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尾声(1/2)
嵌在铜盆里的桐油幽幽燃着。光影在狱中闪烁不定。铁青色的石墙,深褐色的栅栏,霉烂的草席是诏狱的标配。只有几间上层的牢房在高处开着不足盈尺的孔洞,依稀能透进一点光线。这已是锦衣卫诏狱最好的待遇了。
许德昭正痴痴盯着小光孔外露出的半勾银月出神。外头挂在腰间的钥匙发出的撞碰声离他越来越近。他慢慢回过了头。
一袭明黄的衣裳映入了眼帘。在这阴暗晦气的大牢中,衣襟上精绣的五彩金龙像突破乌云的太阳,灿烂得刺痛了许德昭的双眼。
无涯亲自拎着一只食盒站在了栅栏外:“舅舅。”
一声舅舅令许德昭目呲欲裂,胡须颤抖:“舅舅你还知道老夫是你的亲舅舅!先帝驾崩,你才十岁。黄口小儿,深宫弱妇。是我,是你的亲舅舅为你撑起了一片天!是老夫按下了你那些王叔的心思,扶你坐稳了帝位!皇帝。你对得起老夫吗!”
“朕能有今天,心里不时不感激着舅舅。”无涯放下食盒,长揖首,“若无舅舅扶持,当年无涯年幼,未必能坐稳江山。这一礼,舅舅受之无愧。”
“哼!”许德昭拂袖。他做了多少,有多么辛苦,轻轻一揖首就想抹杀了他的功劳
无涯站直,静美如莲的脸骤然闪过一丝隐怒:“指使张仕钊勾结鞑子围边关杀薛神将夫妇,害死将士近万,百姓数千。走私违禁,结党营私,买卖官爵,你无罪吗!”
许德昭冷笑出声:“皇上。若无臣除去拥兵自重的薛神将,连根铲除陈氏一脉。您的皇位真坐得稳吗陈氏一定会找到陈皇后之子拥立他登基。以陈氏在朝中的力量,你以为他们做不到吗甚至那个被他们找来的皇子是假的,也照样能夺走你的帝位。你替薛神将报不平,替边关将士百姓抱不平。你以为得来顺畅的皇位,却是你亲舅舅用染满鲜血的手扶持你坐上去的!”
无涯闭了闭眼,再睁开,一片清明:“朕四岁时被立为太子,十岁登基。自启蒙之日起刻苦学习,从无一天懈怠。登基之后兢兢业业,勤学政务。朕不求开疆裂土,只求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世事太平。朕问心无愧。父皇临终时知晓当年真相,也无从废朕太子之位的想法。就算陈后之子被找到,空有身份,他拿什么和朕比朕并不惧之。自从知晓陈皇后死后产下一子,父皇留有遗诏。朕痛苦反侧,难以入眠。不惜火烧御书楼,为的是能遮掩旧事,对得起母后和舅舅从小到大对朕的照拂。朕亲政三年来,对舅舅苦苦隐忍,百般退让。可是舅舅您呢嚣张跋扈,目无君主!天底下没有能容忍朝臣篡权之皇帝。纵然如此,若舅舅肯辞官归隐。朕仍保舅舅一家富贵平安。”
让他辞官归隐让他回老家当个土财主让他受尽世人嘲笑许德昭怒极:“皇上,要杀便杀,想要折辱老夫,恕难从命!”
这是在折辱他他是舅舅,也是臣子。他蔑视皇帝,逾矩犯上时,可知一个帝王心里的屈辱无涯转身离开:“舅舅既然一意孤行,死不悔改。朕无话可说。”
赐他全尸太后尚在,皇帝敢杀他!许德昭正惊愕时,龚铁亲带着人捧着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匕首白绫与毒酒。
皇帝离开,龚铁对许德昭并无多少客气,板着脸道:“承恩公选一样吧。”
“不,不。”许德昭摇着头,突然冲至栅栏旁,朝着远去的无涯大喊,“皇上,你不能杀老夫!你如何面对太后!如何面对与你一起长大的三郎!”
