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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六章 月儿圆月儿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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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字大章节。)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马无夜草不肥。

理事这个理,话是这么说,可怜起早摸黑的年轻道人,哪怕算命摊子开得比隔壁同行早,撤得晚,仍是既没有的吃,更不肥。

因为如今小镇百姓更相信头顶鱼尾冠的老道人,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命准,还不会一有机会就登门蹭吃蹭喝,而且无论前来求签之人,对象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貌美妇人,老真人从来目不斜视,满身正气,更不会像某位,成天变着法子坑骗稚童的糕点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货比货。

所以年轻道人最近这段日子,可谓饱尝人情冷暖,别说发财,估计都快揭不开锅了,就连以前聊得很投机的小姑娘们,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经过摊子的时候,还会假装不认识。

年轻道人只好安慰自己,这些沾着乡野草木香气的可爱小姑娘们,哪怕表面上对自己很生分,可无非是羞赧的缘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而已,实则情窦满满呢,要不然每次路过,每次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带重样的年轻道人次次都不愿意辜负了这些少女情怀,眼尖的他,总会连名带姓地夸上几句今儿发钗真好看呀,衣裳可合身啦……姑娘们大多脚步慌张几分,快步走开。至于一些个胆大的妇人,要么回抛一个媚眼,要么骂一句死样,只可惜就是没谁照顾算命摊子的生意。

这让年轻道人有些忧伤,每天枯坐在摊子后边,不是用袖子擦拭签筒,就是对着竹签哈一口热气,要不就是抱着后脑勺前后晃荡,或者干脆趴在桌上,侧头望向隔壁摊子的热热闹闹,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在年轻道人一天到晚坐冷板凳,倒是没恼羞成怒,时不时就主动跟老道士聊几句有的没的,这让琢磨着是不是要换个风水宝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宽心,最后就连老道士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有点心疼这么个缺心眼的晚辈后生,想着这趟小镇之行,收获颇丰,差不多足够半年开销,就想着提点几句,在没有生意上门的间隙,招手让莲花冠道士过去坐,年轻人屁颠屁颠跑过去坐在长凳上,满脸热枕和期待,“老仙长何以教我可是有锦囊妙计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边的小茶壶,喝了口凉茶,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刚入行没多久”

年轻道人愁眉苦脸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别人。”

道家道统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不但在某座天下开枝散叶,势力之大,宛如浩然天下的儒家独尊,哪怕是大骊王朝所在的这座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来各大宗门,也是根深蒂固,天下道观林立,香火旺盛,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占据着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点了点这位满脸晦气样的“晚辈”,然后指了指自己头顶,“你入行还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还没被抓去吃官家牢饭!贫道问你,戴着这么个莲花冠干啥你晓不晓得,咱们宝瓶洲有资格戴这么个样式道冠的道观门派,屈指可数!为首就是南涧国的神诰宗,掌门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刚刚晋升了天君老爷!其余几座道观,哪个不是当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个需要下山当算命先生,然后在这儿摆着破烂摊子,跟一群浑身土腥味的乡野村夫市井妇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难不成是神诰宗的玉牒神仙,还是那几座大道观的在册道士”

年轻道人摆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名为陆沉的他,当然不会是。

老道人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好好训斥几句这个冒失鬼,突然咦了一声,神色满是讶异,原来隔壁摊子那边站着一大一少两人,中年男子虽然脸色病容,但是气势挺足,一看就像是个当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带,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贵门庭里熏陶出来的公子哥。

两人安安静静站在那边摊子,像是在耐心等待年轻道人。

老道人那点怜悯心,顿时一扫而空,再看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年轻道人,就倍觉碍眼了。

年轻道人笑着道谢告辞,走回自家摊子后边坐着,“怎么,是求签还是看相”

男人坐在凳子上,摇头笑道:“既不抽签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着。”

男人望着这位年轻道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生平首次的抱拳礼,坦然道:“我是人间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礼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驾光临我们大骊龙泉,我既不用下跪磕头,又不能用儒家揖礼相迎,就当做是山下江湖的一场萍水相逢,我斗胆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陆掌教,还望陆掌教不要见怪。”

