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这不过是开端罢了(1/2)
免色晚上打来电话,告知作业明天星期三上午十点开始。
星期三从早上开始,细雨下下停停,但没有下到影响作业的程度。毛毛雨,戴上帽子或风帽、穿上雨衣即可,无需打伞。免色戴着橄榄绿雨帽。俨然英国人打野鸭戴的那种帽子。开始着色的树叶沐浴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雨,颜色渐渐变得黯淡了。
人们使用搬货用的卡车把小型挖掘车那样的东西运到山上。挖掘车相当精巧,转动自如,即使狭小场所也能作业。人数一共四人。专门操纵器械的一人,现场指挥一人,加上作业员两人。作业员和司机开来卡车。他们统一身着蓝色雨衣和防水裤,脚上穿满是泥巴的厚底作业靴,头戴钢化塑料安全帽。免色像是同指挥认识,两人在小庙旁边谈笑风生。但是,哪怕再显得亲昵,看上去指挥也还是始终对免色怀有敬意。
确实,短时间能配备好这么多器械和人员,可见免色交游之广。我半是佩服半是困惑地看着这样的进展,有一种似乎一切都已从自己手上离开的轻度泄气感。小时候,每当小些的孩子单独玩什么游戏的时候,大些的孩子就随后赶到,将游戏据为己有——让我记起那时的心绪。
使用铁铲、合适的石料和木板弄了一块平地首先确保挖掘车运作。而后开始实际搬离石块的作业。围拢石堆的芒草丛转眼之间就被履带辗得一塌糊涂。我们从稍离开些的位置看着那里堆积的旧石头被一块块举起移到另一个地方。作业本身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想必是世界各地极为理所当然地日常性进行的那类作业。干活的人看上去也作为极为通常的行为按照一如平时的程序不慌不忙地干着。驾驶重型机械的男子时不时中止作业,同指挥大声交谈。似乎不是因为出了什么问题。交谈很短,发动机也没停过。
然而我不能以淡定的心情观望这种作业。那里的方形石块每被撤出一块,我的不安都随之加深。感觉上简直就像长期蔽人耳目的自身隐私被那器械强有力的、执拗的尖端一层层剥开一样。而问题更在于,自己本身都不知晓那隐私是怎样的内容。好几次我都很想让这项作业马上至此停止。至少运来挖掘车这样大型器械不应是问题的正确解决方法。如雨田政彦在电话中对我说的,“来历不明的东西”理应一切埋在那里不动。冲动之下,我恨不得抓住免色的胳膊叫喊:“让作业停下吧,石头放回原处!”
但事情当然不能那样。决断已下,作业已开始。已经有好些人参与其间,不少钱已经在动(款额不清楚,大概由免色负担),到了这个时候不可能中止。这项工程已经在和我的意志无关的情况下步步推进。
就好像看穿我的这个心思似的,一次免色走到我身旁,轻拍我的肩:“什么都不用担心,”免色以镇定的语声说,“一切顺利进行,诸多事情马上解决。”
我默默点头。
上午石头大体挪完了。崩塌一般纷然杂阵的旧石块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整齐而又不无事务性地堆成一座小型金字塔。
细雨无声无息地落在上面。可是,把堆积的石头全部挪走后,地面也没露出。石头下面还有石头——石头较为平整和井然有序地铺在那里,如正方形石地板,大约两米见方吧。
“怎么回事呢?”指挥来到免色身边问,“本以为只是地面堆着石头,却不是那样。看来这石板下有一个空间。用细铁棍从缝隙往里捅了捅,能捅得相当往下。有多深倒是还不清楚……”
我和免色一起战战兢兢站在新出现的石板上。石块黑乎乎湿漉漉,到处滑溜溜的。石块固然是人工切凿的,但因为年头久了,有了弧度,石块与石块之间出现缝隙。夜复一夜的铃声,估计是从那缝隙泄露出来的。从那里空气也应该可以出入。弓腰从缝隙往里窥看,但黑漆漆一无所见。
“说不定是用石板把古井堵住了。就井口来说,口径倒像是有些过大……”指挥说。
“不能把石板掀开拿走吗?”免色问。
指挥耸耸肩。“能不能呢?情况出乎意料,作业多少有些麻烦,但应该能做。有起重机再好不过,但运不来这里。每一块石本身看样子不重,石与石之间又有缝隙。想想办法,用挖掘车怕是能掀开的。往下到了午休时间,午休时琢磨个好方案,下午继续作业。”
我和免色返回家中,吃简单的午餐。我在厨房用火腿、莴苣和西式泡菜做了简单的三明治,两人出到阳台边看下雨边吃。
“一门心思做这种事,要紧的肖像画就要推迟完成了。”我说。
免色摇头道:“肖像画不急。首先要把这桩奇案解决掉,完了再画不迟。”
此人真心要画自己的肖像画不成?倏然间我不禁怀有这样的疑念。这不是马上冒出来的,而是一开始就在心间一角一点点发酵。他是真心求我画他的肖像画的吗?会不会带着别的什么心机接近我而仅仅将肖像画作为名目委托我的呢?
