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常恨晚从此别繁华(1/2)
雷傲候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管家于忠脸色如此难看,于忠虽然只是雷傲候的管家而已。
但于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来他不但闯荡过江湖,亦因雷傲候之故而见过当世最高的顶尖人物。因此他脸色不对,眼睛透出烦乱和惊恐情绪时,雷傲候就知道问题一定不小。
于忠默默将一叠款式颜色不同的拜贴递给雷傲候。
雷傲候随手放在几上,先喝几口热茶,厅子里静得连蚊蝇飞过也很吵耳。
雷傲候平静地道:“我向来很少有朋友登门拜访,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如此紧张,看来一定是江湖上最难惹的人物,而且都是报怨报仇,是么”
于忠那张四十多岁却有很多皱纹的面上,一点不曾感到宽慰,虽然雷傲候猜中了。他道:“老爷,这些人江南江北都北,又有些近十几年来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已经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头。例如‘午夜飞钳’陆白、‘阴风”赵老甫、’‘白骷髅’常觉。这些都是恶人谱上的著名恶人。别外又例如无锡桃花溪剑道世家宋氏、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等等。唉,老爷你开始头痛了没有”
雷傲候泛起苦笑,道:“我的头不但痛,而且很大。”
于忠道:“何以这些人多少年来都不知道你与血剑严爷的关系!但现在却忽然全部知道会是谁泄露这个秘密”
雷傲候道:“经过这几天种种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过甚至于查访过,但你并没有得到结论吧”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道:“照你看,会是谁呢”
于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刚打听到陶正直的外号竟然叫做‘人面兽心’。老爷,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经出卖他的老师(他有好几个师父),却只不过为了几两金子。他竟奸杀过嫡亲嫂子,又曾经做过娈童,他自己也养过娈童。总之,这个人不但专拆烂污,同时为了女色男色或钱财,竟可以无所不为。”
雷傲候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这一类卑鄙无耻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于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可能泄密害你。”
雷傲候叹气摇头道:“绝对不止两个人有可能,而事实上你说的两个人其一必定是南飞燕,你认为她因嫉妒等缘故而修理我我有没有猜错”
于忠道:“老爷,你没有猜错。”
雷傲候道:“还有一个是谁呢你一定是在这一群人中用心查看。对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认为公门中人绝不能交朋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长吁一声,道:“我宁愿猜测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飞燕和孟知秋所为。而事实上这几天得知严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最好改个方向,最好调查这一个圈子之外的人。”
于忠道:“老爷,你从未猜错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却觉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候道:“他有这咱本事”
于忠想了一下才叹道:“唉,好象没有。”
雷傲候道:“象陆白赵老甫常觉这等恶人,能找到一个已经很不易,何况还有桃花溪宋家,以及应无求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从‘无痕剑’宋天星被严北杀死之后,现在又出了什么人物”
于忠一定查访探听得很清楚,因为他立刻回答:“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潇洒书生,就是宋天星的侄子,名叫宋去非,外号‘沧海月明’。听说他的剑法至少不弱于无痕剑宋天星。”
雷傲候道:“沧海月明这个外号很雅致,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风流儒雅!
当然他的剑法也一定能够发挥‘潇洒’的特点。这正是桃花溪宋家剑法的特点之一,这个人大概不好应付。”
于忠道:“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只怕更难应付。”
雷傲候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实名列恶人谱上的那些恶人,哪一个是容易应付的呢”
于忠现出忧心仲仲的神色,道:“老爷,你可有打算”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我海龙王的‘七尺飞红’亦是当今武林一绝,亦不好应付的。”
于忠道:“如果对方有一百个人,你虽然战胜杀死九十九个,但只要输给其中一个,你就非常非常划不来。”
雷傲候道:“对的。我平生绝不做这种有可能蚀本的买卖。”他深深叹口气,又道:
“但可惜有时身不由已,所以有时只好认命。”
于忠放低声音道:“老爷,难道就毫无办法可想譬喻说血剑严爷刀王蒲爷,他们难道对你的境遇都坐视不理”
雷傲候道:“他们当然不会不管,但可惜这类保镖我请不起,其实天下也无人请得起。
第二,现在一共八张名帖,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消息一旦外传之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异士,都会找上门来,严蒲二位能保得我这种镖么”
他变成喃喃自语,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办法应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了,谁叫我有一个儿子谁叫我爱儿子更甚于自己呢”
于忠面色也变得更难看,道:“对,老爷。咱们死了没有关系,但还有少爷,如果您已准备好最后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来。”
雷傲候道:“我最后一着,只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已布置了几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隐性埋名,他也不能象现在这样吃喝嫖赌逍遥自在了,他肯么”
于忠也只能叹气,因为他想起雷少爷雷不群目空一切的样子,也想起他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样子,当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傥以至娘儿们都被其丰神迷醉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他为了看不见的灾难而隐姓埋名,要他过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来倒不如杀死他更为干脆。
反正他一定不肯听话,一定不肯一辈子默默无闻,与草木同腐。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以雷傲候的富有和谨慎远虑,他所布置的狡兔三窟,必定周密无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现在由于拖了一条尾巴,简单就变为复杂,无懈可击就变成破绽百出。
其实雷不群的真正形象,跟他父亲以及于忠所想象的有相当距离。外表上雷不群俊逸且略带傲岸,但其实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乐于帮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养还真不错,通常对人(尤其身份低卑者)总是和颜悦色,不过他这些好处都被一样物事连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群喜欢饮酒,但他酒量却不怎样好。
他喝得醉醺醺时,当然多半是在风月场所,而风月场所正是最容易闹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群常常闯祸之后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详细经过,更不会善后,因为他已经醉了。而以后的事情大半是于忠甚至雷傲候亲自处理摆平。
故此在他们心目中,雷不群正是好酒贪色,骄横欺人那种纨绔子弟的标准货色。
如果雷不群不是雷傲候唯一的儿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候赶到塞外蛮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没有被放逐,而且一睁眼就有俏丽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换衣。然后先是燕窝,继而各式美点,果盘的香蕉葡萄等名贵水果散出诱人香气,有时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传来泼刺水声,雷不群才记起自己敢情在秦淮河最有名的“萦香”画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家。
