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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第22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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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金滇,查检的关口越来越多,十几里水路便是一处。

卡子多了,各地来的船支便在一处叫做羊角湾的水域挤做一团,常常一整天都挪动不出几丈远的地方。

这一大清早的,睡在船上的佘万霖便被一声哭嚎惊醒,他脑袋是察觉出外面出事儿了,可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睡在甲板上的老臭一把拽到地上。

刹那他睡地上,臭叔躺在了床上。

这地方人也不懂个礼数,反正郑二皮就裹着一条黑潮露蛋,比抹布还要脏的兜裆布进了屋,对炕上还迷迷糊糊的老臭说:“哎呦,这都要死人了,平掌柜咋还睡呢”

老臭坐起,看着满面懵的佘万霖,眼神划过笑意后才问郑二皮:“谁死了”

郑二皮一愣:“什么谁死了”

老臭披衣裳:“这不你说的要死人了么”

郑二皮这才想起正事,便咽了口吐沫,指着外面说:“嗨,是说我们班主呢……”

“啥”老臭蹦起来趿拉鞋,边走边说:“这怎么话说的,昨儿还好好的,我就买了几角酒,数他喝的多吃的多莫不是撑死了这不能够啊……”

“我不活了……老天爷啊,祖师爷啊,不能活了……”

佘万霖慢慢站起,摸摸自己有些疼的腚,吸吸鼻子叹息一声摇摇头。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前面便是有人不想活了,也不影响他自己拿起客舱的水桶来到舱外,将木桶吊进江水,牵绳左右摇摆打了一桶水,返身进屋灌满铁壶,再拿火折子引着……

“不活了呀,这还有活路么,呜呜呜……”

外面嚎啕如唱大戏,高高低低,凄凄婉婉,蹲在火炉边上的佘万霖不惊不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等炭火烧水一半热,就自己侍奉自己洗漱……

他也就这点体面了。

待好不容易收拾利索,佘万霖才慢慢悠悠沿着不宽的左甲板到了前甲板。

他不会梳头,就玩了个披头散发。

甲板上,五福班主张双喜解了裤带正在上吊,他每天都要上吊,然而每天都没吊成。

就见他双手举天,托着裤带,脚下快速挪着云步的在甲板上转圈,大概许转累了,这才喘着气来到老臭面前,先诚挚掉泪,继而双目赤红的握着老臭的手说:“平哥哥。”

果不亏是唱戏的,一声平哥哥硬是叫出三江改道十八盘,弯弯曲曲不复归的那个味儿。

佘万霖打个寒颤,左右看看,果然,大家该干啥干啥,是擦甲板的擦甲板,补船帆的补船帆,排着队倒立拿大顶的拿大顶,靠右边的一群未来小旦,就头顶一碗水,劈着蛋疼的一字马,还留着眼泪对他笑笑。

班主儿气不顺,大家就得一起受罪。

老臭也习惯了,却依旧做出第一次听到的样儿震惊:“哎哎哎,哥哥在呢,弟弟你说。”

佘万霖呲呲牙,看着边上的江水叹息,成天儿上吊,这么大的江你说他咋不跳呢

张班主眼泪说来就来,瞬间流成了河,他握住老臭的手,抱在心口说:“哥,这一大家子上下七十二口,都在吃我的血啃我的骨头……”

凭着老臭身经百战,是个湖他也吃不消,就打个寒颤将自己手抢夺回来,依旧笑,声音却有些颤抖道:“别呀老弟,这话过了!我知道你难,咱在这倒霉弯子也困了三天了,这般多人每天吃吃喝喝呢,可不就是为难人么。”

张班主感动,哇的一声嚎啕出来,还抽抽噎噎道:“这世上若说懂我,也就您了,哥哥,您是知己呀!”

