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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像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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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凡事都有其决定性的瞬间。

——红衣主教莱兹

广场上的大钟指向清晨六点,电子钟声沉闷短促,惊醒彻夜守候的年轻人。人们从鼓鼓囊囊的帐篷里钻出来,脸上的白色睡式过滤器还没有摘掉,像是一撮撮从彩色蘑菇地里飘起的白色菌丝。他们看着es几个巨大的字母在蓝色警报级别的强风中亮起,开始是荧光黄,然后变成彩虹色,接着底下一行小字也亮起,“cha nsur electronics show”(中国消费电子展)。

年轻人们激动地互相挥挥手,又再次钻回帐篷里,毕竟离正式开门入场还有2个小时。

他们错过了巨大的企鹅、熊以及说不清什么生物的全息投影在空中轮番登场的奇观,有那么几秒钟,工作人员调试出一头红皮黄星的奇美拉怪物。而后一切都消失了。

展览准点开幕,领导及嘉宾发言不时被掌声和嘘声打断。像是一场马拉松赛事,随着一声令下,人群鱼贯而入,接受严格的安检,领取赞助商的礼包,开始一场电子盛宴。

真正的北京国际马拉松在数年前由于空气质量原因曾中途停办过一届,尽管主办方在出发点架起巨大屏幕循环播放数字合成的蓝天白云,屏幕下方还是成为选手们解手的首选之地,以示抗议。随后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强力措施,包括关停北京周边制造污染的中小企业及厂矿,让蓝天白云从虚拟照进现实,北马恢复,选手们撒野尿的场地也转移到了红墙根下。

粉丝的手机或可穿戴式设备上都会自动推送来自官方的辅助信息,也可以选择由当红日韩偶像配音的引导精灵,如果能够接受那种略微怪异的口音,他或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本届es的三大热点是浸入式互动娱乐、万物智能化技术及情绪计算。

人群随着个性化引导分流入占地150000平方米的展厅,来自超过2500家参展商的最新科技产品使劲浑身解数争夺眼球。观众的脸上布满彩光,像是初次发现镜中自我的婴孩,兴奋舞动肢体以区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这年头这事儿是越来越难,也许比天地初开宇宙鸿蒙时还难。

穿过光怪陆离的、刺耳的、集体癔症发作式的游戏展区,进入eb-115展位,主办方用黑色幕布围挡起一个六乘六见方的空间,只留下出入口。场内只容纳23名观众,游客在门口守秩序地排起长龙,等待警卫放行,没有logo,没有打光,更没有穿着暴露的虚拟偶像。

这些排队的人十分安静,表情凝重肃穆,比起逛展览,他们更像是准备进教堂做礼拜。

总之,就是有点不一样。

他们手里都捏着一张小小的黑色卡片,像是某种邀请函。

外派女记者拦住了一名从幕布后走出的年轻男子,他行色匆匆,不愿接受采访。

记者:说两句吧,里面到底是什么?

男子:没什么特别的,一些照片,你也可以让它帮你拍照。

记者:你指摄影师?

男子:不,没有人操作,就是一台自动相机。

记者:听起来有点无聊呢,什么样的照片。

男子:嗯……有人像,也有动物,还有景物。

记者:您是从哪里得到邀请函的呢?

男子:一个朋友推荐的网站,也是邀请制的。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能让我们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男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摆脱记者的纠缠,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快步离开展位。

女记者反转摄像头的方向,对准自己,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说道:在本届众星云集的es现场,我们也发现了一些颇为低调神秘的参展商,比如我身后的这个展位,就是采取格格不入的预先邀请制,所展示的产品服务似乎与高科技也相去甚远。那么他们依靠什么样的市场策略来吸引这么多忠实粉丝呢?是否会是所谓“邪教式营销”的推崇者呢?我们已经从展会主办方获取到相关信息,将在接下来的节目中为您揭秘。敬请期待、分享以及续订我们的频道哦。

女记者并没有注意到在入镜的画面里,排队的人群已经拐了一个弯,来到出口前。一名背着黑色双肩包,身穿黑色连帽衫的男子加入队伍,他不时左右张望,从背包甩动的幅度看,里面装着不轻的东西。

