠的人呢?”

晶晶调转目光望向别处。“合适的时候会告诉你的,至少现在,你是唯一苏醒过来的人。”

杜若飞琢磨着这话里包含的诸多可能性。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知道。”晶晶指了指两人头顶。“解冻过程和你的生活费都需要钱,我们默认你将此期间的转播权转让给三大传播网,广告商及观众点播结算的分账余额将打入你的个人账户。”

杜若飞抬头望向泛着均匀柔光的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猜自己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我明白。”晶晶把手放在他肩上。“旧时代的人,有一种对于‘隐私’的特殊癖好,以及相应的,过度自我保护。相信我,放下旧我,这些都将是你的财富。”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至少,现在你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了。”

三百年间,这颗行星上爆发了两次全面战争以及超过四千场局部战争,有那么一次站在核毁灭的悬崖边缘,三次殃及所有物种的极端生态危机,以及数不清的政权和国境线变更。

相比之下,科技发展按部就班,在前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材料技术和生物工程有所突破,但由于几次战事对于高能粒子加速器的破坏,理论物理也没有发展到实现行星际旅行的高度。

对于杜若飞来说,这些都比不上一件事重要。

他看着镜中那张完美的面孔。对称的五官轮廓分明,眉眼似剑鞘边缘流露的一星寒光,鼻梁挺直精巧,最让他满意的还是那张嘴,唇形薄厚宽窄恰到好处,微微一笑竟有两个迷人酒窝浅陷,唇间露出贝壳般莹亮的牙齿。

他的脸远离镜面,虚拟强化的效果消失,恢复成一张平庸、不自然、充满缺陷和瑕疵的面孔。杜若飞的目光几乎是逃离般避开。

“我为你挑选的这款脸型怎么样,喜欢吗?”晶晶问他。

“很……不错,只是……不太像我。”

这是本季最流行的型号,我们可以根据您的实际情况进行微调。服务人员补充道。只需一小时的定型时间,如果您之后厌倦了这张脸,还有2次机会可以免费更换。

“试试吧。”晶晶鼓励杜若飞。

“我……我再想想吧。”

杜若飞被这个充斥俊男美女的世界所震撼,但随即又为那种略显单调重复的审美而疲劳,在一个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左右绝对对称、五官黄金分割的社会里,反倒是不完美的面孔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每个人都不停地更换外表,你们是怎么辨识身份的呢?”他问。

“外型变了,但身体的细微姿态习惯是不变的,声线是不变的,虹膜纹路是不变的,dna是不变的。所有这些都被存储在数据库中,在社交中可随时调用取看。”晶晶回答。

“看别人长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孔,或者情侣换脸,不别扭吗?我们那个时代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当你遇见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时,你将死去。”

还是那句话……

“旧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唯有新奇才能打开可能性?”

“瞧,你学得很快。”

“可我还是没习惯。”

“我明天换上你的脸让你适应适应。”

“别!千万别!我讨厌这张脸。”

“那就换张新的。”

杜若飞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已没有抵抗的借口,可旧世界的传统仍驱使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我想换回来……”

“随时随地。”

杜若飞被奉为贵宾,来自三百年前旧世界的时间旅人。他受邀出席各种场合,讲一些旧世界的生活风俗博得哄堂大笑,没有杜若飞担任嘉宾的活动就不能算是入流的活动。

他在一场人体音响大赛的开幕式上演唱来自21世纪的流行音乐,这首歌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它是旧世界结束前最后一届奥运会的官方主题歌。

对于杜若飞来说,从进入冬眠舱之日起,旧世界就已经消失了,灭亡了,不见了。

收视率在副歌部分到达,尽管有不少观众投诉杜若飞的歌声引发他们肠胃不适及宠物狂躁不安,但礼貌的掌声依然响彻云霄。

相貌俊美的杜若飞与华服称身的azul450-秦叶携手步入贵宾席,看选手们通过自己的身体组织激发不同频次的震荡波,通过蜗牛状的体韵仪编配成一曲交响乐。他们在身体中植入了不同材质不同深度的辅助材料,与肌肉骨骼软组织相互融合,形成一具独一无二的人体乐器。

