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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说幺妹不乖,总是学别人写字。六岁的她,压根控制不住自己体内这股“洪荒之力”,几乎是下意识的,看见一个字,她就会去模仿,她压根不关心这个字是谁的,是什么体。
这种控制不住的模仿,甚至学习,让黄柔心生警惕。
她每天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教她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却对很多人类与生俱来的事疏于管教。譬如,随便捡别人东西,还自认为捡到就是她的,谁也不许拿回去。譬如,随便模仿别人的字,想怎么写怎么写。
前者,黄柔可以理解为是她作为地精的“领地意识”在作怪,可后者,她就想不通了。
合适的老师不好找,可字帖却好买。
顾三趁上市里开会的时候给买了一本簪花小楷的字帖回来,严肃的告诉幺妹,以后她要学字帖写字,写一手能不用“参照物”,自己就能写出来的字。
刚开始,能模仿别人的字得到许多人的夸赞,幺妹也是自豪的。可经过稀里糊涂的造假两日游后,她自个儿也觉着没意思,写来写去都是别人的,她想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字。
而黄柔为了训练她,每天都会监督着她写作业,检查作业的时候几乎是每一个字都要一笔一划的看。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小地精想要学簪花小楷,那就簪花小楷呗,她不止学得像,她还能比字帖上写得好!
她现在一手簪花小楷好到啥程度全校所有语文老师都在流传她的作业本,每一次交上去的作业,杨老师都是当美丽的视觉享受在阅读,读完总要感慨一句“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她家杨丽芝明明天天跟崔绿真一起玩儿,怎么就没见她那几个狗爬字有点长进
崔绿真现在,承包了全班的黑板报任务,每次检查队的老师进班,都要在黑板前驻足片刻,那是一种视觉享受!
陈静简直把她夸上天了都,因为她的一手好字,再配上胡菲的粉笔画,她们班已经连续两个月拿到“优秀班级”了,而幺妹也众望所归的,在元旦节那天,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
一个班三十四个学生,评上少先队员的只有四个,你说她能不高兴那小胸脯都快挺上天了!每天帽子围巾能忘,红领巾却永远不可能忘记!
即使哪天忘戴红领巾,她都是没走到教室门口,就飞一般的跑回家,站在楼下叫一声“小花生”,一只土黄色的大狗就叼着她的红领巾跑下来,尾巴摇得可欢可欢啦!
她的红领巾虽然在自家家里,可胡峻哥哥上初中啦,他的红领巾就剩下了,正好能给她用。每次用完,她都会放回原位,下次再忘记的时候,只要喊一声,狗腿子小花生就会帮忙啦。
现在,厂里的孩子谁不羡慕他们这只小花生那简直不是狗,而是个小人儿。不止能陪她们玩耍,还能帮忙拎东西,拎书包,叼扫把,最绝的是它还能自个儿开门关门,只要想出门,谁也管不住它。
当然,前提是短暂的开关,因为它还没人工智能到用钥匙开保险栓,幺妹和菲菲经常是上着课上着课回头一看,小花生正在窗外一蹦一跳的吐舌头,看见她们的一瞬间,它“旺旺”两声,屁股转回来摇摇尾巴,她们冲它挥挥手,小家伙就一溜烟跑回家了。
因为啊,家里的门需要它看呀。
而且,小花生还特聪明,知道谁喜欢它,谁怕它。黄柔在家的时候它基本不出门,静静地哑巴狗似的待着,万一哪天跑出去玩,走楼梯上远远的闻见黄柔的气息,它一眨眼的工夫就躲起来。
可饶是如此,想要人不知鬼不觉那也是不可能的,期末考前两天,黄柔还是发现他们的小秘密了。
看来,三个孩子是真喜欢狗,黄柔心想,只要他们别把一身狗毛带回家,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赶在十月份最后一天,高元珍和王满银又给送了一次分红来,他们的小作坊彻底升级为罐头加工厂,挂上“高氏老字号”的名字,挂靠在生产队集体下,成为大河口有名的厂子。
因为供销社保证了百分之七十的销量,他们这个冬天做出来的桃、梨、橘子罐头,格外抢手,不说在红星县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牌子,就是去了阳城市,一说“高氏老字号”,大多数人都知道。
毕竟,味美量足价格还便宜的罐头,整个阳城市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这一次,他们直接给送了八百块来,把顾三和黄柔惊呆了!