又一名观众从出口走出,她的表情似乎有点不自然,下眼睑闪着亮光。

她的手里拿着一张宝丽来大小的卡片,微微颤抖。

主持人:这就是一个多月前catnip在es上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但当时人们对它背后的技术,以及即将引发的争议仍一无所知。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catnip的发明者、国家重点实验室项目负责人、人工智能及图像识别专家——宋秋鸣教授。宋教授你好。

(一名西服男子入镜,约四十岁上下,表情略拘谨。)

宋教授微笑:主持人好,大家好。

主持人:先问一个小问题,为什么要给这套系统起名叫猫薄荷,在我们女生看来这很有点卖萌的意味。

宋教授:呵呵。确实如此,其实它的全称是cara of architectural transcendent work r,也就是结构式超网络信息处理照相机,因为我女儿喜欢猫,所以给凑了这么一个名字。猫闻到猫薄荷时,会刺激它的费洛蒙受器,电信号传递到大脑,产生兴奋感和一些超常举动。我们也希望这个小东西能够给沉闷已久的学界带来一些新鲜刺激。

主持人:说得太好了宋教授,那么能否请您用比较浅显易懂的语言向观众们介绍一下这套系统的工作原理呢。

宋教授:有点难,我试试吧。大家知道,人工智能发展其中一个重要方向就是让机器模拟人类大脑的思考过程,而最关键的第一步就是让机器学会像人一样接受信息。人类有非常复杂的感官系统,但信息最主要的输入方式还是视觉,这就涉及两大领域的识别:文字和图像。目前在浅层感知领域,语音识别、文本分词、人脸识别等已经比较成熟了,但从浅层感知到特定语义组合的映射,比如从动作姿态来分辨一张全家福中不同成员之间的关系,对一首诗歌里的情感指向进行分类,目前还只能在限定领域通过大量训练来实现过得去的效果。至于像人类那样复杂的认知能力,机器其实还处于非常早期的阶段,大家可以看这张图。

(屏幕上出现4乘4的图片矩阵,每张图都是关于猫的,在不同环境下、从不同角度拍摄的不同种类的猫。)

宋教授:啊,这是我女儿挑的照片。对于人类来说,即便是一个小孩,只要他见过猫,不管是大猫小猫,黑猫白猫,猫头猫尾,他都能够分辨出来。但对于机器则不是这样。

(16张图中的13张都被打上红叉,只剩下3张猫咪头部正面特写,萌态可掬。)

宋教授:之前我们做的机器图像识别,无法像人一样从事物的不同状态中提取出某种底层不变性。抱歉我又要拿猫举例子,一只猫胖了瘦了,掉毛了生病了,或者给它穿戴上各种装饰品,它打个呵欠、发怒、舔舌头,它都是同一只猫。而对于机器来说,图像的尺寸、背景、光照、位移、旋转、畸变、遮挡……都会影响它的判断,它只能根据既定算法进行有限层级的映射,而无法模仿人脑通过多层神经网络进行分层递阶的多粒度计算……

主持人:抱歉打断您一下,这部分内容或许对于欠缺背景知识的我们来说有点难以理解,那么您发明的catnip系统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宋教授面露尴尬: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说多了。确切地说,我们的一只脚才刚刚跨过门槛,离真正解决问题还早着呢,这个系统也只是整个大计划中的一个前驱项目。我们的灵感其实来自语义分析,大家知道,信息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信息本身,而存在于其结构中,就像文本意义存在于上下文,图像的意义存在于时空结构之中。我们能否通过索引对象存在于整个时空结构中的信息来帮助机器识别对象,这是整个项目灵感的源起。

主持人:我问一个外行话,如果机器都无法准确识别对象,怎么能去寻找它存在于,嗯,所谓时空结构中的信息呢?