他听得浑身毛骨悚然,却依旧保持迷人微笑。

杜若飞在上流舞会讲述自己在旧上海一天的生活,挤地铁,7-11排队买饭,下载盗版电影,翻译毫无营养的娱乐八卦,看情侣在街心公园接吻、躲雨、洗澡睡觉。当听到人们日均工作超过十五个钟头时,名流们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去吸取嘴边模拟酒精作用的软性液管。

当讲到他给家里母亲打电话却无话可说时,贵妇们都做出夸张的心碎模样。

看来三百年还不算太长,杜若飞心想。

他渐渐迷恋上这种表演。这不就是自己在旧世界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生活吗?日日光鲜,锦衣玉食,混迹于上流社会,接受各种新鲜事物的轰炸。权贵们控制表情与语言的精细程度,让交往对方有种莫名其妙的过度舒适感,仿佛每个毛孔都酥软。

晶晶说,这些人不是从人类农场中培育出来的,他们的诞生是个谜,从幼年时便被植入一套体系严格的神经语言程式,掌管着日后长大成人的所有礼仪规范、行为举止。他们是被管理的社会管理者。真正的规则制定者在近地轨道上,一座高度自动化的卫星城。地上的人只能通过北方海岸的数据塔与卫星城进行加密通讯。

只有一次,那些被高度控制的表情肌短暂失调,流露出慌乱而尴尬的神情。

杜若飞讲自己为了节省开销,拧掉出租屋里的灯泡,拔掉不必要的电器插头,甚至把电脑屏幕都调低到刚刚能看清字符的亮度时,一个学者突然冒出一句。

“这听起来像是三足乌会干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什么是三足乌?”杜若飞问道。

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交流着眼神,却回避问题。

晶晶捏捏他的手,“回去告诉你”。

杜若飞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看似光滑完美的新世界也存在裂缝。

“三足乌”是威胁当前世界安全的一股极端主义势力,他们仇视现代科技,用尽办法想要捣毁自动化体系和消费主义哲学。“三足乌”有自己的一套教义,自成系统,以保存所谓“人类文明精华”为终极目的,由于对手过于强大,他们只能潜伏在远离城市的偏僻荒野,艰难生活,伺机而动。

“所以三足乌是邪恶的?”杜若飞问。

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

“我觉得……他们只是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

“那些人,为什么要那么看着我?”

一声深长的叹息。

“三足乌袭击了存放冬眠舱的基地,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杜若飞心头一紧,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股无法遏制的好奇驱使着杜若飞,他竭尽所能搜集一切关于“三足乌”的信息,但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所获寥寥,而且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的形象,往往互相矛盾,模糊不清。

他发现自己在起变化。

习惯追逐新奇也就习惯了厌倦本身。不光是对各种可即时更换的身外之物,也不光对于自己的面孔,杜若飞醒觉到自己对于晶晶的厌倦在日渐滋长,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他看着那些散发光晕的完美肌肤日渐暗淡,暴露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瑕疵,他知道这就是厌倦在大脑中运行的机制。

可总有一些皮囊之下的东西是恒久不变的吧,尽管他现在也开始怀疑,那究竟是不是晶晶真实的自我,照理推之,她应该也在和厌倦感进行着抗争。

有好几次更换伴侣的提议刚到嘴边,又被杜若飞生生咽下。某种类似于鸟类的印刻效应提醒着他,这是自己在新世界遇见的第一个人类,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纽带,这是任何新鲜感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而代之的。

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一种延续自旧世界的抵抗情结,也许那才是真正阻止他完全拥抱新观念的绊脚石,他不希望自己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

副作用随之而来,他头疼、恶心,却原因不明。终于在一次迷幻艺术展之后,他在玻璃幕墙前猛烈呕吐起来,他看见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从身后靠近另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那是刚换过造型的晶晶。

“你需要药物吗?”晶晶问。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发生过。”杜若飞痛苦地清理着喉咙。“像是吃撑了的感觉,或者是水土不服,你知道水土不服的意思吗?”

