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沙都子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报纸。“看到了。”
“哦。”加贺沉默了,他一直在犹豫。沙都子觉得他这样实在少见。
“还有精神出去走走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
沙都子说没问题。加贺便接着问:“能见个面吗?”
这样的事也很少见,沙都子答应了。两人约好在s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s站前的那条街是市中心的一个繁华地段。那家咖啡馆则因年轻人常在那里约会而小有名气。加贺口中居然说出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这让沙都子感到很意外。
她放回话筒,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恢复精神,这多少是听到了加贺声音的缘故。她也明白现在绝不是消沉的时候。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振奋起来。
波香,我会为了你拼上毕业前的这段时间!
沙都子暗下决心。
咖啡馆名叫“记忆”,客人很多,但气氛沉闷。也不知为什么,咖啡馆里有很多柱子,上面都挂着各种年代久远的挂钟,而每一个挂钟都走得分秒不差。桌子与其说是餐桌,倒不如说是书桌,旁边整齐地摆着木椅。这些椅子坐上三十分钟就会让人痛苦难耐。
“打电话我可真不在行,”挂钟下面,加贺吃着吐司面包说道,“我会紧张。”
沙都子不知道他吃的是不是早饭,但已经过了十一点,或许是午饭。
“说起来,你还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呢。”
“又没什么事。”
加贺把面包切成厚厚一片,似乎是靠着咖啡咽下去的。他在学校食堂也是如此,沙都子见此,不知怎么心情安定了下来。
“平静下来了吗?”加贺问道。
沙都子说:“嗯,算是吧。”
“那就好。”加贺像长辈似的点点头。“我看的那份报纸上说,”他吃完面包,喝了一口水,“茶碗上检测到了氰化钾,而抹茶粉里没有发现毒物。”
“我看的那份报纸上也是这么写的。”不知为何,沙都子的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能这样。
“这就意味着若生提出的无差别杀人的假设不成立,毒药是在雪月花之式进行途中被放进去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说……看法?”沙都子像是得了热病一样,说话有气无力的,就像在发现祥子尸体时一般,鼻子也像那时一样呼吸困难。“我什么也不知道。从现在的情况看,只能认为是波香自己服毒,但我完全找不到她自杀的动机。”
这样的话,她也曾在祥子死后说过。当时大家也是从祥子自杀的动机开始入手思考。只是那时跟沙都子一起苦恼的波香,这次倒成了出难题的人。
“这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加贺语气微妙,“犯下罪行的人,往往会因为悔恨而自寻死路。”
沙都子吃惊地望着加贺。“你是说波香杀了祥子?”
“你还记得祥子被杀时的情景吗?白鹭庄可是除了里面的住户,外人一律进不去的。这样看来,她的确更加可疑。”
“可是,杀人时间推定在十点左右,那时候波香跟我在一起呀,都在bourbon。”
“推定出来的时间并不绝对准确。可能就像管理员推测的那样,祥子那时真的在睡觉,波香跟你分别后,回到公寓杀了祥子,这也不是毫无可能,而且反倒更有说服力。”
“你说波香杀了……”沙都子开始感到一阵头痛,脸颊的肌肉也僵硬起来,“你太过分了,又没有证据。波香可是我们的朋友啊!”
“但不能说她没有动机。”加贺依旧面色不改。就算明白道理,却无法承认也无法说出口,这是人们常有的情况,但加贺没有被软弱打败。他说:“我说的只是以波香自杀为前提做出的想象罢了。事实上,没有认定她是自杀的根据。之所以假设她是自杀,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情况。”
“当时的情况?”
“就是她死在雪月花之式中途这一情况。谁喝茶是由牌决定的,谁都无法提前预测,因此不可能有人算计好了让波香服下毒药。”
“确实不能,但有一个人除外。”
“对,你除外,”加贺毫不在意地说,“在得知波香抽到‘月’时立刻下毒,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沙都子深深地感到加贺确实是个做事客观、头脑冷静的人。
“你怀疑我?”