宋教授: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就像照片里的小猫,你是先知道什么是猫,再去找猫在哪儿,还是先知道猫在哪儿,再去识别什么是猫?这就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目前我们的神经科学和生理学知识尚无法解释人类的认知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更不用说教会机器了。于是我们采用了另一种思路。

主持人:这听起来就像是推理小说啊。

宋教授:呵呵,这个比喻有意思。我们是这么做的,从语义上给定一个对象,通过对接外部数据库去抓取相关的信息,包括语义和图像,并按时间序列构建起意义连续体,然后我们把真实的对象摆到机器面前,比如说,一只猫,机器会在捕捉到的动态画面与意义连续体之间寻找可能的流形映射,当它确定两者之间能够建立映射时,也就是说它“认出”这只猫时,就会“咔嚓”一下,按下快门。当然这只是个简化的比喻,背后有许多艰深的算法,我们希望以这种倒推方式找到提升机器识别能力的办法,它更多的是一个数学上的问题。

主持人:听起来蛮有意思的,那怎么会想到把这项技术从实验室里带到es呢?

宋教授:嗯,这个我不确定能不能说,之后我跟领导确认一下,如果不方便公布你们就剪掉吧。

主持人:没问题。

宋教授:其实这个项目除了来自国家的专项基金外,还有几家大科技公司的资助,他们希望能从前期介入,看看这项技术商业化的前景如何,另外一点,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帮助机器进行深度学习,而真实环境中的对象远远比实验室里的模拟条件来得复杂。正好我的组里有一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他帮忙设计了这个,被我们认为“锦上添花”的照相模块,包括调焦、光圈、快门以及滤镜库的调用等功能。

主持人:这会不会涉及到数据隐私的问题?

宋教授:所以我们采取了邀请制,所有对象都必须经过资格筛选,并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书。

主持人:之前网上讨论得非常火热的是,一些受邀请的用户晒出了catnip给自己拍摄的照片,并分享了他们的感受,其中有人说,这些由机器拍出的照片“比真人拍摄更有感情”,甚至能够“触动心灵深处”。对此您有何评论?

宋教授:这个,我只能说,机器所有的行为都是受程序及算法控制,它是cara而不是caraan,那种能够产生情感的机器只存在于科幻电影里。

主持人:您自己用catnip拍过照片吗?

宋教授:我自己没有,不过……我替我家人拍过。

主持人:哦?是您的女儿?

宋教授:不不,她的数据量太少,是我的父亲。

主持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们看一下catnip为您父亲拍下的照片?

宋教授皱了皱眉头,又非常迅速地展平: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主持人小声地说:这是节目赞助商的要求,对方说已经跟您沟通过了。照片也已经在我们的素材库里了。

宋教授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那……好吧,实际上,是我父亲在特护病房里拍的,大概是上个星期。

主持人:非常抱歉,希望他早日康复。那么我们来看看这张照片。

(一张清瘦老人的照片出现在画面中,使用了高反差单色滤镜突出肌理,人物轮廓有一圈圆形光晕,老人虽有病容,却面露安详,奇怪的是几道故意做旧的磨损痕迹从面部爬过,像是碎裂又重新拼合。

宋教授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主持人:关于您的父亲,您有没有什么故事可以与我们分享的?

(宋教授依然保持沉默,像是忆起了什么久远往事,目光开始闪烁不定。)

大概三周前,两位不速之客出现在宋秋鸣面前,希望得到他的允许,对他病榻上的父亲做一次访谈。

“老爷子情况不太好,别说访谈了,正常交流都困难。”宋秋鸣立马回绝。

“我们问过主治大夫了,他的意思是,宋老师这病,记眼下的事儿有困难,但是以前的事还是很清楚的,您看,这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有这不情之请……”年长的那位郭姓男子掏出一份文件递给宋秋鸣,跟追讨某件国家级文物有关。

宋秋鸣看了看文件,又看了看两人,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不过我得在场,每次时间不能太长,而且……”他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你们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

“……第一缕阳光从东山背后出现,缓慢地掠过伊河河面,波光粼粼,依次照亮西山石灰岩岩体上两千余个大大小小宛如天窗般的石窟,潜溪寺、宾阳洞、摩崖三佛龛……直到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也被金光笼入,十万尊佛像光芒万丈……”

