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
第十一章这老狐狸。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呢,差远了。“幸亏我尚有生活费。”我说。我苦笑。他说平儿英文测验拿零分,责备他几句,竟然赖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时,他奶奶也陪着他哭。他抬起头来,很讽刺地看我,“你是谁老几代我可惜”“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我取起手袋。我摇摇头。“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我不嫁洋人,决不。情愿一辈子孤独,这一点点的骄傲与自尊必须维持。我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级与五年级有何分别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阶级之别,五年级简直太了不起。我联带想到布朗对我们作威作福的样貌,可是他一见可林钟斯,还不是浑身酥倒,丑态毕露,原来阶级歧视竟泛滥到小学去了,惊人之至。“别害怕,我们会东山再起。”老张说,“去他妈的华特格尔造币厂。”我说:“是的,真潇洒,我做不到。”“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时,为什么不呢”他说,“出来吃顿饭可好”“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应聘而来的。”我鼓起勇气,推销自己:“你有空会常常跟我联络吧”我默然。我没好气,“什么事要飞出血滴子取我们的首级”连这个“男朋友”都走掉。周末我到老张处,他已将我做的那团“云”搁在窗台。我用线将‘雨点’串起,钉在‘云’下,正在比划,楼上的房门打开,一个猥琐的年轻男人自楼梯窜下,匆忙间还向我上下打量一番。“你爱吃什么”我问。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一处铁门,一个伤口,我竟这般不懂事,偏偏去触动它,简直活得不耐烦。子君子君,你要学的多着呢,别以为老好张允信可以襟圆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还不是一样狰狞,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怒恼,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史涓生是弱能人士,”老张咕哝,“他不是。”“有多少人买呢”我怀疑。大概都忙着同他介绍女友,我想,无论结局如何,多翟君这个朋友,绝对是好事。“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没有人,打个比喻。”我立刻否认。我取过外套手袋,把我那块云状饰物塞进口袋,“我走了。”我说道。“是我。哪一位”“我很替你可惜。”“今年仍然拒绝我”唐晶有卡片送来,子群叫我上她那儿吃饭。安儿寄来贺电。“讨债,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记得吗”他笑,“代你垫付的。”“很多事不习惯,”他摸摸后脑,“回来才三天,单看港人过马路就吓个半死,完全不理会红绿灯。”他拉拉我的马尾巴。“当年在嘛罗上街买的。”他解释,“别告诉我你几岁,肖蝴蝶的人是不会老的。”跟着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原来是个最自私的女人。“你要不要出来谈”他问,“电话筒开始发烫。”太冒险,我情愿有大公司支持我们。三十六足岁生日,在张氏作坊中度过。“是的。”“白灼虾,我最喜欢那个。”散会时我们已被黑衣组攻击得片甲不留。“要死。”我笑骂。“屎。”叹息一声。我顿时反胃,乌云满面,准备好演讲辞腹稿。“我们可以见个面”我吹得更响亮。“完了没有这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么资格上我家来指名侮辱我”他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学会的”“我爹妈的家,在何文田。”我忽然狂笑起来。他不敢回答。我看看他身后,在对面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两个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经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视眼镜,像个未来传道女。以前与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这般战战兢兢的态度,恐怕我俩可以白头偕老吧“好,我听你的劝告,我不会抱太大的希望。”“旗杆那里”他问。他是为我而来不不,不可能,一切应在机缘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时候,我偏偏又在这里,他在此地没有熟人,我们名正言顺地熟络起来。“没关系,我有些图样。”“别骚扰别人。”老张凝视我,“九九藏书网子君,你瞒不过我,你若没有七分把握,就不会喜上眉梢。”青春以外的好处恐怕站不住脚。平儿说下去:“她是新来的,头一次教书,有什么资格教五年级顶多教一年级。”史老太太到这时忽然加插一句:“是呀”我出门去逛中外书店,买板书、b2铅笔、白纸、颜料,最后大出血,在商务买套聊斋,磨着叫售货员打八折,人家不肯,结果只以九折成交。张允信拿生意来要挟我。当时如果拍桌子大骂山门走掉,自然是维持了自己的原则,出尽一口乌气。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呵,”我低头。“他爱你”没有。我飞快地装扮起来,飞身到尖沙咀码头,比他早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情况来,约男朋友的地点不外是大会堂三个公仔处、皇后码头及尖沙咀码头。可林沉默一分钟,“不要再找我。”他终于挂上电话。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补习英文”我捧着头。我愕然。老张白我一眼,不出声。“子君,我是翟有道,记得我吗”没有也是意料中事。想到我的安儿将是未来艳女录中之状元,我开心得很。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好心人太多了。还是忘不了史涓生。我出门。“谁也不知道你在等什么,祝你等到癞蛤蟆。”“子君,打算带我到哪儿去吃饭”“在香港。”我冷冷地说:“平儿,你给我站起来,奶奶年纪大,还经得你搓揉”“这是我的私生活。”五年级的小学生,因他们在该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厕所饭堂的地头他们熟,竟欺负起老师来了。难怪俗语云:强龙不斗地头蛇,人心真坏。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大家说再见吧。”太现实,刚说完我爱你就开始侮辱人。从头到尾我其实未曾主动与他联络过,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我得紧紧抓住我的工作,连工作这个大锚都失去,我会立刻变成无主孤魂。