无涯脚步微滞,又坚定地迈了出去。
慈宁宫宫门紧闭,将六月的明媚悉数关在了外头。
“皇上。太后娘娘说身体不适……”
听得太多次这样的借口。无涯迈步上前,不顾紧跟在身边满脸惶恐的宫人,用力推开了宫门。
一道道门被他用力推开。层层帷帐被他用力扯开。阳光直射进太后寝殿深处,照在许太后身上。
她没有梳头,任由夹杂着白发的青丝披在肩头。
阳光的刺目让她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杀了你舅舅,你流放了你的外祖母舅母表兄弟,你来看哀家死了没有是吗!”
带着怨恨的声音直刺入无涯心里。他生平第一次站在母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毯上的她。
丝丝斑白的头发让无涯偏开了脸。
“这是朕最后一次见您了。”无涯木然地说道。
许太后愕然抬头看了过去。
“从小到大,您待朕如珠如宝,宠爱有加。朕从前听闻皇家无亲情,帝王无父子。朕一直窃喜,朕与母后尚如民间母子般亲呢。朕觉得欢喜幸福。”无涯望着案几上插好的花,从中取出了一枝,“前朝后宫本是一体。若无母后撑腰,舅舅能笼络这么多朝臣,插手朝纲,肆意卖官鬻爵承恩公不过礼部尚书之职,却能收三十万两银子卖一个入阁的名额!三十万两!朝廷一年税收才六百多万两!他卖掉的官位就值三百多万两!许氏一脉的官员供状触目惊心!他不该杀吗但朕仍许他辞官归隐,保许氏一门富贵。舅舅拒绝了。呵呵,母后,您的亲兄朕的舅舅说让他辞官是折辱他。他姓许!是外戚!当这江山也姓了许吗!朕还不够宽容不够体恤感恩朕是您的儿子,为何不见您因承恩公篡权而斥责他”
许太后张了张嘴,从地上站了起来:“你当年那么小,几位皇叔虎视眈眈……”
“他扶持有功,朕就该任由他篡权,做个傀儡皇帝吗!”无涯打断了太后的话。
他痛心地望着她:“一个月以来,您用身体不适为由不见朕。以为朕就会像从前一样认错求恳母后,您已经不是许家女,是皇家媳!是太后!”
许太后掩面痛哭。
无涯轻叹,缓缓转身。
突然,许太后想起无涯刚说过的话,她嘶声叫道:“就因为你舅舅,你就再不见母后了”
“不是因为舅舅。”无涯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不,母后,不要说穆澜。”
这个名字哪怕就这样说出来,无涯的心都掠过一丝酸涩。他轻轻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眉如新叶,眼若秋水,笑起来能让他的心化掉的女子从脑中摇晃出去:“不是因为她。朕再喜欢她,也不至于为博她欢心不顾自己的亲娘。当年没有母后,朕成不了嫡皇子,甚至当不成太子,坐不了皇位。朕都明白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人眼中母后心狠手辣,朕心中却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为什么为什么无涯,你不是与母后最亲最喜欢来母后这里用饭,陪母后插花……”许太后的心被无涯一番话说得酸楚难当,眼泪涔涔落下。
“为了父皇。”无涯红了眼睛,“自无涯懂事起,父皇身体就不好。他病得再难受,也不忘抱着无涯教导。父皇真是因为池起良那碗回春汤过世的吗素公公为何死都不肯说出真相为何他还能活着母后,您告诉我。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为了我能顺利登基。可他也是我的父皇!”
许太后张了张嘴,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池起良不在陛下身边,匆匆离宫。谭诚觉得有异前来告诉哀家。赶到乾清宫时,你父皇已知了当年皇后产子真相,骂哀家毒妇,说池起良已携诏书归家。他要废了哀家。你还那么小,几位皇叔的儿子正值盛年。废了哀家,你孤零零一个小儿如何坐得稳皇位哀家求你父皇重新诏书。他昏了过去。哀家求素公公,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他熬了碗回春汤。你父皇有了片刻清醒,却不住痛骂哀家。道若非看在你的份上,定要杀了哀家。回光返照之后,你父皇便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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