老臭将打死他那口气吸进肚子,猛伸手阻止道:“别啊,我不与你知己,你要说啥我知道,就说吧。”

“那……”张班主动情摆头:“那今日,我,我就得对不住哥哥您了,哥呀,三贯五,三贯五也吃不消了,实在吃不住,您说我该咋办呀,祖师爷!徒子徒孙断了生计了,不能活了,呜呜呜……”

才上船说好的价格,到金滇掌柜两贯,伙计八百钱。

可那是旧时的价,谁能想到今年入金滇能这么难,能这么苦。

老臭不为钱为难,为班主每日一大戏无奈,他苦笑道:“得嘞,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寻死腻活你也不累的慌,你说个数我听听”

张班主有些羞臊的低头,很是哀怨的撑起兰花指点着老臭的胸膛把他送倒退一步,这才伸出五个指头。

老臭吸吸气:“成,五贯便五贯。”

他这话一落,张老板带雨梨花绽放起来:“吖,哥哥爽快,晚上咱再吃酒,我与哥哥唱我拿手的卖花儿。”

老臭恩恩的胡乱答应,挠头,扭脸看满面揶揄的佘万霖,便背着手沉默回舱,便是湖也受不住这班主每日一折腾了。

这戏船滞留,每日里吃吃喝喝,当初那两贯八是真的不够花用的,偏偏老臭对戏班子有恩。

五福班不富裕,一套寒酸家底养了一船半桶水,贴补不起又不好意思涨价,张班主便按着滞留天数,每天上吊涨价。

看着平掌柜背手离开,张班主到底羞臊,他看那小伙计笑眯眯的看天看地,就走过去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钱握在手里,又迟疑一下,往袖子里放了一枚,最后给了佘万霖两个钱后赔笑道:“毅哥儿,你叔我是个没出息,让你看笑话了,拿去买果儿吃吧,别,别笑话我……”

佘万霖接了钱,道了谢,看着一边擦泪一边系裤带的张班主,倒觉着十分有趣,他掂着两枚劣钱想,这便是阿奶说的困苦人的体面吧,给他们台阶下便是你的仁义。

从前阿爷也说,世上便是有万万种人,遇到境地不同,就能养出万万种智慧,细细去看去想,会发现人心极有趣。

如这班主,清早一场大戏,他不是演给他心里的恩人平掌柜的。他其实就想自己良心上过的去,就觉着这个价得这么涨双方才能心情愉快。

他臭叔显然也是懂这个道理的,便每天很是为难的来送台阶儿。

可甭说谁有没有良心这事儿,人家倒是想报恩,问题是他报恩了,这船上一大家子该怎么过

不同于船上人一日一顿饭食,他俩一日两餐,夜里还要吃一顿肉食贴补肠子,又用的船上最好的细米细面,睡着最好的舱室。

实在不靠岸,便是吃大锅菜饭,浮头的油水一滴不落也是先端给客人吃的,三天了,整船人都在消耗张班主的老本,谁也不知道,这戏船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倒霉的羊角一般的水湾儿。

昨儿起,最重要早饭里的硬面馍也没了,就一碗略有滋味的江鱼菜汤子,他倒是回舱里吃了些点心,可身后的少年们喝不饱菜汤还得加倍练功,不然,班主绝不能养活他们,他们得吃苦,得吃大苦才能对得起那碗汤。

思想间,身边一阵阵吃疼喘气声入脑。

佘万霖没敢回头,就转身往舱房去了。

也不过几天的功夫,他算是真的长大了。

从前遇到这样的可怜人,他一定会说,没事儿!不就是几个人么,都去我家吧,反正郡王府也养着戏班子呢。

可现在他不这样想了,这一路看到的困苦还少么他又能帮了几人

尤其是越近金滇可怜人越多,前天错身那艘,一眼看上去全是往金滇外卖的苦奴。

而那会子,他就跟戏班子的这帮子学徒趴在栏杆上看,那一刹他能感觉到,平时被他同情的这些人,他们的眼睛里却没有同情,却有一种微妙的人上人的感觉。

比尔活的好,少数,比尔不幸比比皆是。

回到舱内,关住舱门,佘万霖才奔着床上那个裹着被子,犹如大蛆涌动的人去了。

他揭开他的被子,看着老臭满嘴圈的点心渣问:“臭叔。”

老臭咽了点心,捶着心口下了地,提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这才假意吓一跳的对佘万霖抱怨道:“哎呀,你吓唬我作甚,好没噎死我。”

佘万霖坐下,有些迷茫的看着老臭问:“从前在家里,他们跟我说如今是盛世”