“第一批货,共三个款,每款三十种,已全部卖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观,我将开支票给你,不过店主说项链如能用彩色丝带结,则更受欢迎。”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我苦笑,“看样子我们要休息了。”没一会儿老张下来。好像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案底。“是的。”我承认,“我只需要一点点的安全感。”“你当我不识英文好了。”不错呀。我解嘲地想:还有这许多人记得我生日。他沉默一会儿,“我现在也没有侵犯你。我甚至没碰过你的手,我已经开始四个中国化了:拥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谈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疯狂,上床的尽讲性欲。”“你会想念我的,”他诅咒地说,“你会想念我这个君子。”他说:“我也一样。”他的表达能力有进步,比在温哥华好得多。“啊”我喜出望外,张大嘴,愕然地没有表情。“看!小姐,华伦天奴精品店对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会有兴趣的。”“子君,说实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希望,我也希望把关系转淡了。”“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怎么你不替我的好运庆幸”史涓生当天下午十万火急地找我。我不同子群,我还得对平安两儿负责。“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今天”我想写张支票还钱给他,又怕他误会我是故意找机会搭讪,良久不知如何举棋。“没有。”我说。“子君。”涓生又叫我一声。“你是他母亲。”涓生拿大帽子压我。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我一夜未眠。“你一日连个把小时都抽不出来”涓生问我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孩子”饭后我们一起散步……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运气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应遗憾它的失落,我只有庆幸它曾经一度驾临。“你不能九九藏书网不负出任何代价而一生一世钓住我,是不是”我转头,“涓生。”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任何肮脏的办公室去对牢那群贩夫走卒。“我并没有哄你,我现在就向你求婚。”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然,你想怎么样”他像只遇到敌人的猫,浑身的毛都竖起来戒备。我不与他计较,继续哼哼。“为什么不温书”平儿愤愤地说:“老师默读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读一次她又不肯,我们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我笑笑,“小安好吗”我耸耸肩,“我无所谓,一会儿就出去办。”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这也已经够美好了,我并不希冀谁特地为我千里迢迢赶来相会,凡事贵乎自然。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与造币厂的人开会,我提醒你一声。”“哦,自然。”回到公寓怔怔的,尝到做艺术家的痛苦:绞脑汁来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后还得沿门兜售,吃不消。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即使你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你。我气曰:“这种轻佻的饰物是我自己做的,卖给你也可以,港币两百元,可不止三个铜板。”“很特别。”老张说。“对不起,可林。”我一笑置之。“子君——”“很多。”我咳嗽一声,放柔声音,“为什么会拿零分”“子君,”老张说,“告诉你,这件事情未必顺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他打量我,“你还是一样,像小安的大姐。”“我很累,我要回家。”他挪揄我。“我的电话地址不是她给你的”我问。我听得侧目,明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笑,但也骇笑起来。“李嘉诚。”我笑。“你生日,不是吗”史涓生被我一顿抢白,作不得声。他怎么了仍然来回三蕃市与温哥华之间仍然冷着一张脸频频吸烟想念他与想念涓生是不一样的。对于涓生,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翟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酸,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不,”老张很镇静,“我们将会大力从事饰物制作。”我终于活到三十六岁,多么惊人。我向他身后呶呶嘴。“你一定尚有别的设计。”老张说。“没有前夫何来孩儿”我说,“唏,天下又不是剩我一个离婚妇人,拿我当怪物,人家辜玲玲何尝不是两个孩子之母,还不是俘虏了史涓生医生吗”“知道,”我说,“他同安儿是朋友。”跑了,都跑了。每个人都赞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有预期发生,便算新局面“你打算怎么样”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我问:“你要求什么换老师换学校没有可能的事,老师声音陌生,多听数次就熟了。”我取起话筒。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电话响。一整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自制斑戟,加许多蜜蜂酱那种。”他提醒我。谁知秘书小姐马上掏出两百元现钞,急不可待地要我将项链除下。我无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钱,把她要的交给她,她如获至宝似地走了。我笑问:“做人还分专业化、业余化”“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记得记得原以为心头会狂跳,谁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你在哪里”我听得自己问。“你有前夫。”“是吗你也有开心的时候”“子君,三天后我们再通消息吧。”我窝心一阵,颇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黄昏太阳落山,带来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九九藏书网式地孤独。老张自抽屉里取出一件礼物,“给你。”