虽然说这半年涨了几块工资,年终也有一笔绩效奖励,可也没见过一次性给这么多的呀!根据分红比例算,整个加工厂半年的时间又挣了两千块按这速度,那岂不是两年就能成万元户
是的,万元户,这是所有人不敢想的身份。
一是政治运动愈演愈烈,谁冒尖谁就要被打成资本主义阶级敌人,二是谁也不敢想自个儿真有能耐挣这么多!山里一个生产队全年也不一定有这么多毛收入,所以大家都只是轻轻的像羽毛挠过似的,想了想。
“妈妈你们说什么呀”字帖有了,书也有了,幺妹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可这并不妨碍她偷听大人说话。
“说明年给咱家里添辆车子,烧油的。”
“哇哦!我们家就要买小汽车了吗那我们周末就可以去省城动物园啦!”幺妹把笔一扔,觉着她真是幸福惨了。
顾三斜靠在沙发上,“四个轮子的怕添不了,再等两年,咱们先添三个轮子的。”没个车子不方便,可总是借别人的,也不是办法。
黄柔在大咧咧的丈夫手上打了一下,“胡说啥,边三轮也不是咱们买得起的。”一辆大几千呢。
经过“稀里糊涂造假”一事,小地精现在对钱已经非常有概念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咱们过年的时候把房子卖了叭,买小汽车。”
黄柔“噗嗤”一乐,“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卖”
“因为买的人多,涨价呗。”就像萝卜白菜一样,过年啥都涨。
“怎么着真想卖那我跟老赵说。”顾三揶揄的看着她,赵红梅的父亲心心念念想要一套系统“干部楼”,两年前就在打听,前几天不知道听谁说顾书记手里有两套,他就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口风。
赵红梅因为跟黄柔处得好,也帮她爸问过,但黄柔说要跟丈夫商量。老赵头已经出价九千五了,随便卖一套出去,他们就是万元户。
黄柔摇头,“再看看吧,春晖说时代马上就要变了,说不定……”
顾三不出声,时代要变,谈何容易春晖那丫头,倒是比一般孩子有远见和果断,但距离参透世事、预期国家命运,简直就是小孩玩笑。
但他尊重妻子的意见,“嗯,明年看吧。”话音方落,防盗门忽然被人拍得“啪啪”响,幺妹跑过去,见是前头靠近学校那栋楼的一个男生,好像是上四五年级。
小男生跑得气喘吁吁,寒冬腊月居然出了一头的汗,“黄老师,有电话。”
他们家靠近学校办公室,值班老师接到电话,他就自告奋勇来跑腿了。
“有没说是谁打来的”
“没说,老师说有急事儿,让您跑快些。”
“谢谢你啊。”黄柔想不通,这都快十点了,谁会给她挂电话而且,知道她单位电话的人也不多。
幺妹拿起手电筒,“妈妈我陪你去叭!”
顾三起身,“马上十点了,你乖乖睡觉。”他给妻子披上棉衣,两个人双双出门。
可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幺妹压根睡不着,长这么大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半夜打电话呢。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
奶奶和顾奶奶给送来两床新弹的棉花,把一张小床铺得又软又暖,被窝也是新洗过的,还能闻见一股肥皂香,她干脆爬起来,靠在床头看了会儿图书。
只要有书,她就不困啦。
没一会儿,门开了,顾三搂着黄柔,“先穿棉鞋,我去收拾东西。”
“妈妈,叔叔,什么事呀”
黄柔看她还没睡,知道她喜欢高元珍,也不瞒她,但换了个说法:“你姨妈要生了。”
“姨妈不是才刚走吗”
黄柔叹口气,是啊,才刚在家里吃过晚饭,王满银开着他们街道的手扶拖拉机来接她。为了方便他们赶路,晚饭还吃得特别早。
可谁知冬天白昼短,他们才去到半路天就擦黑,王满银把拖拉机给开山沟沟去了,高元珍挺着即将生产的大肚子,瞬间就发动起来。
可她四十岁的人了,又是头胎,生产的艰难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要不是路边有人经过,搭把手给她送到市医院,可能就要在半路上一尸两命了。
可饶是如此,羊水也快流干了,一到医院就进了抢救室,到现在三个小时了还没出来,王满银求助无门,只好给他们打电话。
幺妹敏感的从大人神色里窥探到,姨妈的生产并不顺利,她非常着急,“妈妈我跟你去吧。”
“不行,你明天还要期末考。”黄柔察觉自己拒绝得太冷硬了,缓了缓呼吸,温声道:“乖乖在家,明天妈妈给你带好消息回来,明晚咱们一起去看小弟弟。”
幺妹想到大伯娘那年的生产,差点就死了,她倔强的仰着头,“我就去看一下,一下就好,不会耽搁明天考试的呀,妈妈”
黄柔想发火,可顾三看孩子的确想去,拍了拍妻子肩膀,“算了,我去发车,你们赶紧下来。”幸好东子的边三轮还在这边,不然黑灯瞎火的她们怎么去都不知道。