宋卫东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眯缝着眼,仿佛与那尊不存在的金色大佛隔河相望。

说来也怪,一说起那件事,原本神智不清的父亲像是回到了站了大半辈子的讲台,思维清晰、绘声绘色,根本不像是个得了脑部退行性病变的老人。而老郭和小林则不慌不忙地录着音做着笔记,大夫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就像检索系统出了问题的硬盘,不能要求按关键词来跳跃式地检索,只能让他一件事从头到尾慢慢讲,讲到哪儿卡壳了,你就知道哪儿出问题了。

“……和古阳洞、宾阳中洞和石窟寺里那些北魏瘦佛相比,我更喜欢这些唐代胖佛,面部轮廓丰满圆润,双肩宽厚,使用圆刀法雕刻的衣物纹路自然流畅,让人一看便有种慈悲之感。村里人说,拜胖佛,可吃得饱饭哩……”

宋卫东的嘴角不由得随之微微翘起。

宋秋鸣从小就不明白,为何父亲对这些佛像的感情远超过对自己家人的关心。尽管内心抗拒,可耳濡目染下,他也成了半个专家。

他知道,这些佛像历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唐和北宋等朝代,雕凿断断续续进行了400年之久,它们经历了至少三次由皇帝发起的毁佛灭法运动,至元朝后期,受破坏的程度已经非常严重,“诸石像旧有石衅及为人所击,或碎首,或捐躯,其鼻耳、其手足或缺焉,或半缺全缺,金碧装饰悉剥落,鲜有完者”。更不用说从民国三年起,兵去匪入,本地土匪与外来奸商勾结对佛头佛像的疯狂盗凿与倒卖。

到了父亲这辈儿,历史又走了一个轮回。

“……我那会儿才二十出头,刚被分配到保管所两个月,还没来得及熟悉所有的佛龛和石窟,就看见那些个学生们上蹿下跳,比赛谁把‘砸’字儿写得更高、更大。所里老同志悄悄告诉我,弃车保帅,东山,那是车。我蹭一下站起来,西山有佛,东山上的佛就不是佛哩?那擂鼓台三洞、万佛沟千手观音和看经寺咋弄?老同志摇摇头,佛都保佑不了人,人可还能保住佛哩……”

宋卫东突然不吭声了,眼睛死死盯着空白的墙上,仿佛那儿挂着什么稀罕的画像,吸引住他所有注意力。

老郭看这情形,识趣地合上本子,说今天先到这儿吧,让宋老师好好休息。小林姑娘似乎还在努力理解老人话语里的意思,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你们觉得有帮助就好。”宋秋鸣也起身送客。

“走一步看一步吧。”老郭笑了笑,却让宋秋鸣心里犯了嘀咕,这走的是哪步看的又是哪步。他也没好意思多问,安顿好老爷子就自顾自回实验室加班去了。

宋秋鸣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却只摸到空荡荡的被窝。他这才想起,为了躲避媒体的追堵,妻子已经带着女儿回娘家了。

日程表提示他今天得去医院陪父亲接受采访,他脑海瞬间闪过逃避的念头,又被自己的理智掐灭了。

他起床、洗漱、准备早餐、挑选衣物,传感器感知他的移动,将相关资讯投射到他视野所及的平面,语音精灵将文字转换为一把甜美女声,读出主要内容。

……这事儿就像二十世纪初摄影的遭遇一样,学院派画家们看不起摄影师,他们嘲笑、攻击、否定摄影作为一门艺术的资格;他们还说立体派画家里的一些人应该被扔进疯人院,毫无疑问毕加索是其中最疯的一个……

宋秋鸣眨眨眼,资讯切换到自动轮播模式,这是他习惯的节奏。

……我迷恋摄影,就像某种遗传病,就像酒鬼闻见酒精,画家闻见松节油,只要一听见快门的脆响,一钻进暗房,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谁要是告诉我那黑疙瘩懂摄影,我跟丫死磕,不过是一群白大褂在塑料键盘上敲出来的0和1。美感?杀了我吧……

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张照片,你看到了什么?啊哈,天空,很好,河流,没错,草地,你们果然都不瞎。现在让我们看看它的标价,是的,你没看错,5210万,硬邦邦的人民币,佳士得最新成交价。这位大妈说得对,我肯定您也拍过类似的照片,有什么难的呀,站在温榆河畔,扎个马步,喀嚓,五千万。人家这作品叫《莱茵河2》,我看是挺二的……