陆沉笑问道:“奇了怪了,你一个皇帝,为何不自称朕,或是寡人”

男人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实不敢。”

陆沉打趣道:“贫道还以为大骊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当初阿良一路杀到你们皇宫白玉楼前,你胆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贫道当时在南涧国那边远远看戏,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大骊皇帝自嘲道:“这一跪,大骊宋氏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精神气,就会全部垮掉,我如何能跪所以死也不能下跪的。”

陆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是因为擅自仿造白玉楼一事,来跟贫道摇尾乞怜呢,还是因为陆家术士坑了你一把,来这里兴师问罪”

大骊皇帝笑道:“当然都不是,一个不愿意,一个没胆子。我本就需要为敕封大骊北岳一事,亲自露面,其实来的半路上,墨家许弱就不惜以本命飞剑传讯,劝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现,国师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两人话说得都很直接,半点不客气,尤其是咱们那位大骊国师,最清楚我的脾气,怕我一个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陆沉随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大骊皇帝,啧啧道:“贫道很好奇一件事情,阿良那一拳打断了你的长生桥,既帮你摆脱了傀儡命运,却也让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还是怨恨”

大骊皇帝坦诚道:“两者皆有,甚至说不上感激多还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规矩约束君王,中五境练气士一律不得担任一国之主,下五境练气士,不可坐龙椅超过一甲子。加上当皇帝的人,确实先天就不适合修行,所以我当初经不起诱惑,被那位帮忙打造白玉楼的陆氏先生所蛊惑,走了旁门左道的捷径,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实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因为我太想太想亲耳听到大骊的马蹄声,在老龙城外的南海之滨响起了。”

大骊皇帝说到这里,神采焕发,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会比天上的春雷声还要响!”

陆沉对此不置可否,“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清理门户,还有魄力拒绝中土神洲的陆氏家族,很不容易。当然,这跟墨家主支突然选定你们大骊王朝,有着莫大关系,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皇帝当的……很是跌宕起伏啊。”

大骊皇帝毫不意外,虽然仙人下来,一样需要恪守当初礼圣订立的复杂规矩,但是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仙人。

大骊这趟之所以执意前来小镇,要亲眼见一见“年轻”道人,何尝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情绪。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够走到跟前,亲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桩天大幸事。

大骊皇帝突然流露出一丝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过一劫”

陆沉笑着摇头,“流淌在人间的璀璨星河之中,你本就属于比较明亮的那种,贫道当然能够延长你的寿命,别说是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难,但是只要贫道出手改变命数,恐怕你就得放弃祖业,跟着贫道去往别处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则你真当礼圣的规矩是摆设,文庙里头的那些个神像,一个个全是死人”

大骊皇帝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陆沉斜眼打量那位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这么巧,咱俩又见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很看重你当初继承文脉香火的关键人物,你是有一份的可不单单是齐静春对贫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简单,否则我家雀儿,绝不会叼走你丢出的那枚铜钱。只可惜,你的命不错,差了一点点运气,就这么一丢丢。”

陆沉伸出弯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条缝隙,讥讽道:“齐静春送给你的几本书,真正的一脉文运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带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气,可虚无缥缈的正气,那是自有其灵性的,别人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双手接不住,怨不得谁啊。”

宋集薪心境大乱,汗流浃背。

大骊皇帝轻声喝道:“宋睦!”

宋集薪总算恢复一丝清明,但还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陆沉继续调侃道:“小子,这就慌啦悔青肠子了宋集薪,那你有没有想过,双手捧住了好东西,你承担得起那份后果吗骊珠洞天一事,齐静春为何而死,抛开你的齐先生自己求死之外,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给他的洞天,这些不提,最主要是那天道反扑。你小子只要沾上一点,就意味着很长的岁月里,不得安宁。就算你当上了大骊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骊铁骑的马蹄声把南海之滨踩烂了,又能如何”

大骊皇帝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声道:“不要多想什么!”