待我再与史家联络的时候,老太太对我很冷淡,她说:“已请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劳你了。”当夜他送我返家。在门口我同他说:“好久没这么高兴。”的确是衷心话。“街上补习老师五百元一个,何劳于我”我问,“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我痛恨开会,说话舌头打结,老是有种妄想:如果我不开口,这班讨厌的人是否会自地球表面上消失他就是走路,也充满科学家的翩翩风度——我知道我是有点肉麻,不过能够得到再见他的机会,欢喜过度,值得原谅。“你,”我对平儿说,“你给我好好念书,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来。翟君来了。女秘书脸红红,“我见你胸前的饰物实在好看,请问哪里有买”造币厂代表换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场,我有点心虚,紧随着张允信。“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边说:“天气真热。”你估是写小说单凭著书人喜欢,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脸,就有如意郎君十万八千里路追上来。没有的事,咱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不能夜夜做这个恶梦,我还是替平儿补习吧,耍什么意气呢。糟,回来一阵忙,忘了还债给翟君这只手镯所的费用。“子君”是个男人。“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谢谢。”我瞠目,小学生胆敢与老师争持,这年头简直没有一行饭是容易吃的。“言之过早,”我说,“不知多少年轻女孩看着他晕浪,他未必会挑我。”“铁石心肠。”史涓生在身后骂我。“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老张脸色凝重。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啥人”翟君回来了,而且马上约见我。我仍然嚼口香糖。“画一颗破碎的心总没问题。”我说。“子君,你脱不掉金丝雀本色。”那边辜玲玲的恼怒已经形诸于色。“你记得”我也不觉有黄昏恐惧,一切都会习惯,嘴里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东西回车子,车窗上夹着交通部违例停泊车辆之告票一张。现在找谁帮我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碰巧我们两个都穿白色,他们则全体深色衣饰,仿佛是要开展一场邪恶对正义大战。“你腕上是什么”他摆摆手,“老朋友。”忽然之间觉得写字间也有它的好处:上司叫我站着死,干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个明确的指示,不会做就问人,或是设法赖人,或是求人。出到电梯,主席的女秘书追出来,“等一等,等一等。”“老张,我真是为你好,你迟早要被这些下三滥利用,你也总得有选择。”我的气上来。“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来,没见到她。”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我们马上回去构思,你会不会绘图”老张问道。我很惆怅。我笑,“为什么忽然之间回来。”放下话筒,简直呆住。“发生什么事”他疑惑地问,“子君,原谅我的好奇,但我无法想象昨日的你与今天的你是同一个女子。”“你住哪里”余威尚在,平儿不敢不听我的话。“他知道你有孩子”老张契而不舍。“她只配教一年级”我反问。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又与老张生分了,没得商量。电话响,老张接听,“你前夫。”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其实我是来做生意。”“是。”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做丈夫的责任是他舍弃了,但做人的规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场。“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来。“洋人不是人你这头蠢猪!”“我不介意,”我倔强说,“我决不嫁洋人。”我去听,史涓生祝我生日快乐。我道谢。他沉默很久,脸上满是阴云,我知道把话说重。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只是感叹恨不相逢青春时。他并没有与我抢付帐。老张在向我报导营业实况。据他说来,我们的货物是不愁销路的。我低下头笑,谁会想到若干年后,我又恢复这种老土的旧温情安儿知道的话,笑歪她的嘴。“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别以为机会满天飞,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说求婚。”“当然有。我可以做一颗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来,卖二百五十元。”我投降。“子君,别怀太多希望,本质来说,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个人。”老张批评,“不够专业化。”“张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是老张,听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不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血脉也流动起来。“两百块一件泥饼”老张说,“宝贝,我们这一趟真的要发财了。”“我什么也没有准备。”“烛光晚餐。”主席并没有表示青睐,把我的设计掷下,冷笑一声,“这种东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过,三只铜板一个,叮铃当郎一大串。”我们在大门分手。“好吗”涓生问,“钱够用吗”他口气像一个父亲。“铁石心肠。”“过去,过去有什么好提”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立过,一半要自己负责。“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我有点腼腆。“你可有去过海德公园门口星期日下午摆满小贩,做够生意便散档,多棒。”“太轻佻,没有诚意。”另一位要员亦摇头。“子君,你不尽责。”“他知道你的过去”老张问。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我太开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欢欣,冲口而出,“老张,他来了,他来看我。”“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我摇摇头。但是以后怎么办我又该做些什么我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有贾太君,自然就有贾宝玉。“啊,他来看你”老张放下手中的泥巴。“——你在想什么,子君”“一会儿见。”