穿红衣小婢轻声问道:“雷少爷,你为何每夜必饮又为何每饮必醉呢”
另一个穿绿衣小婢笑道:“别多嘴,小心李大妈知道你问东问西打肿你的嘴巴呢。”
雷不群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每饮必醉呢”
红衣小婢道:“难道雷少爷你也会有心事难道你也有求不到的东西”
雷不群现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岁,白净俊俏不在话下,使他心里一动的是她眼中的关切柔情。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问绿衣小婢,知道她叫小香。
当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妈进来,问过她们的身价,便付了赎身银两。
小芳小香好象做梦一样,欢欢喜喜地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却仍然好象失落在荒寂的原野上,世间的确有些东西不是财富可以获取的。
他忽然听见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约的歌声,乐声歌声是从隔壁厅子传来的。
雷不群起身走过去,他拨开帘子,没有人责怪他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李大妈还赶紧进去准备打圆场。
那个厅子内四个人围着圆桌饮酒,另有两名乐师和一个女人奏乐唱歌助兴。
这本就是极平常场面,尤其是圆桌边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认识两个女的乃是这“萦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态度使得气氛奇异尴尬。因为他居然不跟占用此厅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妈堆笑介绍的话只说一句就说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地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看”而是在“听”。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断肠声里忆平生……
雷不群深深叹口气。不错,只有身为人间怅惆之客,才能知道“你”为何事泪痕。
唉!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于是看见座中唯一男人,这人使他微感惊讶,因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眼神极足,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全无丝毫愠色。
雷不群立刻极诚恳地作揖道:“仁兄请宽恕在下失礼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觉失礼冒犯。”
那潇洒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无,但奉邀同饮几杯之意却有。”说话时也起身还礼,态度文雅而又诚恳。
雷不群马上参加,一口气连干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因而知道对方姓宋名去非,家住无锡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个未见过的美丽女郎,看来最多十六七岁,态度却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妾身没有在秦淮楚馆章台平康待过,只不过秦淮河风月,脍灸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随同外子前来开开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也顿时变成红柿子一样,把人家美丽年轻的妻子当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还当面问她是在那儿做言下大有光顾之意,这种大意误会当然非常尴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点也不在意,还取笑他妻子几句。
所以雷不群自己罚十杯之后,这场尴尬风波也就揭过。
喝了一点酒雷不群反而头脑变得清醒,他惊疑地注视搁在柜台上的长剑道:“无锡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听说桃花溪宋家剑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认识宋兄,真是三生有幸。”当下连干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质彬彬,却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候前辈是你的什么人”
雷不群皱眉道:“什么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为“雷傲候”之故与他结交,他宁可一生孤独,宁可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远不提到父亲,亦不承认有任何关系。
但他并非看不起父亲,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冲突,他只不过想自己交朋友,不想爱声名财富等影响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黄氏问道:“你天天都来这种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点尴尬了,苦笑道:“嫂夫人,这种话题只适合男人之间谈论。”
宋黄氏笑一下,那对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动。她道:“你不妨把我当作男人。其实我的想法,我的作风比男人还大胆,你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仍然是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宋黄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样子好象没有听见,只好道:“对,我非来这种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画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记烦恼的地方,我这样回答嫂夫人你满意么”
宋黄氏用那双比着脂白玉还白的纤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让他喝酒,才道:“我十分满意,因为你已经是第七个把我误认为勾栏中人,而当他们发现弄错,又发现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妇,就全都态度大变,拼命阿谀奉承,拼命计好我们,但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还能保持本来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这便如何”
宋黄氏道:“这才显出海龙王雷傲候的儿子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讶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黄氏道:“老实说只有我知道,连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候的独子。”
任何人娶得这样一个妻子,保证必是苦乐参半,甚至是苦多乐少殆无疑义,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场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黄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么”
雷不群道:“下午我会回去。”
宋黄氏道:“很好。”
雷不群讶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宋黄氏道:“虽然你喜欢偎红倚绿,寻花问柳,虽然你逃避于酒国醉乡,但你清醒的时候还会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这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如果是风尘女人,这一类话就会发展得很有趣。
可惜她不是风尘女子,她丈夫就坐在旁边。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讶道:“啊!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饮酒听歌,内人也留在这儿陪你。”
雷不群简直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宋黄氏呶起艳红小嘴,道:“他叫我留下来陪你谈天,陪你喝酒作乐。”