陆沉不再咄咄逼人,懒洋洋道:“世人总是喜欢悔恨擦肩而过的好事,忙着羡慕别人的际遇和福缘,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大骊皇帝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满是汗水,脸色愈发惨白,“陆掌教,能否放过大骊一马”

陆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语成谶!”

陆沉先是环顾四周,最后眯眼望向高处,微笑道:“如何这可不是贫道强人所难。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顺其自然’四个字了,贫道没功夫在这边空耗光阴,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齐静春,贫道才不乐意在你们的地盘寄人篱下。”

隔壁摊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年轻道人在自己摊子落座后,老道人便一直在犯困打盹,而且也没生意临门了,所以老人就那么独自坐着,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掌心纹路悄然更改,寿命随着一条纹路悄然绵延开来而增长,这即是浑然不知的福缘加身了。

因为年轻道人被陆家导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总算有了好转,便随手“法外开恩”了一次。

大骊皇帝带着宋集薪告辞离去,男人百感交集,不敢回头望去。

陆沉没来由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以及千年豪阀中的豪杰枭雄,其实都很忙碌的,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这一切,春风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恶有报,福祸自招。

年轻道人打了个响指,天地清明,转头望向西边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老道人打了个激灵,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并没发现异样,便唏嘘岁数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这倒春寒的冷风冻骨喽。然后老道人发现那个年轻人又笑嘻嘻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欠揍模样,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桩生意给狗叼走了,哪里再愿意给这后生传授金玉良言,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以后给抢了生意找谁哭去,便很不耐烦地挥动袖子,“滚滚滚,你小子没啥慧根悟性,贫道教不了你,赶紧让开,别耽误贫道做生意!”

陆沉双手死死按住摊子,厚着脸皮道:“别啊,老仙长给说道说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盘吆喝。”

老道人皱紧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千金难买老人言,规矩懂不懂”

“啊”

陆沉惊讶出声,“能不能先欠着”

老道人眼见着四周无人,便顾不得仙风道骨了,瞪眼道:“滚蛋!”

陆沉一脸头疼地掏出一粒碎银子,实打实的银子而已,放在桌上,“老仙长,你这也太不神仙中人了,怎么还有铜臭气呢”

老道人一把抓过收入袖中,咳嗽一声,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了江湖经验,只挑虚的讲,大而无当,听了也没屁用,坚决不说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语。只不过桌对面那个年轻后生,仿佛全然没听明白,听着老道人的夸夸其谈,还很一惊一乍,满脸敬意,深以为然。时不时年轻道人还会猛然一拍大腿,摆出受益匪浅的恍然状,把老道人给吓得不轻。

不知不觉,老道人原本已经改变的掌心纹路,重新恢复原貌,一丝不差。

世间得与失,不知也不觉。

————

大隋京城的元宵节,满城灯火,亮如白昼。

山崖书院的求学读书人,那晚几乎都纷纷下山去凑热闹了,书院夫子先生们对此并不反感。年轻人总待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就没了朝气,没有这样的传道授业,若是太过拘谨死板,良田里的读书种子,是断然无法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李槐想要去,结果喊来喊去,只喊动了于禄一人,李宝瓶说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这会儿去山下哪里是看灯,分明是看人,没劲,再说了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她得挑灯夜战!

林守一说他要继续去藏书楼看书,谢谢如今成了谢灵越,还摇身一变,成了崔东山的徒子徒孙,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宝,李槐纠缠不休,谢谢便拿出来给他瞧过,李槐真的看过之后,就觉得那就那样呗,还不如自己的彩绘木偶可爱呢,他就半点不艳羡了。谢谢那晚说要修行,也没办法陪李槐去看灯会。

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说话又最没事情做的于禄,跟着李槐一起下山。

结果山脚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结伴而行,高煊之前就经常来山崖书院逛荡,聊来聊去,高煊实在跟不上红棉袄小姑娘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谢谢经常被那位“蔡家老祖宗”呼来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扫地,哪里像是一个修行天才该有的待遇,简直比丫鬟婢女还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禄最熟悉了,时不时会陪着于禄一起在湖边钓鱼。