但别的目的比如说到底是什么事呢?怎么想都没有想得到的原由。莫非挖掘那石堆底下是其所求?不至于。那种事一开始无从得知。此乃开始画肖像画后出现的突发事件。不过就算那样,他对这项作业也实在够上心的了。钱也投入不少,而事情又和他毫无干系。
正这么想着,免色问我:“《二世缘》看了?”
看了,我回答。
“怎么想的?够不可思议的吧?”
“非常不可思议,的确。”
免色注视一会儿我的脸,随后道:“说实话,不知为什么,过去我就为那个故事动心来着。也是因为这个,本次事件激起了我个人兴致。”
我喝一口咖啡,用纸巾擦一下嘴角。两只大乌鸦互唤着飞向山谷。它们几乎不以雨为意。淋了雨,无非毛色略略变深罢了。
我问免色:“没有多少佛教知识,细小地方不能完全理解。所谓僧人入定,就是自愿入棺死去吗?”
“正是。入定本来是指‘开悟’,为了表示区别,也叫‘生入定’。在地下建一个石室,把竹筒伸出地面设通风孔。要入定的僧人进入地下前一定期间持续木食,调整身体。死后不腐烂,完美地化为木乃伊。”
“木食?”
“只吃草和树果活着。谷物等大凡调理的东西概不入口。就是说,在存活期间把脂肪和水分极力排出体外,改变身体结构,以便完美地变成木乃伊。这样把身体彻底净化以后进入土中。僧人在黑暗中绝食念经,随之敲钲不止,或不断摇铃。人们通过竹筒气孔听得钲声铃声。但不久就听不见了,说明已经断气。之后经年累月,身体慢慢化为木乃伊。三年三个月后挖出来是大致规定。”
“为了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为了成为即身佛。人能够通过那么做来开悟,让自己能够到达超越生死的境地,进而普救众生。即所谓涅槃。挖出来的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被安置在寺院,人们通过参拜来获得救赎。”
“事实上好像等于一种自杀啊!”
免色点头:“所以到了明治时期,入定为法律禁止,帮助入定的被问以协助自杀罪。但是,现实中偷偷入定的僧人似乎并未绝迹。这样,秘密入定,不用谁挖出,就那样埋在地下这一情形或许不在少数。”
“你认为那石堆有可能是那种秘密入定的遗址吗?”
免色摇头:“啊,这点不实际挪开石头是不知晓的。不过,那种可能性并非没有。竹筒那样的东西固然没有,但若是那样的结构,从石缝间可以通风,声音也听得到。”
“就是说石头下有谁还活着,还继续天天夜里弄响钲或铃什么的?”
免色再次摇头:“无需说,那是根本无法用常识来考虑的。”
“达到涅槃——就是跟普通死亡是不同的了?”
“不同。我对佛教的教义也所知无多,但在我理解的限度内,涅槃是属于超越生死层次的。不妨认为,纵使肉体消亡了,灵魂也会转到超越生死的场所。今世的肉体终不过是临时寓所罢了。”
“假定僧人通过生入定而有幸达到涅槃境地,那么重新回归肉体也是可能的吗?”
免色不声不响地注视一会儿我的脸,而后嚼了一口火腿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你的意思是?”
“那个声音至少有四五天时间听不见了。”我说,“这点有把握断定。那声音一响,我应该马上觉察到。哪怕声音再小,也不至于听漏。听得那个声音,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就是说,并不是那石头下面有个人,那个人一直在摇响那个铃铛。”
免色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一边注视其图案的组合一边就什么思索有顷。而后说道:“你见过实实在在的即身佛吗?”