“警察要怀疑的话,首先肯定是你。说不定现在还在跟踪你呢。”
沙都子不由得看了看周围。从家到这儿,她根本就没有被跟踪的感觉。可如果跟踪的人是个行家,她察觉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即便你真的想杀波香,也肯定不会用这种一眼就能被人识破的方法。也可以认为你是考虑到警察的逻辑,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但这样做风险很大,你办不到。警察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排除了你沏茶时下毒的假设。而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加贺看着沙都子又补充道,“当然,我一开始就相信不是你干的。”
太冷静了!沙都子想道。她原本设想,当她问加贺是否怀疑自己时,他会断然否定。然而他没有,他无论何时都以理服人,所以没有丝毫犹豫。而他最后补充的那句话,应该只是对沙都子的体贴。在真正的推理中,是没有“相信”或“不相信”之类的话的。
“所以就现阶段来说,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波香被人预谋毒杀是不可能的。但她也不是死于意外,排除下来,也只能推测她死于自杀了。”
“还有一个依据支持自杀的说法,”沙都子直视着加贺,“在场的人都是我们最知心的朋友,你能想象是其中的谁杀了波香吗?”
加贺不安地转起眼珠,显然乱了方寸,这对他来说可是少有的事。他将目光从沙都子脸上移开。似乎是想稍作休息,他向走过来的服务员要了热牛奶。
“最近很冷啊。”加贺露齿笑了,只是眼睛中看不出任何笑意。他立刻感到气氛只是更加沉重,便收起了不自然的谄笑。然后,他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一样,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说到底,我们究竟对别人了解多少呢?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了解,不是吗?”
沙都子猜不透他想说什么,一语不发。
加贺接着说:“波香或许是自杀的。不,应该说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自杀最有可能。可是她自杀的动机,我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们应该算是她的好朋友了,但对真正的她一点也不了解。祥子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又能说对藤堂和华江他们了解多少呢?”
沙都子咬了咬牙,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加贺,你是……”
“我叫你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一起寻找真相,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还有一点,我对波香也抱有信心,我相信她绝不是那种会自寻短见的人。”
5
南泽雅子——我们的恩师,温柔和蔼,只要在她身边,全身就能被一种安心的感觉包围。
藤堂正彦——祥子的男友,高中时剑道社主将,无论何时都沉着冷静,成绩优秀,前途不可估量。
若生勇——带着点傻气的网球男孩,不论什么时候,有他在气氛就很祥和,很会制造氛围。
伊泽华江——若生的女友,像是个从少女杂志里走出来的女孩,性格开朗,从不掩饰感情,哭鼻虫一个。
沙都子眼前浮现出同在雪月花之式上的另外四人的面孔。大家都是彼此交心、相互帮扶至今的好友。而现在,加贺却要把往事和友情全盘打翻,统统抛却。
“我也很难受,”加贺像是在辩解似的,垂下目光,“可是有些事情令我耿耿于怀,我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波香真的就是自杀,如果这样,我就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这样做的理由。可在找到真相前,关于她是不是自杀,我想得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结论。如果仅仅因为没有他杀的可能就将案件归为自杀,那我就会先努力论证她是否死于他杀。如果说无法证明,就再去寻找她自杀的理由。”
“可是,”沙都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从刚才她就一直感到心跳很快,“如果……我是说如果,波香要是死于他杀,那你觉得杀人动机会是什么?”