晶晶摇摇头。“你需要一次检查。”

白色八爪鱼状的仪器用触手环抱着杜若飞,伸入他身体的各个腔道。光滑的,弹性的,模拟人体温度和皮肤质感。他感觉到颤动,而后触手迅速滑出。

“我明白了。”晶晶划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数据。“你过载了。”

“过什么?”

“人类大脑有一定的带宽限度,如果接受了超过阈值的信息刺激,便会产生排异性反应,表现为身体的各种原因不明的亚健康症状。这是上个世纪就已经被普遍接纳的理论。”

“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删除。”晶晶拿出叶片般的平板,上面分门别类地存储着当日接收信息。杜若飞看见有“日常社交”“重要人物”“突发事件”“仪式”“琐事”“情绪波动”“梦境”等类别。

“你可以选择删除你不需要的旧记忆,清除进垃圾桶,减少负担。”晶晶的金色眼睛看着杜若飞。“但你不行,你的大脑属于旧时代,尚未创建接口,除非……”

“除非?”

“再动一个小手术。”

杜若飞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他每天定时删除掉不必要的记忆,把空间留给新鲜资讯。删除的多半是社交场合结识的不重要人物,即便未来偶然相遇,双方也定会将寒暄重头复习一遍。客套废话,删除。街道上的重复景象,删除。由讲述往事触发的怀旧感伤,删除。

他已不需要那些多余的包袱,他是全新的杜若飞,一台熟练地将旧世界碎片拼凑成新世界猎奇段子的机器。

然而邀请函日渐变得稀疏。

他揣测在这个追新逐异的世界里,自己所能带来的新鲜感也将如浪花在海滩上冲出的印迹,糖在舌尖味蕾上留下的残余的甜,晶晶的手指在胸前皮肤传递的温度,终究逝去。

之后呢?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吗?无间地融入新生活吗?为何他感觉到人们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礼貌地保持距离,甚至带着几分忧惧。他甚至听到传言,自己便是“三足乌”下一个行动目标,至于是什么行动,无人知晓。

杜若飞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与反政府组织联系在一起。从新闻语焉不详的披露中,那被描绘成一个依靠暴力、暗杀与绑架来自我表达的教派,他们认为人类只有摆脱所有技术与物质的羁绊,回归自然,从旷野中寻求真实的自我内心,才有希望。

从那些模糊摇晃的暴力视频中,他看到了旧世界的影子,心中仓皇不安。

事情发生在一次毕业典礼上的讲演。

新世界仍然存在类似学校的机构,但功能已经大不一样。它更像一个夏令营,学生可以在多达数万门的公开课程中自由挑选,没有老师,所有的授课资料都实时呈现在任何人的眼前。学生们根据兴趣爱好组成小组,去完成一些课程规定的研究项目。据说机构看重的是培养个体在群体中的融合度和互助精神。

可以想象得到杜若飞的讲演内容。旧时代僵死的学校制度,愚蠢的老师,无用且乏味的知识,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离经叛道的同学。他甚至虚构出一段朦胧的校园恋情,他默默地关注一个女生长达四年,每天目送她踏着晨光来到座位,披着月色离开。他们从未交谈,手指尖的轻触,甚至眼神不经意地对碰,便会在脑海中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烟花盛典。

“然而,”杜若飞说。“在我的想象中,我们已经牵手、接吻、结婚、生子、白头偕老直至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美妙体验。尽管事实从未发生。”

他停下,等待掌声,但迎接他的只有沉默。这很不寻常。

那些年轻完美的面孔中终于站起一个,踌躇片刻发问:您觉得那种守旧的伴侣关系是否更容易让人满足?或者这么说吧,您是唯一一个经历过新旧世界的人,您觉得哪个时代让您更快乐?