大隋的这个元宵节,君臣共欢,普天同乐。

李槐为此专程别上了那根刻有“槐荫”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时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气昂。

于禄和高煊一左一右护在李槐身边,倒不是害怕如今还有人欺负李槐,不过是李槐这个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独有气质,土鳖归土鳖,可就是运气好,比如像现在,能够让一位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如今的大隋洪氏皇子,为他保驾护航。

李槐这灯会看得值了。

山崖书院的书楼内,林守一挑灯夜读书,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叹息一声,放下书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位杨柳依依的动人少女。

林守一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将来……

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场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张脸庞都漾起了温暖笑意。

英俊少年愈发英俊。

红棉袄小姑娘所在的学舍,也在挑灯,只不过她除了看书,还需要抄书,蘸了蘸墨汁后,李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胳膊,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唰唰唰,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一看就是抄书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写满了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你”两个字。

一位负责今夜巡视书院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这一幕后,哭笑不得,即无奈又心疼,老夫子刚好是小姑娘的授业恩师之一,悄悄转身离去,没有打搅小姑娘的抄书大业,只是老人想着以后是不是让小宝瓶少抄些书

书院副山主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谱,其实这么多年颠沛流离,老人最恨自己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丢了这份爱好。好几次戒了下棋的瘾头,可每次无意间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开步子,在旁观战,往往会越看越不得劲,偷偷腹诽这一手下得真臭,瞧见了妙手,更是心痒痒,一回去就忍不住复盘全局,然后就继续一边骂自己没定力,一边乐哉乐哉下了棋,一些个多年棋友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将茅小冬的戒棋调侃为“闭关”,复出为“出关”。

茅小冬今夜拒绝了皇帝陛下的邀请,没有赶赴皇宫观看那场火树银花灯会,默默打谱。

老人下棋,是某个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气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寻找最顶尖的棋谱,跟国手切磋棋艺,潜心钻研各个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涨得还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过崔瀺。

老人收起棋谱和棋子,摘下腰间戒尺,细细摩挲。

以少年皮囊示人的书院崔瀺,先前找过他谈了一次,再去找大骊皇帝谈了一次,最后找那名说书先生的十一境练气士谈了一次,找茅小冬的时候,老人劝他不要痴心妄想,这么早就抖搂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时候连累书院被殃及池鱼,茅小冬说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误以为山崖书院参与其中,然后双方没能谈拢,那么他茅小冬第一个出手杀人,将大骊国师绞杀于大隋国境之内。

茅小冬喟叹道:“读书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栋幽静别院内,白衣少年崔东山坐在檐下,听着新挂上去的一串檐下铁马,在安静祥和的春风夜幕里,叮咚作响。

崔东山突然转头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谢谢,“你有爷爷吗”

少女愕然,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难道暗藏玄机要不然天底下谁会没有爷爷

她觉得肯定是一场考验心志的陷阱,正当少女小心酝酿措辞的时候,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啊”

谢谢有些无言以对。

好冷的笑话。

最后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

极慰人心。

————

作为李家主妇,家主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亲,算不得如何好说话,但是赏罚分明,在家族内极有威信,已经是十境神仙的李氏老祖,对这位持家有道的儿媳妇,也从不拿捏架子,挑不出毛病。

富贵且内敛的李家大宅内,仆役丫鬟众多,各种姓氏的家生子都有,祖祖辈辈都是李氏的体己人,而且李氏历代当家人,对于下人从来都体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这对父女,就是一个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的命。

家主李虹是万事不上心的人,喜欢收藏瓷片和读书注疏,除了跟长子李希圣偶尔聊天,不太露面,操持家族大小事务的当家妇人,她没有读过多少书,识得字,因为需要查账。李家有个传承已久的习俗,就是每当逢年过节,蒙童岁数的孩子,就要死记硬背带某个字的成语俗语,若是李家长辈见到的时候问起,孩子们能够顺畅地回答出来,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钱,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则是桃字。