“动机现在先不要考虑,”加贺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如果是他杀,杀人动机恐怕不是我们一时能想到的。超出想象的事对推理来说意义不大。”
或许是吧,沙都子心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杀害密友这种事,对她和她的这些朋友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就跟刚才说的一样,我的目的就是论证以‘不可能’为由草率地排除他杀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是反过来,就算找到了什么巧妙的杀人方法,也不能就这样认定她是死于他杀。这多少有些困难,但我觉得这是发现一切真相的必要步骤。”
“可是……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被谋杀。”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想先安下心来。现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再跟我详细说一遍当时的情况吗?从雪月花之式的开头说起。”
加贺认真地看着沙都子,沙都子敌不过他的视线,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浮现出了波香那冷冷的笑容。若换成波香坐在这里会怎样呢?如果死的是自己,波香现在正像自己一样跟加贺说着话……
“好,”沙都子下定决心,“不过你要先明白,我不想怀疑任何人。”
“我知道,我也一样。”
加贺端起牛奶。牛奶不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早已凉了。加贺像喝啤酒一样一饮而尽。
沙都子从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在咖啡馆的收据上写下“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华江、老师”几个字,是按照当时坐下的顺序来写的。(参照图5)
“一开始,大家按照往常的顺序就座,坐在借位上的是南泽老师。当然,那时你没在。然后传递折据,藤堂抽到了‘初花’,便坐到了沏茶座上,老师随后坐到了藤堂的位置。座次就变成了这样。”沙都子说着,又依次写下“波香、沙都子、老师、若生、华江、藤堂(花)”几个字。
“然后折据又传了一次,华江是‘雪’,老师是‘月’,我是‘花’。我走上去,藤堂坐到我的位子上。接着是第三轮,若生是‘雪’,波香是‘月’,藤堂是‘花’。然后就出事了。”
“原来如此。”加贺自言自语道,双臂抱在胸前。他紧皱双眉看着笔记。“果然是个难题。不管凶手是怎么下的毒,只要不能保证喝茶的是波香,一切都无从说起。”
“波香什么时候会喝茶,根本无法预测。”
加贺问道:“谁准备的茶具?”
“大家一起准备的,”沙都子答道,“确切地说,是我们几个女生准备的。”
“你还记得谁都干了些什么吗?”
“这可难倒我了。”沙都子忽然想到加贺的父亲是警察,果然,对他来说,拿黑色的警察手册比握粉笔更适合。
“预备茶和点心的是老师。”
“那是当然。对了,昨天的点心是什么?”
“落雁糕,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点心盘、烟草盘什么的又是谁弄的?”
“也没特意叫谁弄,谁想起来谁就弄了。从箱子里拿出茶碗和茶刷的是我,把落雁糕摆在点心盘里的是华江,而整理折据和花月牌的好像是波香……”
那时波香就已经准备自杀了吗?还是说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因为抽到一张“月”而中毒身亡?
“哦……”加贺陷入了沉思。
沙都子觉得他理所当然会露出这种表情——这次他全然想错了。
“这事推理起来果然很难。比起这个,我倒是想从调查波香入手。我或许真的对波香一无所知。”
加贺紧闭着嘴,食指咚咚地敲着桌子。沙都子真希望他赶紧抛弃那愚蠢的想法。
“情况大概明白了,”加贺最终开口道,眼睛却仍望着空中,“再想想吧,本来也没指望现在就能解开这个谜团。”
“不可能的东西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有个学者曾经说过,”加贺改变了语气,半开玩笑地说,“相比于证明一件事的存在,证明它不存在要更加困难。对他的话,我深有同感。”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想到任何可能的手段啊。”
“你这样说,”加贺好像嘴里含着药,蹙额说道,“我倒是可以举出至少一种可能,比如俄式轮盘杀人。凶手事先把毒下在茶碗的某个地方,喝茶时只要不对着那个部位就没事,一旦对上就会中毒而死。”
“这太荒谬了!”沙都子有些动怒地说。她握紧水杯,透明的杯壁上起了一层水雾。“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去!”
“在正常情况下,换了谁都想不到。”
加贺拿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随意地放在桌子上,随即拿起账单,猛地站了起来,催促道:“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咖啡馆,打算随便走走。这时候,车站附近的闹市区正是一个好去处,到处都有跟他们年龄相仿、同样漫无目的的年轻人在闲逛,两人这样也不会显得与众不同。沙都子从没想过,她会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和加贺并肩走在这样的街上。
忽然,加贺停住了脚步,此时他们站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
“对了。”
“怎么了?”
加贺看了看手表。“今天若生和华江比赛。”
“啊!”
两人今天确实有比赛,可沙都子已经没有精力想起这件事了。这是那两人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比赛,他们一定会按原计划出场。
“我们去给他们加油吧。”
“这个……”沙都子心里是想去的,况且当初自己比赛的时候,若生他们也赶到了赛场为她助威。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心情平静地观看比赛。她踌躇着,或许是受了加贺的影响,她也萌生出了对若生两人的怀疑,也许正是他们杀了波香……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还能稳坐观众席吗?