连雷不群自己也觉得“苦笑”次数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来还多,他道:“宋兄很会说笑。”
宋黄氏道:“他讲话素来很认真,他当真要我留下来陪你,但你却不必向邪歪处想。他只不过认为你有风度绝非胡作乱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没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验你抑是考验我”
宋黄氏笑容很娇俏,声音也很悦耳,说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做朋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我却不是这样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声道:“你是怎样想法”
宋黄氏吃吃笑道:“别紧张,更不必往邪歪处想。”
但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的女郎很不简单。
她对男人心事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
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什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什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
另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
“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象已经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通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顿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候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当然是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象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平生第一次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是,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声杀死雷傲候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
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或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酸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他们去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贴,他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固执的么”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你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来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
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九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什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不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拼命,这象什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三十六个时辰,我总不能老是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
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试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么”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我相信或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哪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么”
原来这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什么感想啊”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地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的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群何事泪……人世间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
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叠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闾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
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贱,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便你掉泪,更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了。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
巨大的厅堂内竟无一件家私,但巨大的楠木梁柱及光滑细致洁白粉垩又显出此厅造价不菲,地面也是坚美观的榉木地板。
几名仆人迅速搬了四座兵器架进来,又迅速插满各式各类的兵器。
然后,厅堂内只剩下两个人--雷傲候和宋去非。
雷傲候锐利的目光审视对方,他看见宋去非冷峭傲岸的神情,也看见手中之剑。
雷傲候此生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手中拿着剑,这个宋去非拿剑姿式并不奇物,可是却有一种潇洒味道,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儒雅也更冷傲。
“你就是‘沧海月明’宋去非是‘无痕剑’宋天星的侄子和传人”
“我是!”
“看来你剑道造诣比令叔当年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去非的声音很自信道:“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敢来了。”
雷傲候沉默一下,才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还未达到剑道最高峰”
宋去非道:“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修练务求日有精进。”
雷傲候道:“你就算赢得我也必败于血剑严北剑下,这句话,当年我也曾向令叔说过,你信不信”
宋去非道:“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雷傲候叹口气,道:“二百年来桃花溪宋家剑道天下知名,武林膺服,你不知道为什么”
宋去非道:“魏晋清谈误了国事也误了苍生,所以我向来实事求是。”
雷傲候道:“年轻人,你听我说,以你资质气度,你可以承继宋家剑道成为天下无双高手。不过你必须得到我的指点,因为你已经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是聚九州之铁铸成的大错,不是一招一式的小小谬误,所以你永远不能成为天下剑道的无双高手,但如果肯听我指点……”
宋去非冷峭的神情变成温和的微笑,道:“雷前辈,难道一个活人的武功,竟然也象奇珍异宝,而你竟然能一眼看穿瞧透了”
雷傲候道:“不错,可惜我知道你不肯相信。”
宋去非答道:“如果我们再谈下去,说不定我的信心我的决定会动摇,所以请勿见怪,我准备出手了,请小心提防。”
雷傲候徐徐脱下外衣,里面装束得甚是利落,左手却多了一对短剑,晶亮光芒闪闪耀眼。每一把短剑长约八寸,柄端有一条极细乌丝系住双腕。
他一边做脱外衣等动作,一边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外号‘沧海月明’,而你居然不反对不设法更改,仅仅这一点我已知道你对你宋家无上湛深的剑道未达巅峰了。”
宋去非退后两步,躬身道:“请前辈不吝指教。”
雷傲候道:“桃花溪宋家剑道以空灵潇洒近于无拘无碍之境界,但你想想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区区七个字,哪一个字能够超然物外可有无拘无碍的境界”
宋去非神色仍然很镇定,只不过眼中射出敬佩仰慕的光芒而已!