当家妇人在元宵节这天,让贴身丫鬟拿着一摞红包喜钱,路上遇见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会开口笑问,然后就有了孩子们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一个个稚声稚气,清脆悦耳,让气度雍容的妇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之夭夭,桃腮杏脸,等等,都是很美好动人的说法,哪怕有一个孩子,脱口而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桃俗李”,是一个很贬义的成语,妇人也没生气,一样笑着给出喜钱。

只是当妇人听到投桃报李的时候,笑容似乎有些牵强,听到李代桃僵之后,分明是一个略带褒义的说辞,虽然寓意算不得如何美满,但比起凡桃俗李,其实还是要强上一些的,可妇人满脸怒气,吓得那个孩子不知所措,语气生硬地问过了孩子姓氏后,姓陈,妇人虽然最后还是让丫鬟给了孩子喜钱,可是离去的时候,她脸色冷若冰霜,并不常见。

李家上下,都知道家主李虹最偏爱幼女李宝瓶,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

对于长子李希圣和次子李宝箴,下人们看不出明显的私心,李虹也跟李希圣一起看书,也跟李宝箴没大没小一起喝酒。不过李虹妻子可能因为李宝箴是小儿子的缘故,加上李宝箴又是天生讨喜的性子,对谁都知冷知暖,反观李希圣则沉默古板许多,从小就不太爱说话,所以妇人跟李宝箴就要亲近许多。

自从李宝箴离家远游京城后,妇人就经常寄信去往京城,询问何时回家,家书往来频繁,每当李宝箴说起了京城趣事,妇人拿着书信就会笑出声,只是每当放下书信后,又会惆怅忧心,总担心小儿子会在大骊京城那么个大地方受委屈。一封封次子寄回家中的书信,都会整整齐齐叠放在红漆小匣内,李虹为此还调侃过妻子,就宝箴那么聪明的孩子,哪怕出门在外,也是万万吃不了亏的,你担心别人才对。

今天李希圣从学塾返回,回到自己院子,发现爷爷站在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会儿,连忙快步走去。

老人率先走向屋内,“去你书房说。”

到了布置素洁的“结庐”小书斋,老人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说话,笑道:“宝箴性子太跳脱,离开家乡那么远,又是小儿子,你娘亲担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别觉得她偏心,为此伤感。”

李希圣微笑道:“当然不会。”

老人缓缓道:“那谢实点名要三个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晓得你的天赋,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觉得你半点不比那个神诰宗贺小凉差,一洲道统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孙子也就是没有宗门栽培,否则说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时候结成神仙眷侣,呵呵,这倒是不错……”

说到最后,老人自己乐呵起来。

李希圣有些无奈。爷爷这喜欢跟人较劲的脾气,是改不掉了。为了成为骊珠洞天四大姓十族当中,第一位十境修士,这次破境过程其实相当凶险,可是谁劝都没用,李希圣同样劝不动,若非偷偷算卦,算出了一个上中卦,李希圣还真不敢就由着爷爷一头撞进去,闭生死关。

老人冷笑道:“至于马苦玄那个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他家本来就是一窝子贼胚坏种,哼,我可不觉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刚易折,自古而然,半点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观海境后,再来一次连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语。

老人突然问道:“你怎么把那支‘风雪小锥’和那些符纸,一并送给陈平安了”

老人气笑道:“你倒是留一半给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纸笔的金贵”

李希圣笑道:“看来爷爷其实还不算心疼宝瓶。”

老人吃瘪,恼羞成怒道:“谁说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谁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你看我会让你把东西要回来吗”

李希圣会心一笑。

老人瞅见了嫡长孙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点了两下,“传家宝说送就送,爷爷不拦着,也不会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误我骂你一句败家子。”

李希圣嘴角满是笑意。

老人双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惫,感慨道:““爷爷就这么点本事,当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惊险万分地跻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爷爷就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赶紧站起身,轻声道:“爷爷,别这么想。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

老人站起身,绕过桌子,帮着这个嫡长孙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了俱芦洲,不管你以后是不是会弃儒从道,你都是爷爷的好孙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讲不尽,可我相信我的孙子,做人会很正,一直会!”