加贺似乎看穿了沙都子的心事。“我这么说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他把手搭在沙都子肩上,继续说,“但事情要分开看,毕竟大家还是朋友嘛。”
“朋友……唉。”是啊,可朋友又是什么呢?沙都子心想。“我还是不去了。”
加贺有些意外,扬起了眉毛,马上又点点头说:“好吧,我也不强求你。我决定去,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我还要再想想。”沙都子望着橱窗。里面摆着各种昂贵的戒指和项链,沙都子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上面。店员注意到了他们。
“我可能会去一趟白鹭庄。”
“去那栋公寓?”
“我想看看波香最后离开时房间里的样子,不过也不指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哦。”加贺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情,说,“这样也好,但我想这时候警察应该在那里。”
“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沙都子看着他说,“或许我能从他们口中知道些信息,而且,说不定那个调查祥子一案的警察也在。”
沙都子眼前浮现出佐山的容貌。那个性情古怪的警察究竟会如何看待祥子和波香两起案子呢?
“也是为了打探情况啊,不愧是沙都子。”
“总发呆可不行啊。”
这时,珠宝店店员和善地笑着走了出来,或许是把两人当成了一对在珠宝店外犹豫的情侣。可是她刚要开口,两人便一左一右走开了。
果然如加贺所料,白鹭庄里已经来了警察。沙都子正准备进去,管理员便对她说:“你不能进金井小姐的房间!警察说了,谁都不能进去。”
或许是因为房客接连死亡,管理员的声音显得心神不宁,脸色也焦躁不安。
“我什么也不动,就是去看看。”
沙都子央求着,管理员却使劲摇头说:“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担责任的就是我了。再说,你就算进去看了,又能怎么样?”
沙都子刚想申辩,管理员忽然把视线移到她身后,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下头。沙都子转过头,发现三个男子正站在一旁看着她,其中有两个是昨天讯问她的警察,另一个她不认识,一张细长而神经质的脸,年近三十。沙都子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昨天真是非常感谢。”年龄稍长的警察对她轻轻点头。年轻的那个则和昨天一样,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你去金井小姐的房间有什么事吗?”
警察话里有话。刚才加贺说过的话又在沙都子耳边响起:如果真的有人故意下毒,那嫌疑最大的就是你了。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沙都子的语气有些粗暴,但警察丝毫没有在意。“来得正好,”年长的警察看着一旁的年轻警察说,“我们也让相原小姐看看房间吧,这种时候朋友可能会比兄弟看得更清。”
“是啊。”年轻警察附和道,那个陌生的瘦子也点了点头。根据他的长相,再加上警察刚才说的话,沙都子觉得他应该就是波香的哥哥。
波香的房间跟沙都子上回来时一样,门上还写着“居丧”。当初波香写下这两个字时一定没料到竟会一语成谶。
“看样子,她是在这张桌子前化好妆,然后立即就出门了。”
警察说的桌子是波香经常用的那张矮桌,上面竖着一面小镜子,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杂乱地放在一起。波香老是这样。沙都子带着怀念又感伤的心情看着这一切。她对这一切都记忆犹新。
“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警察漫不经心地来回踱步,脚边散乱一地的是波香脱下的毛衣和袜子,这点也跟平时没两样。
“金井小姐平时不记日记?”
“波香不是这种人。”像是波香哥哥的男子摇摇头说。
警察打开了衣柜,里面夏装和冬装杂乱地塞在一起。事实上,波香能够浑若无事地在严冬穿着夏装,这可是出了名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沙都子正这样想着,移动的视线忽然停了下来。她看着一条放在柜子最边上的连衣裙。
“怎么了?”目光敏锐的警察看到了她表情的变化。
“不是什么大事,”沙都子摇摇头说,“只是……”
“只是什么?”
“这件连衣裙是她最近新买的。她很喜欢……”
“这又怎么了?”