窍则变,变则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费,不用脑筋思考一下,“事业”就完蛋。“你怎么穿牛仔裤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他说。“我请客。”一时的嘴快引出这种危机,现在再与老张合作下去,会叫他瞧不起,我怎么办呢。“老张,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说,“我们于对方都有好感。”张允信出示许多图片给主席看,其中一张居然是我脖子上悬的“雨云”。我讶异,这滑头,把我一切都占为己有!真厉害。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若与老张拆伙,我租不起那么大的地方辟作工场,亦买不起必需的工具。况且我只有点小聪明,至今连运用烤箱的常识都没有。“家中可多亲戚”“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这种口气这个模样,变色龙,他是另外一条变色龙。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我这才发觉自己背脊已经出了一身汗,白色衬衣贴在身上,是紧张的缘故。“我把图样跟一连串中等时装店联络过,店主都愿意代理。”“你别以为我这档子生意没你不行。”他说。第二天我边工作边吹口哨。“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我在什么时候才会炼得炉火纯青呢可林钟斯强调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不是特地。但无论如何,我们昨天已开始第一个约会。”我说。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我笑笑,“你这激将法不管用。”史家两个佣人都已换过,我走进这个家,完全像个客人,天天叫我来坐两个钟头,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烦,可是当我一切以丈夫孩子为主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感激我,我还不如多多为自身打算为上。“他们的内部在进行新旧派之争,凡是旧人说好的,他们非推翻不可。”“是,她不会教书。”当夜我梦见平儿长大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长着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环脂肪,他的英文藏书网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沦为乞丐,我大惊而叫,自床上跃起,心跳不已。在电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是的是的。”我摇摇头笑,他自称君子,如此说来,涓生还好算是圣人——脱离夫妻关系之后还关照我的衣食住行。真要命,十七岁半之后,我还没有在旗杆那里等过人。他这样说,我很震惊,话都说出口了,我很难下台,于是摆摆手,“别扯开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马上退一步来委曲求全。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现在去吃些普通点的海鲜。”“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绝交”“香港若有五十万个盲从的女孩子,子君。”老张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与各时装店联络,在他们店铺寄卖,随他们抽佣——如何”“你是益发进步了。”老张被我气得冒气泡。“我记得。”我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淡如何淡法我紧张一阵子。与他说说笑笑已成习惯,一旦少这么个人倒也恍然若失。“我”准是子群。“我不嫁洋人。”“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我将要调回祖家。”他马上释疑。“年轻小妞有很多不及你,子君,你这个人可有点好处。”“不知道,想转变环境。父母年事已高,回来伺候在侧也是好的。”他把话说得那么婉转动听,但我的心犹似压着一块铅,我情愿我有勇气承认自己肖猪肖狗,一个女人到了只承认肖蝴蝶,悲甚,美化无力。我默默地在炮制那些破碎的心。刚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老张尚需要我,我松口气,我尚有利用价值。“何必把这种人往家中带”还想以熟卖熟的补救。“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快说清楚。”“你认识了哪个地产界要人”我说:“可林,我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林,我们原可成为一对挚友。”我拆开盒子,是一只古玉镶的蝴蝶别针。我埋头做我的陶瓷。我微笑。“你的礼物——”我鄙夷地说:“张允信,吃饭的地方不拉矢。”“呵,是我早就问她要的。”他伸手进袋。“我们在尖沙咀码头等。”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我的确没有信心,“也许这团‘云’特别好玩。”“算了吧,”我转向他,“就你会听小孩子胡诌。坏人衣食干什么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饭吃,得过且过,谁还抱着作育英才之心连你史医生算在内,也不见得有医者父母心。”“我们许久没见面了。”“暂时想不出来。”我擦擦手。“开心的时候。”“你到香港来干什么”我冷笑一声,“黔驴之技,你们这些洋子,一想扔中国女人就说要调回祖家,为着事业如何如何,然后两个月后还不是出现在中环的酒吧,只不过身边换个人。咄!你哄老娘,没这么容易。”“没什么。”他沉默很久,然后说:“在电话里说再见绝交也依赖科学”老张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是,老朋友,不念旧恶。”我与他握手。安儿写信来:“……翟叔有没有跟你联络”好,让我来充当一次贾老政。涓生在一旁说:“我去跟校长说说。”“再见。”我说。“还有送货,你有一叠照片在我此地。”我抗议:“也许一个吻可以把他转为一个王子。”出门口,我非常后悔,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错只错在我自己,把张允信当作兄弟般,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轻率,太自以为是,活该下不了台。赶到史家,看见平儿赖在祖母怀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铁青脸孔地站在一旁。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说,一边用手转动金镯子。“怕只是怕有一日我与你会沦落到摆地摊。”我闷闷不乐。我很戏剧化地说:“我都同他讲了:我曾是黑色九月的一分子,械劫诺士堡又判过三十年有期徒刑,金三角毒品大量输入北欧也是我的杰作。婚前最重要是坦白,是不是”我瞪大双眼看着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