李希圣有些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后退两步,长揖到底,朗声道:“言传身教,诚心正意,我李家不输任何人!”

老人喃喃道:“你当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独漏掉了一个公认最聪慧的李宝箴。

————

大骊长春宫,这是大骊王朝唯一一个女子修士居多的顶尖门派。

所以那位曾经大权在握的大骊娘娘,选择在此结茅修行,深居简出,皇子宋和陪伴左右。

大骊皇帝子嗣数量并不出奇,子女十余人,既不算多,也不用担心香火。自从大骊皇后病逝后,皇帝陛下就一直空悬着皇后位置,对此朝野上下不是没有异议,尤其是礼部官员,私底下有过数次谏言,但全部被皇帝随手搁置在案头,加上这些年大骊边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庙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点点的言论,关于大骊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选,朝堂上始终没有大规模议论。

但是随着南下之势已成定局,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文武不敢说唾手可得,但是确实有资格去想一想了,那么选取皇后册立太子两件事,就难免让人人心浮动起来。这既是为大骊的江山社稷考虑,也是一桩极大的赌局,谁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对注,谁在未来的大骊庙堂上,就能够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但是如今大骊宋氏的家务事,实在是有点扑朔迷离,以至于最精明干练的庙堂老狐狸,都不敢轻易出手。

藩王宋长镜本就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监国”了,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思,这简直就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难不成皇帝陛下是打算禅位给弟弟,而不传位任何一位皇子

但是陛下这些年虽说不算如何事必躬亲,勤勉执政,诸多重要政务和军机大事,愿意分权下去,可绝对不是什么懈怠朝政的惫懒昏君,谁要敢这么想,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荟萃的大骊朝堂之上,还真没有一个疯癫傻子。

然后在新年味道还很浓郁的正月十五,就在元宵节的晚上,在万人空巷、家家户户出去赶灯会的嘉庆时节,大骊京城迎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变故,宫城,皇城,内城,外城,整个大骊京城,在一些个富贵华丽的豪阀宅门外,一些个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还有诸多老字号的酒楼、店铺和道观,几乎同时涌现出一拨拨大骊精锐将士,擅长近身搏杀的高品武秘书郎,礼部衙门秘密豢养的死士,以及钦天监在内众多练气士,每一处都是联袂出现,强行闯入,若有人胆敢阻挡,杀无赦,斩立决,若是无人露面,就在钦天监官员的指点下,开始拆去各种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悬挂门外的桃符,门口的石狮子,祠堂的匾额、牌位,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藩王宋长镜那一夜,从夜幕降临到天亮时分,亲自坐镇于外城走马道之上,放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宋长镜身边还站着那位离开白玉楼的墨家巨子。

宋长镜当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杀试图潜逃的一抹虹光,大骊藩王一拳砸散了那道白虹。

之后宋长镜与那抹身影在西北外城一带,酣战一场,拳罡恢弘,一阵阵宝光四起,照彻夜幕,甚至比起万千灯火加在一起还要光明,一战过后,房屋建筑毁去千余栋,死伤近万人,哀嚎遍地。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之后,皇帝陛下已经去往披云山的大骊京城,变得气氛微妙至极,恐怕就算当天藩王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我宋长镜就是大骊新帝,都不会有太多中枢重臣感到震撼。

京城之内,人人自危。

距离大骊京城并不远的长春宫,陆陆续续有祖师辈分的大练气士,从京城返回门内,虽然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气,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长春宫大体上依旧安详如旧。一座高山半山腰处的茅屋内,某位脱去一袭华贵宫装的妇人,望着一道道飞掠身影落入长春宫各处,她有些哀怨和愤懑,是哀怨自己从下棋人沦为了旁观者,而且还是那种远离棋盘的那种可怜人,更愤懑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桩注定会名垂青史的盛事。

妇人咬牙切齿,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笑着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边风这么大,屋子里才暖和,等到风小了,再看看也不迟。”

妇人反手握紧儿子的手,眯起那双充满锋芒锐气的漂亮眼眸,低声道:“和儿,娘亲一定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加倍拿回来!”