……摄影术1844年来到中国,从南向北,从沿海向内陆传播,最初都是外国摄影师,但是他们只能偷拍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相信,谁被拍了照,谁的魂魄就会被摄入那个小木盒子里。再加上动静极大的镁粉灯,难怪连见多识广的老佛爷,也会被洋人的妖术吓得惊恐万状……

宋秋鸣抬头瞄了一眼那张照片,花容失色的慈禧半趴在地上,单手扶住头上的珠冠,宫女和太监们慌乱搀扶着。他笑出了声。

es后,catnip引起了媒体的极大关注,在这个无聊时代,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记者像坐上脱轨云霄飞车般肾上腺素飙升。尽管投资方认为宋秋鸣在发布会现场的表现令人满意,足以成为这一产品的公关代言人,可这有悖他的初衷。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场闹剧,带着足够的数据回到实验室,继续下一阶段的测试。

咖啡杯上旋出了一个装束奇异的人像投射,像是比亚兹莱笔下的人物,雌雄莫辨。

它开始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觉得这是赤裸裸的侮辱。摄影并不只是把相机对准对象之后,按下快门那么简单。它是主体、相机与客体三者之间的动态关系,单单是介质的选择,便蕴含无数种可能,为什么选明胶银盐,为什么用卡罗尔法蛋白,背后对应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和理念,机器是不可能理解的,它所能做到的只是计算和模仿……

又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艺术家。

宋秋鸣叹了口气,把杯子转过去,抿了一口。这种错位的误读往往令他哭笑不得,虽然有时也不乏瞎猫撞见死耗子般的真知灼见。

声音并没有停止。

……布列松说过,无论一幅摄影作品画面多么辉煌、技术多么到位,如果它远离了爱,远离了对人类的理解,远离了对人类命运的认知,那么它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爱。人类。命运。这些空洞的大词硌得他耳朵生疼,就像他在节目里提到的算法、映射、kolorov复杂性[1]、隐arkov模型[2]……科学家和艺术家就像是站在河流两岸的孩童,不停向对方扔出硬邦邦的鹅卵石,这些石头甚至没法在空中有丝毫相遇,便直接掉进河水,沉入河底。

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游戏。

……我要向catnip发出挑战,由亿万网民出题,选定同一个对象进行拍摄,再进行双盲测试,让网民投票选出他们认为更好的照片,我必须捍卫艺术的尊严……

宋秋鸣再次把杯子转过来,长按说话人的头像,相关资料迅速浮现在餐桌上,包括一长串艺术家的代表作品。宋秋鸣看着那些白花花的人体写真,差点没把嘴里的咖啡吐出来。

事实证明,第一次采访的顺利进行只是小概率事件。

“……我听着那大卡车轧着碎石子儿路面,嘎嘣嘎嘣地开过来,那灰大的呀,啥也看不见。从车后斗跳下来十几个学生,一身军绿,男生理着小平头,女生短发齐耳,胳膊上系着红袖圈,手里还拿着各种干农活的家伙:凿子、铁锨、撬棍……就跟去下地开荒似的。我就故意问他们,给弄啥哩?一个高个儿女孩站出来,说我们今天是来……”

“是来……”他又尝试了一遍。

小林姑娘狐疑地看着他,那句话像是突然卡在宋卫东的嗓子眼儿,不上不下。

“是来……破四旧的?”老郭试探着帮他补上拼图。

“对对对!”宋卫东长出了口气,“我那会儿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常年在野外晒得那个黑啊,看上去老成不少,我就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有上级指示没?几个男孩嚷嚷说我们是八中的,手里的家伙敲着,咣当乱响。我就说,你们回去吧,我是文管局的,奉上级指示,这里暂时不能砸……”

“爸,喝口水。”宋秋鸣打断了他,似乎已经知晓后面的情节。

“不择来不择来(没事儿),”宋卫东摆摆手继续。“那些学生就开始吵吵着,背起语录来,毛主席教导我们,毛主席教导我们……”

老郭和小林交换了个眼色,被宋秋鸣看在眼里。

“爸,想不起来就算了,这些不重要。”