老臭一愣,慢慢坐下,态度倒是正经起来,他瞧着佘万霖笑道:“你这孩子有福气,生下来什么都不缺,他们说什么,你就会根据自己的情况信了,可今日我说一事儿,你听完肯定说我骗你。”

佘万霖:“您说。”

老臭转身推开窗,看着活动于江面,四处推销本地特产的那些人道:“前朝咱这块土地,落雨三天对一些地方来说,就是个灾劫,若落雨六天便得人吃人了,那你说,而今日日一碗杂鱼汤比起从前,是不是盛世”

他笑着扭头看佘万霖。

佘万霖有些震惊,也不是没有听过老太太们说从前的事儿,可他不爱听那些,也不相信会有那么难。

所以每次老祖宗一开口唠叨,他必然寻了由头跑。

人吃人,是大梁立国之后出生的孩子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没人告诉佘万霖这一点,他在家,在宫学里也都没学过这些。

他入学虽不能与皇子相提并论,却也要学广孝,仁爱,择术,知政,亲贤,尚简……皇子比他多的那几课叫做抚军,明分,几谏,从谏,推恩等。

那里面也没有人吃人。

这都是不同于外面学堂的课,阿爷还有先生也说,他们未来都会管理封地,成为支配主宰命运的人,如此才要好好学着这些本事,往后更要善待属民……

从前少年意气,大家谁也不服气谁,就会幻想,若是我去了封地,就要如何如何,更要怎么怎么……可是从庆丰府这一路出来,佘万霖倒是真的交了几个小朋友,就永春他们。

他现在就不敢保证,若他的封地有小宝这样的,他能照顾到他们每日膳食里,起码有个硬面馍馍么

困惑了。

也知道会早晚分开,也不可能一辈子好的,佘万霖就想让他们吃顿饱饭,最起码他在的这几日,可以有顿饱饭。

然而搜肠刮肚,钱不能直接给,他就毫无办法,自己不过如此啊,这就是这几日佘万霖的困惑。

老臭知道他怎么想的,就笑着问:“盛世不盛世的其实还说不着,早跟你说了,盛世也得先看人口,咱从庆丰府出来这一路,这人烟总没断过,这就是好事儿,你看,这一船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多少,从前哪儿能见到这般多的小子呢,那会子长不大就都抓了丁,送到损命的地方去了……”

佘万霖低头认真思考,许久后他郑重对老臭说:“臭叔,从前我跟他们在背后管文大人叫刻薄鬼,吝啬猴儿,这次回去,我我要跟他道个歉。”

佘万霖一张嘴便是大梁户部尚书文凤书,这弯儿有些大,就把可怜的老臭腰闪着了。

他张张嘴,半天才干瘪嗓子道:“啊,道歉,挺好,倒吧倒吧……不是,你们骂人家老大人做什么”

这傻孩子不知道么户部的人马都是你爷给你留着的班底子么咋拿着自己家人糟蹋呢

佘万霖自然也知道,可是年纪小呢,该气还是气,这跟是不是自己人没关系。

少年的义气还有正义,有时候是不过脑袋瓜儿的。

如今出来他倒是懂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这些年,我爹那边营儿里抛费有些多了,文大人看到我爹就骂,上朝也是唠叨,还参了我爹,我叔们好几本,反正那老头一毛不拔,亏得皇爷脾气好,哼!要是换了……”

“换了谁”老臭忽严肃插话,他瞪着佘万霖又问:“小郡王想换了谁”

佘万霖才不是随意失言的孩子,他知道老臭生什么气,便懒散的把手放在桌面上,噗哧笑了,笑完才说:“臭叔原来是皇爷的人呀。”

如果不是,也是朝廷的暗探。

老臭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奶奶的大意了,却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佘万霖彻底舒服了,他就笑眯眯的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满意的喝了一口说:“我刚才还难受,现在心里却是很高兴的。”

老臭斜眼瞪他:“高兴”

佘万霖放下杯子舔舔嘴唇:“恩,高兴,高兴臭叔把我当成了自己家孩子,心里其实是不防备我的。”

一刹那老臭心里各种滋味,一处处酸甜苦辣的过来,他到底笑了起来:“个臭小子,我打小看大的孩子,我防着你做什么防着你……我也不出来了。”

他看佘万霖又要追问,便抬手打住道:“甭问。”

佘万霖想想,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恩,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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