虽被问到,沙都子却很难回答。即使解释,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但警察肯定不会理解这一点。
“我在想,她昨天为什么没穿这件去呢?”
波香昨天穿的是一件深棕色运动衫,并不是最近才买的。
警察听沙都子说完,轻轻摸了摸连衣裙,似乎不感兴趣。“这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吧,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按心情来定的,不是吗?”
“话倒是没错……”沙都子本来想说,在别的东西上没错,但在衣服上就不行了。波香买这件连衣裙,一定是要在雪月花之式上穿的。因为对女生来说,一般都会穿新衣服去参加聚会或赴宴。但这是个人感觉的问题,警察应该很难理解。
接着,警察又让她看了看书柜和壁橱,每打开一个柜子都要问:“有什么异常吗?”但没有一样东西能像那件连衣裙一样引起沙都子注意。
“是这样啊。”警察似乎本来就不怎么抱希望,见状朝年轻的同事使了个眼色,让他打开门。“真是麻烦你了。”
警察语气温和,但是他撇着的嘴角明显透出一股让沙都子赶紧走的意味。沙都子再度仔细环视房间。波香住在这里时呼吸的空气,似乎原封不动地静止了。
“走吧。”年轻警察催促道。
沙都子正看着桌子上的化妆品,都是些眼熟的口红、眼影、粉底、润肤液、乳液……
“啊……”
惊叹声从沙都子呆呆张开的嘴里发出。警察本来已经穿好了鞋准备出去,闻声马上回头。“怎么了?”
沙都子没有反应,而是走到了桌边,从一堆化妆品中拿起一个半透明的白瓶。她举起瓶子面向窗户,看着透光的瓶子自言自语:“奇怪啊。”
警察又脱下鞋子走到沙都子旁边。“有什么不对劲?”
沙都子把瓶子的标签给警察看,说:“波香一直用这种乳液,这一瓶应该是她最近用完的。可是里面还有三分之一没用。”
警察拿过瓶子,也跟她一样对着窗户看。
“不会是她新买的吗?”
“新买的不可能用那么快,而且你不觉得这个标签已经旧了吗?”
“确实。”警察看着瓶子,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确定金井小姐最近用完了吗?”
“我确定!”沙都子断言道,“上次我在这儿住的时候,想借她的乳液用一下,可是已经没了。她还对我说:‘本来想着要买的,却老忘。’”
“哦……”警察凑近瓶子又看了看,接着把年轻警察叫了过来,说:“拿去鉴定一下。”
“里面是什么?”年轻警察接过瓶子,看着前辈和沙都子问道。
“不清楚,”年长警察答道,“但说不定是氰化物。”
年轻警察听后,紧张得绷住了脸,说了句“明白”便匆匆走出门下楼了。
沙都子心想,这些警察一定是在找这个。只要在波香房间里发现了毒药,就能够支持自杀说了。
“说不定可以结案了。”警察这话似乎透出一种石头落地的安心感,沙都子什么也没说。
沙都子下楼时,年轻警察正在值班室打电话,那个疑似波香哥哥的人也早已在楼下,正无所事事地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年轻警察注意到了沙都子二人,便手捂话筒叫过前辈。沙都子这时才知道年长警察姓山下。
山下接过话筒,边观察四周边小声说话。这时,疑似波香哥哥的人走到沙都子身边,自我介绍说:“我是波香的哥哥,叫孝男。”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
沙都子也作了自我介绍。孝男表情稍稍放松,对她点了点头。
“我经常听波香说起你,你和她是高中认识的吧。”
“请你节……”
沙都子话未说完,孝男摆摆手打断了她。
“不必客套了。我倒是想跟你谈谈,你时间方便吗?”