摩托车有前灯,虽然不够亮,但前方十米的距离都能看清,顾三也不敢骑快,每逢转弯的地方都要隔老远就使劲按喇叭,一路慢吞吞的爬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
手术室的门还没开。
王满银蹲在墙根,双手抱头。看见他们也没起来,或许是蹲太久起不来,只是木讷的的点点头。
想他平时是多机灵,多鬼脑个人,黄柔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我姐怎么样”
他摇摇头,“大夫出去拿了好几袋血,我,我问他们也不理我。”
黄柔更急了,如果连病人家属都没空搭理,是不是说明情况真的很紧急,真的不乐观她急急的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看着纹丝不动的抢救室的门。
里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是隔音效果太好还是打了麻醉,一点儿喊叫的声音也听不到。
顾三终究是男人,冷静的问王满银:“怎么回事”
拖拉机是有灯的,他们出门的时候天边还有太阳,这一路他经常跑,他又没喝酒……不说天时地利人和,但也不至于会翻车吧
王满银双手抱头,佝偻着身子站起来,“我,我也不知道。”
好端端的开着,拖拉机突然就失控,方向盘怎么也把不住,他只能硬拧,将车头拧朝外,那里是一片麦地,到时候顶多赔偿人家粮食或钱就行,只要人没事就是万幸。
可那拖拉机早已年久失修,反应也慢半拍,没等停下来,先斜着冲到前头的山沟去了。
顾三沉吟片刻,他总觉着说不通,按理来说这路上车少,王满银的驾驶技术又确实不错,不应该啊。
幺妹静静地站在门口,发动她的地精灵力,身体仿佛长出两个细细软软的触角,触角一路顺着手术室的门,爬进去,往前伸,伸着伸着,能听到熟悉的姨妈的呼吸声……关键是她肚子里的小弟弟。
她经常用灵力都小弟弟玩,他似乎已经知道她在哪里,冲她疯狂的扭动身躯,想要突破妈妈暖暖的包裹。羊水越来越少,像一个瘪了气的气球,里头越来越逼仄,氧气越来越少。
“喂,高元珍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快了快了,努力,再使把力,你的孩子就要出来了。”
幺妹似乎听见有护士这么说着,拍打姨妈的脸,非常用力。
姨妈一定很痛吧她最喜欢姨妈了,不止因为她给她压岁钱,给她好吃的黄桃橘子罐头,还因为在她心里,她就是崔绿真,不是能给她带来福气的小福星。
其实,她只是表面看着憨傻,其实小家伙心里门清着呢。大伯娘和二伯娘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小福星”,三伯娘喜欢她,是因为妈妈,这世界上仅仅因为她是崔绿真而喜欢她的,真不多呢。
唉,本来她还期待着,马上到六岁生日啦,姨妈会送她什么礼物呢。
“怎么,能感受到吗”黄柔走过来,弯腰悄悄的问。
幺妹点点头,“小弟弟想出来,他太闷了。”
黄柔手一紧,“那你姨妈呢”
幺妹老实的摇头,她确实是感觉不到姨妈的状态,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呼吸和心跳都还在,只是很疼,都疼得昏过去了。
黄柔也不懂医学的知识,听她这么说,倒是放了大半的心,捏了捏闺女冷冰冰的小手:“冻坏了吧先坐着等等。”
幺妹摇头,“妈妈我不冷,你冷吗”
黄柔这才发现,她的棉衣扣子还没扣呢,拢了拢衣襟,双手抱胸。
石兰省地理位置不尴不尬,说它属于北方吧,它又一年下不了几场雪,说它属于南方吧,冬天又怪冷。医院里也是不通暖气的,这个点儿冷得地砖都要结霜了。
幺妹非常体贴的,把自个儿的手搓暖和,再笨拙的想要尽量包裹住妈妈的大手。可她的手实在是太小了,只能勉强覆盖住妈妈的手背,像一片小小的暖融融的狗皮膏药,硬要贴她身上。
现在的黄柔冷静下来,才有时间反省刚才对她的态度。
小丫头不是喜欢撵大人路的孩子,相反她比七八岁的大孩子还懂事,懂那么多道理,会做那么多事。她是那么那么喜欢姨妈,才会要跟着来吧
“妈妈又要跟你道歉啦。”
幺妹一副小大人似的给她暖着,“为什么呀妈妈”
“因为我刚才凶了你。”
“妈妈没有凶,妈妈只是跟我讲道理,为我好。”
黄柔一愣,“你知道”
“知道呀。”她龇出小白牙,经历过那么多后,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凶巴巴,什么是假凶,像卷毛阿姨,像买字的老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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