“是是是,宋老师,这些细节咱们可以跳过去,后来呢?”老郭识趣地顺竿子爬。

“怎么不重要?太重要了!我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宋秋鸣我都跟你讲过吧,你给他们说说。嘿我这脑子怎么回事……”

“爸,你那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哪能记得住那些个……”宋秋鸣焦躁起来,投资人提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他只想赶紧结束回去准备迎接那该死的挑战。“好吧好吧,后来大概是这样的。那高个儿女学生引用语录上的话,说要破四旧,向旧世界宣战,扫除山上这些个散发腐朽气息,毒化人们灵魂的封建主义的玩意儿。我爸灵机一动,也用语录上的话怼回去,就跟现在年轻人用表情包斗图似的,说这山上的佛像啊,都是出自工匠之手,工匠是谁,劳动人民啊,主席说‘劳动最光荣’,我们不应该随意毁坏,要把它们当做反面教材,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教育我们的子孙后代,不要再受封建制度的压榨和毒害。然后就带着学生喊起口号来……”

说到这,病床上的宋卫东突然举起左拳,挥向半空,扯着输液架哗啦哗啦直响,他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像个被按动了开关的自动机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小林姑娘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学生们坐车原路返回,我爸就这么成了保护文物的英雄……”

“什么英雄?都是放屁!”

房间里的人都被老人掷地有声的话惊呆了。

“爸,可当年您……”

“我还经常梦见当年,那么真切,”宋卫东使劲揉了揉眼睛,似乎眼前扬起了漫天黄沙,“我看见了两辆大卡车,像叠影似的紧挨着,慢慢地晃,一辆变小,一辆变大,都能听见车上拉歌的好嗓子。当时,我还以为这是我搬来的救兵……”

宋秋鸣看了看表,对老郭和小林摇了摇头。

门开了,艺术家走了出来,紧绷的荧光上衣隐约勾勒出肋部线条,他的随行助手在身后拖着沉重的箱子,里面是各种专业相机、灯具及漫反射材料。艺术家旁若无人地蛇行着,突然停下,又后退几步,对在旁边休息区等候的宋秋鸣点头示意。

“该你们了。”他妩媚一笑,精致的彩妆闪闪发光。

宋秋鸣站起来,尴尬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门边的绿色led灯亮起,这表示摄影棚里已经清理完毕,模特正期待着下一拨游客进入。宋秋鸣摇头苦笑,带着几名年轻人推着catnip机器进入房间,他们需要较长的时间进行安装调试。

这全是投资方的主意。

一开始宋秋鸣坚决反对这项提议,他认为“愚蠢、哗众取宠且毫无意义”,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名以拍摄人体写真著名的情色艺术师,这将把catnip项目带入娱乐媒体的话语狂欢中。可掏钱的公司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能够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个项目,以及可能带来的商业化前景。

“要是输了怎么办?”宋秋鸣心存疑虑。

“这只是一场争夺注意力的游戏,不存在输赢。”

宋秋鸣想,可能是披露中期财报的时间窗口到了,股东需要点利好刺激。

anyway,oney talks(无论如何,钱说了算。)

宋秋鸣让组里喜欢摄影的年轻人做了功课。这名艺术家原名百里雾绘,入行长达二十余年,以肖像及实验摄影著称,八年前改名为“liq”,但从来不解释这个首字母缩写究竟代表什么含义。近年来以一系列意识出位大胆的人体写真备受争议,他的“互文”及“镶嵌”系列均在市场上以高价拍出。

在他的镜头中,“性别”与“性”是永恒的主题。在“互文”系列中,他打破了以摄影师为中心的传统,走进拍摄对象的生活及内心世界,引导他们展示自己的身体,自拍裸露甚至色情的照片,并在一定协议下上传到公共社交网络。liq最引以为傲的是,他总能激发出模特最为性感勃发却又带有性别认同障碍的表情,用他的话来说:“镜头作为摄影师感官的外延,无可避免带上主体性别心理特征,如果被拍摄的客体足够敏感,或者营造出这种敏感性氛围,便能将这种性别互动投射到作品当中,因此,男人拍女人和女人拍女人所产生的审美效果是完全不同的,但倘若客体对主体的性别认知存在障碍,便会带来一种新的张力,新的审美。”