沙都子看看手表,倒也没什么安排,便说:“嗯,有点时间。”
她话音刚落,山下也打完了电话,朝他们走过来。
“感谢你们的协助,我们这就回局里了,要送你回去吗?”他对着孝男说道。
看来他们是开车来的。孝男说他还有别的事谢绝了。山下没再对沙都子说话便走了。
沙都子和孝男出了公寓,一起朝t大大道走去。孝男说想找个能慢慢聊的地方,沙都子便打算和往常一样去摇头小丑。
一路上,孝男问了许多,大都是关于波香最近的生活和死时的状况。沙都子几乎都答得含糊其辞。她并非有意如此,而是不自信能答清楚。
沙都子从孝男的话中得知,除了波香,他别无兄弟姐妹。他们的父亲经营建筑业,这一点沙都子听波香说过。孝男现在也在协助父亲的事业。他说今天警察打来电话说要调查波香的房间,问家属能不能来一个人。父母正在准备波香的守灵仪式脱不开身,便由他来了。
两人进了摇头小丑,老板见沙都子旁边跟着一个陌生男子,瞪圆了眼睛。沙都子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最里面一张桌边,和孝男面对面坐下来。老板过来点餐时,听沙都子介绍说这是波香的哥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波香也经常来这儿吧。”孝男环视一周,颇为感慨地说。对妹妹钟爱的咖啡馆,他能发出的感慨仅止于此了。
“我觉得她不可能是自杀的,”孝男把刚送来的糖放进咖啡,忽然切入了正题,“她……”
“我也这么认为。”
沙都子表示同感,孝男却静静地摇了摇头。“你可能是从她的性格方面考虑的,我的意思跟你的稍有不同。”
“不同?是指……”
“我的意思是,现在并不是她应该死的时候。”孝男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喉咙,接着说,“家父是个剑道家,所以他要求我们兄妹从小就练习剑道。在我记忆里,自打练起剑,我们基本上就再没玩过什么小孩子玩的游戏。家父好像很快就发现我没有什么天赋,对我也就没有怎么耳提面命。但他对波香寄予厚望,对她训练得很严,我见了就觉得可怜。对家父来说,我们的学习都可以放在第二位,只要把剑练好了,干什么都可以。唉,不管怎么说,波香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
孝男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笑容惨淡。
“她也有很固执的一面,说自己不喜欢逃避……总之,只要能因剑道扬名,她就不会有怨言。她似乎是真心想要夺取冠军的宝座。”
“我知道。”沙都子说。我都知道……
“她说一旦拿到冠军,便从此不再涉足剑道。家父为了一个虚名让她执剑苦练,浪费了她的青春。她大概想要对剥夺她青春的父亲进行报复吧。”
沙都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剑道方面,她连波香的皮毛也不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太强了。
“正因为这样……”密友的哥哥声音又低沉下来,“现在还不是她死的时候,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她都不会自杀。”
到头来,波香的哥哥也跟他的剑道家父亲一样,沙都子心想。不就是剑道吗?但他们却不这么想,甚至相信剑道有时会支配人的生死。沙都子无法嘲笑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波香也和他是一类人,表面看上去冷酷无情,内心却交织着理不清的固执想法。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沙都子问。
孝男已经喝完了咖啡,他把手伸向水杯。“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妹妹是被谋杀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也是嫌疑人。但我有感觉,这些人里我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所以我找你谈了这些。”
“谢谢你这么说。”沙都子垂下目光,她明白了孝男的意思。“你若问我谁比较可疑,也是白问。我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这样痛苦。”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还没等孝男说完,沙都子便拿起了包,说:“我不知道。你要是再追问,恕我失陪。”
见沙都子真的起身,孝男连忙向下比手势示意她坐下。“我知道了,那我换个问法吧。”
沙都子坐了下来,她其实也想听听孝男的说法。
孝男淡淡地开口说:“说起最近波香的表现,你们一定会觉得与不久前死去的那位朋友有关。我的感觉倒不大一样,具体来说,我感觉自从一个半月前的全国锦标赛预赛之后,她的举动就有些奇怪了。”
“从那次比赛开始?”
“是啊。她是抱着很大的信心去参赛的,当时就说一定会赢。你也知道,后来是那样的结果。她以前打输回家,都会对我乱发一顿脾气,但这次却没有。可说起来,也不见她灰心丧气,只是感觉她好像一直在想什么事……她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没有这样过吗?”