杜若飞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他斟酌了许久正想回答,主持人却像接到了指令般以时间原因匆匆结束了讲演环节。台下嘘声一片。

黑暗中,杜若飞趁着都市微光,端详躺在身旁azul450-秦叶的新面孔。纯然无暇。

“你快乐吗?”他问,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

晶晶缓缓睁开眼,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提问。

“为什么不更换伴侣,你知道你可以的。”

杜若飞沉默了片刻,“你不是衣服,不是电子设备,不是宠物,我不能为了一时新鲜而丢弃你”。

“我不明白。”晶晶的声音充满犹疑。

“我也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我太过老土了吧……”

杜若飞的自嘲被突如其来的热吻打断,怀里的这个女孩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无关外在,仿佛某种束缚她已久的硬壳剥落,灵魂深处有野兽在低沉咆哮。

“你很特别。”晶晶喘息着。“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们是谁?”

晶晶用眼神示意背后的直播正在进行中。

“他们是让你成为你的人。”

杜若飞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我要见他们。”他的手指掐进了晶晶的皮肤。

晶晶发出动物般的叫声,她闭上双眼,像两颗宝石被蒙上黑天鹅绒。

她用身体告诉杜若飞,耐心等待,时候终会到来。

一场全球规模的体育赛事即将开幕,它被命名为“奥林匹克+”。

与旧时代的奥林匹克精神不同的是,新世界不再将竞技领域局限在人体自身的速度、力量与技巧上,而更强调与新技术的结合。因此,每四年一届的赛事都成为各大医疗器械商、军火商及基因工程商最新产品的展示会,与超人无异的选手们不断将身体更新换代,追逐物理系数上的极限。

杜若飞被安排作为开幕式上的致辞嘉宾。

他拒绝了这一殊荣。

这一举动引起各方猜测,有人认为他受到了三足乌的死亡威胁,也有人觉得他只是厌倦了这种生活,甚至有谣言说杜若飞要求重新回到冬眠舱,沉睡到下一次被唤醒时。

而他本人三缄其口,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直到那封无法拒绝的邀约抵达杜若飞的面前,它来自卫星城,要求晶晶带他去数据塔。

“我们知道你心里存在疑问,我们将愿意为你解答。”邀约里写道。

数据塔建在北方的海边,即使是盛夏,浪花拍打岸边卷起的泡沫都会凝固成白色霜团,随着狂风的吹刮,在沙滩上快速翻滚,如同互相追逐的脆弱生灵。

高速列车无法直接抵达,他俩在铅色大海前顶着寒风和间歇性的冰雹前行,脚印只能在身后维持数秒,随即被风抹平。两人无法开口,一路默然无语。白色巨塔矗立于海水中,直指天际,放射状结构闪烁着贝壳样的光。

进入安全闸门之前,晶晶解释,任何形式的跟踪程序都不允许进入数据塔,因此实况转播会停止一段时间,插播其他节目。

他们搭乘电梯到达指定层数,经过重重身份验证后,两人终于站在了联结室里,并没有任何实体机器或输入界面,球状天花板流动着随机生成的几何动画,据说这屏保并非用来保护机器,而是用来保护人类使用者脆弱的神经系统。

“杜若飞,小心。”

晶晶看着他,似乎话里有话。她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花板的纹路变了,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波涛云。

“你好,杜先生。终于见面了,我们已经关注您很久了。”

一把雌雄莫辨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很荣幸,但我还不太明白这次邀约的目的。”

“你的行为模式曲线在过去一段时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如果不是心中有疑虑,很难解释这种改变。而你的疑虑,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疑虑。”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开门见山吧,你正在严重地侵蚀我们的价值观。”

“我,我只是……还没有习惯新的生活方式。”

杜若飞突然觉出一丝荒诞,自己正在给天花板解释为什么坚持一夫一妻制。

“不,你怀疑这个世界运行的根基,因此你的身体也开始抵抗。”

“我没有……”

“看看你自己!”

天花板上出现无数张脸。

那些精致的、帅气的、完美的面孔缓慢漂浮着,如同没有触须的水母。那都是杜若飞曾经更换过的脸。而此刻,它们的嘴角同时垂下,眼角变得僵硬,流露出虚无而悲哀的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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