我摇头。
免色说:“我见过几次。那还是年轻时候,一个人在山形县旅行,得以看了几座寺院保存的即身佛。不知为什么,即身佛以东北地区,尤其山形县居多。说实话,并不是多么好看的东西。也许我信仰之心不充分的关系,实际目睹,没能觉得多么难能可贵。黄褐色,小小的,干干巴巴。这么说或许不好,无论颜色还是质感都让人想起牛肉干。实际上肉体无非临时性虚幻的住所罢了——至少即身佛这样告诉我们。我们就算穷尽终极努力,也至多成为牛肉干。”
他把咬过的火腿三明治拿在手里,满稀罕地看了好一会儿,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火腿三明治。
“反正午休结束了,往下就等石板挪开了。那一来,很多事情就会真相大白,中意也好不中意也好。”他说。
下午一点十五分我们进入树林现场。人们吃完午饭,已经正式开工。两名作业员把金属楔那样的东西插进石缝,挖掘车用绳索吊起掀开石板。如此掀开的石板由作业员搭上绳索重新被挖掘车吊起。虽然花时间,但石板被一块块稳稳掀开移去旁边。
免色和指挥两人热心交谈一阵子,而后折回我站的地方。
“不出所料,石板不是很厚的东西,看样子很快就能掀除。”他向我解释,“石板下面好像盖着格子状封盖。材质还不清楚,似乎是那封盖在支撑石板。上面压的石板完全挪走之后,还必须把格子盖拆掉。能不能顺利还不知道。格子盖下是怎样的也完全无法预测。对方说掀石板还要花一些时间,作业进行到一定程度自会联系,所以希望我们在家等待。如果可以就听人家的好了,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也不顶用。”
我们走回家中。利用这空闲时间继续制作肖像画也未尝不可,但似乎很难把意识集中到作画上来——人们在杂木林中进行的作业,使得我神经亢奋。崩塌的旧石堆下出现的两米见方的石地板。石地板下结结实实的格子盖。再往下可能有的空间。我没办法将这些意象从脑海中消除。确如免色所说,不先把这件事解决掉,什么事都不可能推向前去。
等待时间里听音乐不介意吗?免色问。我说当然,随便放哪张唱片都没关系。这时间里我在厨房准备饭菜。
他挑了莫扎特的唱片放了上去。《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thenatasforpianoandviol)。天朗“签名旗舰”虽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发出的声音稳定而深厚。对于用唱片听古典音乐尤其室内音乐乃是最合适的音箱。正因为是老式音箱,同真空管放大器尤其相得益彰。演奏钢琴的是乔治·塞尔(1),小提琴是拉斐尔·德鲁伊安(2)。免色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委身于音乐的潮流。我在稍离开些的地方听着音乐做番茄酱。集中买的番茄剩了下来,趁没变坏做成番茄酱。剑王朝小说
(1)乔治·塞尔(eszell,1897—1970),美国指挥家。出生于匈牙利,在奥地利接受音乐教育,早年艺术活动主要围绕德奥地区进行,善于指挥德奥体系风格作品。16岁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1946年起担任克利夫兰交响乐团音乐指导与常任指挥,直至逝世,并将该乐团带入美国“五大交响乐团”行列。
(2)拉斐尔·德鲁伊安(rafaeldruian,1923—2002),美国小提琴演奏家、指挥家和音乐教育家。曾在乔治·塞尔指挥时期的克利夫兰交响乐团和皮埃尔·布列兹指挥时期的纽约爱乐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手。
在大锅里烧开水,把番茄烫了去皮,用菜刀切了取籽,弄碎,以大号平底锅用加蒜炒过的橄榄花时间慢煮。仔细消除涩味。婚姻生活期间也经常这么做番茄酱。虽然麻烦和花时间,但原理上是单纯作业。妻上班当中,我一个人站在厨房,边听cd音乐边做。我本身喜欢听着过往时代的爵士乐做饭做菜。时常听塞隆尼斯·蒙克(3)的音乐。《蒙克音乐》(onk’sic)(4),是我最喜欢听的蒙克专辑。其中有柯曼·霍金斯(5)和约翰·克特兰(6)参加,能让人听到出色的独奏。不过,听着莫扎特的室内乐做番茄酱也非常不坏。
(3)塞隆尼斯·蒙克(thelonioonk,1917—1982),美国爵士乐钢琴家和作曲家。首创20世纪40年代的现代爵士乐,其作曲和钢琴风格对现代爵士乐产生影响。曾作为爵士音乐家登上《时代》杂志封面。
(4)塞隆尼斯·蒙克1957年于纽约录制并发行的一张专辑。
(5)柯曼·霍金斯(leanhawks,1914—1969),美国爵士乐演奏家,爵士乐历史上第一位重要的次中音萨克斯管演奏家,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奏家之一。其音乐以缺乏和声和弦结构为特点。
(6)约翰·克特兰(johnletrane,1926—1967),美国爵士乐演奏家,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萨克斯管演奏家之一,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音乐革新家,对六七十年代的爵士乐坛产生了巨大影响。曾和塞隆尼斯·蒙克合作,是一名优秀的次中音萨克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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