“这……”
听他这么一说,沙都子觉得还真是如此,她回忆起自那次比赛之后,波香就根本不再参加剑道训练了,似乎也说过再也不碰竹剑。对了,好像就是那晚在bourbon喝酒时说的。那时候,沙都子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没放在心上。尽管如此,波香会拿她哥哥出气还是让沙都子感到意外。在她印象里,波香不论何时都不曾冲动乱来,就算输了,她也应该会独自咀嚼苦果。
“总之,那次比赛之后她就变得很奇怪了。”孝男坚信自己的想法,接着说,“我想,当时除了输掉比赛,或许还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沙都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切都是因为祥子的死——这是沙都子一直以来的想法。况且,全国锦标赛比祥子出事还要早一个月。
见沙都子没有回应,孝男有些等不及了。“可能是那次比赛本身就有鬼。”话里带着些许不平,“波香断言自己能赢,这绝不是自负。我不是偏袒她,但我觉得那场比赛确实是属于我妹妹的。三岛亮子那种肤浅的剑术绝对敌不过波香的气势,但结果却是那样。我当时莫名其妙,简直就像被狐狸骗了一样。当我得知她输了时,都不敢立刻相信。”
不甘心好像又在孝男的心中涌动,他用力握住杯子。沙都子看着他的手说:“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当时加贺也觉得很意外,连连摇头。
孝男有些满足地说:“是啊。”他露出赞同的表情,接着说,“我总有种强烈的感觉,那时的事一定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索。”他认真地看着沙都子,“所以我想,如果能向你问到当时的情况,或许就能弄清些什么。”
“真对不起,没能帮上忙。”沙都子低下了头。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一厢情愿,说不定最后一切都会落空。只是事到如今,我真是遗憾当时没有亲眼看那场比赛。”
“你为什么没去?”沙都子刚才就想问了。
“当时是家父去的,波香输了的消息也是家父告诉我的。他当时很不高兴。”
“令尊说了什么?”
孝男深呼一口气,像早期电影明星一样耸耸肩说:“他满肚子不高兴,就只说了句‘比赛有假’,然后再没说什么。”
“有假?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或许他只是想表达这场比赛太出乎意料了吧。啊,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们走吧。”
沙都子跟着孝男站了起来。因为是星期天,老板正闲着无事坐在吧台后面看报纸,见两人站起来,连忙起身送客。
“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会联系你的。”孝男说完便走向了车站。沙都子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暂且朝着反方向去了。她打算边走边仔细想想这件事。
这时,一句话没来由地在她的脑际萦绕起来——孝男最后说的“比赛有假”。当时她并没有太留意,现在却觉得这句话正传达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她焦急地想要抓住那一瞬的感觉。然而刚才乍现的灵光,却像泡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她脑中破灭消失了。
6
波香葬礼的两天后,南泽雅子又把众人约到了她家。前一天,沙都子接到了华江的通知。当时是第四节课,老师在讲“近松”,两个人坐在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二排。
“老师说要我们明天去。”
“明天?这不是太急了吗?”沙都子直视前方,嘴角对着左边说道。讲课的小个子教授对课堂说话很敏感,一旦发现,必定要歇斯底里一番。
“老师说越早越好。”
“哦……”
南泽直接打电话到华江家,告知了聚会一事。虽然不好揣测老师的意思,但自从出事后她们还没去过南泽家,沙都子想这或许正是拜访老师的好时机。
“可能老师她……”华江把笔记本抵在鼻子上,遮住了嘴和下巴,“想安慰安慰大家。出事以后,大家看上去都有些不正常。”
“或许吧……”沙都子回答得很含糊。
第二天,沙都子赶到南泽家时,加贺和藤堂已经到了。两个人身边各放着一个小包,不知道干什么用。沙都子上前一问,他们说今晚要在这儿过夜。
“今晚我们要喝个痛快,聊个通宵!”藤堂拿出一个黑色酒瓶给沙都子看。这是一瓶进口威士忌,对学生来说相当奢侈。
“没人跟我说在这儿过夜啊?”