他道:“纵然这是前辈危言欺我,纵然是无中生有的理论,但晚辈我仍然十分佩服。”
雷傲候苦笑一声,道:“危言无中生有唉,年轻人,当年连你叔父无痕剑宋天星也不敢不相信我任何一句话呢,年轻人,你外表潇洒不羁,其实内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拘束,你如果真能洒脱于无拘无碍境界,你根本不会呈递拜贴,不会订明今天约会时间。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剑法也受这许多观念限制,你怎能突破凡俗界线怎能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
宋去非面色微变:“前辈的教诲我永远不会忘记。”
雷傲候叹口气,道:“人生如梦,何曾梦觉人人都是这样子,明知是梦(梦亦可改为真理)却不能亦不肯觉醒(不依照真理去做)。我对这种种愚蠢固执软弱的现象已经十分厌倦灰心,亦无所顾惜。请出剑吧!”
宋去非内心感觉得出强大无形的压力,此一压力当然来自对方,最可怕的是“压力”并非纯武功的威胁,甚至可以撇开武功,那压力其实渊源于“智慧”。
“智慧”能够发生压力根本一点不稀奇,如果你认为一个赛跑或游泳健将能够取胜,关键只在于体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很少人知道任何一项运动要能出人头地,竟然必须“智慧”,在竞赛之时固然要智慧,在平时锻练亦一样!
所以任何杰出的运动名家,不但绝对不会有呆痴之人,简直可以肯定必是聪慧之士。
“武功”以生死、荣辱为赌注,在“适者生存”“强存弱亡”的角度来看,显然是更尖锐更残酷的淘汰方式。
所以武功超卓之士,内在智慧的修养必须与武功并驾并驱。
你由此可以甚至可以感受的压力--敌人能把你看得清楚透彻,你岂能不惊心动魄岂能不赶快动员你脑子的一切能力,设法找出正确的应付方法
宋去非动作缓慢却极为优美地掣出长剑,剑鞘扔在一边。
但扔鞘的动作除了优美舒徐悦之外,却又透出凄厉坚决的意味。
显然这个小小动作已透露出内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决心。
他知道雷傲候绝对不会趁隙偷袭,所以不但动作从容,同时还能偷空想起不少事情,而首先闪现脑海中的面容,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但漂亮,而且心窍玲珑,千乖百巧,但这都不打紧,令人担心的是她专门做一些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事。例如这次前来金陵,在秦淮河画舫上召妓饮酒作乐,此举在良家妇女来说,已经十分骇人听闻。
谁知她还悄悄告诉他,这种神女生涯很有趣,尤其是将来万一要她负起报仇责任之时,她一定会尝试过这种生活。
因为神女身份既有趣而又行事方便,打听任何消息也容易得多。
她绝对不是嘴巴说说算数,宋去非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如果我今天败亡,她必定会替我报仇,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会用最奇怪的方式进行。她会投身娼门,等候报仇的机会。
她是不是故意作贱自己,故意断绝一切关系,以便维持“复仇”的火焰呢
宋去非的剑势的确非常潇洒美观,当然绝对不同戏台上的招式,而是真正能够杀人而又悦目的招式,剑身上透出的内力,更是深厚强劲得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雷傲候却不包括在其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虽然已届微微发胖的中年人,但一切动作却仍然快得有如迅雷闪电。
宋去非只攻了三招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雷傲候似乎深谙桃花溪宋家剑道神妙秘密的招式。
所以每一招都能早一步躲闪或拆解,这种局面当然是有输无赢,除非……除非拼命,除非决心同归于尽,否则今日这一局不但输定,而且输得很惨--连性命也得输掉。与其因输而丧命,自是不如抢回一点主动,尽力捞一点本!
但见宋去非剑法忽然凌厉恶毒无比,尤其是一股惨烈气势使人泛起“疯狂”之感!
当然你已不可能在他身上剑法上看得见丝这潇洒味道,只有凶残惨烈气象。
这五招拼命剑法一出手就如狂风骤雨,又如万军冲杀,凶厉得绝对不能止步不能够回头。而且招招连续更无一丝空隙,但第三招刚使完第四招正要发出的一刹那间,一把短剑已经插在胸口!
所有动作突然停止,时间好象也忽然不会移逝。
宋去非的确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五招剑法近百来宋家秘密传授,外间从无一人知道也无人见过。
就算当年叔父宋天星与血剑严北那一战曾经施展过,雷傲候岂能记得,岂能找出破绽
又岂能把握得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所以他一时没有倒下,虽然明明感到短锋刃已刺入心脏,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则真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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