宋秋鸣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liq产生莫名的不适感。

规则是这样设定的,同样的拍摄对象、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光照条件、同样的成像介质,留给摄影师的发挥空间其实很有限。成像之后的作品会被抹去一切数字标记,发布到网络上供网友投票,选出他们心目中“更好”的一张。

之所以是“更好”,而不是“更美”或者“更性感”,是因为经过双方协商后,认为“好”这个词比其他词更加笼统宽泛,而不容易由于文化背景差异带出语义上的倾向性,有效减少统计学上的偏差。

宋秋鸣和助手们安装调试着机器,模特在聚光灯下如马奈笔下的奥林匹亚般优雅半卧着,在宋秋鸣的要求下,她光洁的身体被暂时蒙上了黑布,远远望去彷佛一颗头颅凭空漂浮在黑色背景中,显得更加诡异。

模特的相关参数已经事先被输入catnip,所有能够被识别的外部数据库均被悉数读取。机器按照之前标定的位置被固定好,万事就绪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会撤离房间,只剩下赤裸的模特,和一台等待按下快门的乌黑笨拙机器。

“你觉得我们该打开eo模块[3]吗?”助手轻声问宋秋鸣。

“不是说还没有调试好吗?”

“那只是针对竞品而言,实际上它对人类面部微表情的识别准确率能达到87,正常人也就百分之五六十的水平。”

“你觉得能有帮助?”宋秋鸣扬起右侧眉毛。

“我觉得不妨一试。”那个叫小光的年轻人习惯性地撇撇嘴。

所有工作人员开始退场,当最后一名年轻人将门带上时,他看见模特掀开披在身上的黑色绒布,像是一块巨大的玉石瞬间暴露在强光之下,晃得人眼发蒙。他迟疑了片刻,眼中射出一丝原始光芒,但随即黯淡,将门缓缓关上。

老郭和小林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宋卫东的大脑硬盘转到了李建国的部分。

“……李建国是我同门师兄,当时在高校里当辅导员。是他出了这么个主意,用大学生来制住中学生。我一拍大腿,妙啊,于是就这么定下来。没想到他们的车晚到了一步……”

宋卫东先是露出笑容,接着眉头骤然一紧,如同平原上被地壳运动挤出的丘陵。宋秋鸣也放下了手机,毕竟这是之前他完全陌生的故事。

“……车上喇叭闹哄哄的,我看到李建国耸着肩,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我仔细瞅了瞅,他的头发还是好好的,这才放了心。他跟着学生跳下车,趁着学生们往下一筐筐地搬沉家伙,他一溜小跑过来,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嗡(推)着我的胳膊往边上走,一边小声说,别吱声,老老实实咕状(蹲)那儿。

“那些学生都抄着家伙站好队,开始唱起语录歌了,我心里那个急啊,我就想去拦。李建国死死把住我,说你昭昭(看看)那黑烟,那是在烧书、抄家、砸牌匾。白马寺已经完了,经书残灰都堆成一人高了,连贝叶经都被烧了,你还想什么呢?旧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咱们还是先把小命保住再说吧。我一气之下骂他是叛徒,这时一个大嗓门在我们脑袋顶上炸响,说谁是叛徒……”

老郭和小林都听得入了神,忘了做笔记,只有录音笔的时间无声跳动着。

宋秋鸣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跟父亲好好说过话,更不用说有整块儿的时间听他讲故事。父子间的纽带仿佛被扫进意识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结网蒙尘。他太习惯于用逻辑去判断别人需要什么,但并不是所有的需求都能被理性满足。

“……那是李建国班上的母大炮,人见人怕的一员女将,就连个头最大的二虎子也得让她三分。母大炮风风火火地冲到我们俩跟前,说你就是宋卫东?听说这山头是你报告的,觉悟很高嘛。我瞪了李建国一眼,啥话也说不出来。母大炮一挥手,撂下话,掉血掉肉不掉队,你们两个落后分子,还不麻利儿地动手?说完领着队伍往山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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