“留女生住宿会有许多麻烦,所以不敢让你在这里过夜。”南泽端过咖啡解释道。
最后若生和华江也到了。众人起初都板着脸,严肃的气氛一时难以解开。但随着饮酒渐酣,大家终于畅谈起来。
“我想我们是不是想多了。”若生说道。他从一开始就喝得很快,始终在酒局中把握着主导权,即便在这种时候也充当着营造氛围的角色。“祥子和波香最后都是自杀的。我们都太执迷了,潜意识中认定她们是被谋杀的,就是这样让事情变得无比复杂。”
“这可不是执迷!”沙都子接过他的话。事情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们只是说,我们没能找到她们自杀的原因。”
“我们是朋友,可朋友终归不是自己,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她们。”
“可事后回想一下,就算发现一个线索也不奇怪。”
“没发现也不足为奇。”若生说完,就着冰块喝了一大口酒。
“不过波香是自杀,这确凿无疑吧。”华江说完看着大家。沙都子则看着加贺,加贺好像谁的话都没听,只是默默地喝着威士忌。
“祥子也确凿无疑是自杀,我认为。”藤堂说道。
这句话似乎渗进了每个人心里,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似乎为了打破沉寂,刚才一直在听的南泽雅子小声地开口了。“比如,我是说比如……”大家都把视线转向南泽。她接着说:“比如我明天自杀了,大家会怎样推测我自杀的原因呢?”
“别开这种玩笑,老师。”藤堂轻轻摇着头说。
但南泽还是说了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认真的。我经常想一死了之,只是没有一个让我自杀的机缘……那么,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自杀?”
五个学生再度沉默,端着酒杯的保持着端酒杯的姿势,低着头的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而沙都子也依旧看着加贺的侧脸。
加贺开口了:“我相信老师是不会自杀的。”
南泽雅子眯着眼笑了。“我想到我先生身边去。当我自杀后,我希望大家能记得这个理由。”
沙都子感到了强烈的冲击,仿佛自己站在高楼的楼顶被人从背后狠推了一把。恐怕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感觉吧。
“你们都知道,我至今仍深爱着我先生,但你们不知道我会因为爱他而自杀吧。所谓自杀动机,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自杀的原因,你们很容易知道。但这个原因究竟如何导致一个人选择死亡,除了本人谁都不会知道。”
“真孤独啊。”华江自言自语道。她的话正是时候,几个学生仿佛被救出深渊,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夜渐深,这时该担心能否赶上末班车了。南泽雅子让男生把沙都子和华江送到车站。沙都子由加贺陪着,而华江自然是若生护送。
“这样一来,藤堂,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把洗澡水烧开吧。抱歉让你一个人干那么重的活。”
“没关系,我喜欢干这个,挺有意思的。”
“老师,您还用着以前那个浴缸吗?”
“没了它我会寂寞的。”南泽微笑着答道。
华江问这个是有原因的。南泽家用的还是那种靠烧柴加热洗澡水的浴缸。平时南泽都是去公共浴室,并不用这个浴缸。沙都子他们曾多次劝说她改装成燃气热水器,但她总是拒绝,说这个浴缸是先夫所爱。就这样,这个浴缸只在有学生留宿时才会派上用场。
一行人朝车站走去。
加贺没怎么说话,他今天一直都在沉默。沙都子觉得自己明白其中原委:除他之外,大家都想把事情归结到自杀上去,而他却想一直追查下去,直到得出让自己信服的结论,两种想法显然是不合拍的。他也无法把这一想法说出来,今天这种气氛不合适。
“这样也不错。”加贺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想相信朋友。”
“你不用解释,”沙都子盯着鞋子前面延伸的影子,“我都知道。”
沙都子话显得有些逞强,虽然她并无此意。
若生和华江并排走在前面,他们的身影就像皮影一般。沙都子和加贺脚步很慢,若生和华江的身影渐渐离他们远去。平时跟加贺走在一起,沙都子都会因为他脚步太快而跟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今天加贺却像是被什么拽住了。
沙都子悄悄地看着他的侧脸,黑暗中,他锐利的眼睛反射着月光。在他那双眼睛里的是走在前面的两人,还是留在南泽家的两人?
不,不。沙都子暗自摇头。
或许,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