少年有一张仿佛天生稚气纯真的容颜,看似天真无邪道:“可是娘亲,陛下不是告诉过我们,东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给,没有我们想不想拿的份吗”

妇人嘴唇微颤,似乎在悲苦欲哭,长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悦。

————

同样是长春宫,在另外一座山头的高楼内,一位船家女出身的卑贱少女,正在听着师父讲述大骊京城内刚刚发生的惨烈战况。

少女托着腮帮,趴在桌子上,听得聚精会神,桌上搁着一只瓷瓶,装有少女刚从树上剪下的两三枝桃花。

可是最后,少女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在家乡遇见的那位青衫读书郎,他的模样干干净净,像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红烛镇大泥塘水面上,飘过的一片春叶。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只记得当时好像他走得些悲伤。

少女心不在焉,然后被长春宫的那位太上长老,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驻颜有术的妇人微笑道:“想念家乡了”

少女有些心虚,便红了脸。

人面桃花相映红。

————

在宝瓶洲和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上,有大鱼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处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鱼之上,哪怕只是住着最简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当扎眼,加上母女二人,一个体态丰腴,是熟透了的世俗妇人,少女婀娜多姿,眼眸灵气,哪怕做不得明媒正娶、需要山盟海誓的神仙道侣,在一般宗门当个丫鬟仆人肯定绰绰有余。

所以占地广阔如一座小镇的大鱼背脊之上,哪怕一家三口几乎从不出门欣赏海景,仍是让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起了觊觎之心,跨越两洲的旅程相当漫长,若是能够找点趣事,何乐不为

好在人多眼杂,因为这条承载着无数货物的跨洲大鱼,又有一位九境仙师和七境武夫联袂坐镇,所以一些个蠢蠢欲动的青壮练气士,吃相不敢太过难看,一开始想着财帛动人心,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师的亲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否则也不至于住着最廉价的房间,因此有人就借着客套寒暄的机会,敲响房门,坐下喝茶的时候,泄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结果把那个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倒是妇人的女儿,满脸冷笑,说等她爹回来再说。

当时门外廊道还站着好些个同道中人,其中还有一位中五境的资深练气士,而且还是腰间悬剑的剑修!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太跌价,至于两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来品尝,至于之后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赏给身边的狗腿帮闲们。

结果等到去买吃食的憨厚汉子回来,听到这么个事后,既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装着最简单午餐的食盒后,只说出去聊。

妇人欲哭无泪,少女握住娘亲的手,说没事儿,有爹在呢。

妇人一下子就哭出来,说了句让少女心酸的言语,“我是怕你爹给人打啊。”

汉子跨过门槛后,轻轻关上门,抓鸡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拨脸色微变的俱芦洲练气士,那名最不动声色的六境剑修身边,有人刚要说些恫吓言语,却发现自己喉咙滚烫,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炭火,满脸涨红,双手捂住脖子,呜呜呀呀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汉子随便丢了奄奄一息的手中练气士,对那名剑修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甚,宗门名字是什么”

剑修冷笑道:“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擅自启衅私斗,按照这艘渡船的规矩,你是会被丢下海的。”

汉子根本懒得废话,一拳打断那名剑修的长生桥,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招的本命飞剑,强行“连根拔出”气府,在手心轻轻握拳,将其瞬间捏爆。

剑修七窍流血地倒地不起。

其余修士几乎同时跪地求饶。

但是一切动静声响,早已被汉子运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绝在那座房屋的门外。

汉子淡然道:“将这名剑修的根脚来历,还有你们各自姓名帮派一起报上来,吃过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会找你们老祖宗的麻烦。”

有人心思微动,故意胡说瞎诌了一个名字帮派,汉子武道修为近乎通神,对于练气士的心湖涟漪,观若洞火,一清二楚,当场就一拳打碎那名练气士长生证道的根本,汉子没好气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还愿意好好跟你说话,那你们就好好听。”

其余人等一个个如丧考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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