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2/2)
马上有酒囊、水囊,薄野景行用酒净手,然后清洗江清流胸前的伤口。托薄野景行的福,那些伤口又大又狰狞,她清洗完毕,轻轻抹上药膏。江清流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分心,但是整个神魂都留恋于那柔软的指尖,微凉的触感。
薄野景行涂抹完,又拿起他的左手。手上的衣物被撕开,冰凉的烈酒浇在伤口,他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薄野景行换了刀伤药,撒在他伤口上。鼻端全是酒香,然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她的味道。比烈酒更醇厚,更绵长。
天色蒙蒙亮,前路只有一道浓黑的影子。江清流突然升起一种隐秘的留恋,如果天色永远不亮,二人永远在马上。
“薄野景行……”他轻声道,薄野景行抬起头,鼻尖蹭过他的唇际:“嗯”
她竟然也轻声应,江清流还未说话,只觉双唇一暖。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热血激荡着血脉,思绪却整个被冻住。眼前只有这渐渐融化的黎明,刚刚包扎好的左手揽住了怀中人纤细的腰肢,越来越用力,他突然很想有进一步的动作。那些曾经荒唐的过往历历浮现,二十八年以来,第一次他的理智压制不了他的欲念。
身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是齐大。江清流深吸一口气,立刻松开手,声音微不可察:“别。”
薄野景行垂下头,窝在他怀里,没过多久又睡着了。
马蹄如雨,沿途每到一个地方,江清流都会派人执盟主令前去当地的武林门派、势力。不断地有人加入追击行列。然而途中肯定也会遇到阻挠。这次胡人是志在必得,沿途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马,有些是胡人,有些是拿钱做事的组织。还有一些,自然是主和派的大臣安置在沿途的。
他们要经过朝廷的关卡,简直是千难万难。而挟持苏杏儿逃离的人,却是顺顺当当地过了关。
大家一边冲关一边大骂,骂朝廷,也骂皇帝。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朝廷,依然有人不愿放弃。
中午,大家在马上吃饭,都是自带的干粮。这些世家少爷们虽然家境优渥,然行走江湖,又岂能不经历其中辛苦江清流吃着肉脯,薄野景行是已经睡饱了。以前她浅眠,在马车里都睡不安稳。这时候或许是太累,反倒是安然入梦。
十月的阳光犹带暑气,薄野景行却半点不出汗。一到清晨、夜晚,风起之时,总是畏寒。路过江家的一处私宅时,江清流命齐大赶前几步取了件貂裘。虽然名义上是给自己,实际上他毕竟正值壮年,秋风初起之时,哪用得着这么厚的衣服
旁观者心知肚明,然也无人说破。
一行一百八十多人就这么不分昼夜追赶了三天,路上遇阻六次,死亡六人,伤者有十来个。一路都有各门各派的眼线急报对方的行踪。江清流等人还未至,已有人准备好快马,三天下来,接连换马不下八匹。
好在自在上师乃阴阳道道主、圣上下旨诛杀一事总算是造势起来。各门各派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更有说书人编成戏文,四处传唱。朝廷未有异动,但没有动静,便是好事。
十一月中旬,江清流等一行人虽然多有死伤,却增至三百余人,都是各门各派的精锐力量。而据探子来报,对方在半个时辰前才经过前方的关隘。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马上就要追上了。
薄野景行让所有人都二人同骑,虽然整体速度略有降低,但一人控马之时另一个可歇息,如此昼夜赶路,还能保持体力。否则若过度疲累,更加得不偿失。
诸人虽然大多与她有着血海深仇,但此时正是必须一致对外之时,倒也没有发作。薄野景行还振振有辞:“都是些没耐性的娃娃,这方面多跟你们盟主学学。他太爷爷、爷爷皆亡于老夫之手,妻子与妾皆被老夫属下所窃,你们看人家是如何对待老夫的这是何等心胸,何等气度!”
话落,诸人都是一阵哄笑,一些想暗中动手的都暂时打消了念头。只有心胸宽广的江盟主差点跟她拼命……
一个半时辰之后,黑水古道。江清流等一行三百余人,终于对上了掳获安静公主苏杏儿的胡人。苏杏儿时年十四岁,苏渔樵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平素爱若至宝。而苏夫人却因高年产女,难产过世。苏渔樵思念亡妻,再未续娶,对这个女儿更是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掌中怕飞。
只是因着边塞苦寒,一直不能携于身边,长年养在京城。他战功赫赫,圣上自然也不会薄待了苏杏儿,太后亲自下旨敕封为安静公主。本来依圣上的意思,是接到宫中抚养,只可惜苏杏儿虽封号为安静,性子却一点也不安静,平素最喜舞枪弄棒,受不了繁复宫规。
圣上体恤老臣,也只得任她住在太尉府,平常无事也不会召她入宫。
如此本是相安无事,谁知这次胡人求和不成,竟然会出此龌龊之策。若苏杏儿落入胡人之手,苏渔樵必定痛断肝肠。即使仍然主战,恐怕惊悸忧思之下,也难有胜算。
江清流等人追上去的时候,胡人共有四百余人,正准备渡过黑水河。大家跳下马背的时候,腿都在抖。近一个半月的马上生涯,大腿内侧早已是几度磨破结痂,站到地面的时候,双腿有一瞬间都不会走路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向后,对方见诸人追至,立刻命船只离开河岸。岸边剩下两百余作汉人装扮的异族人。短兵相接,秋草离离的河岸,两拨人顿时战成一团。
这些胡人个个身手敏捷、骁勇异常,薄野景行等人最心急的当然不是胜负——若是船只渡过黑水,要再追击就难了。
薄野景行挥手,叫过身边的阑珊客:“我们必须抢先上船。”
阑珊客打量了一下船只到岸边的距离:“可以跃过去。但是谷主,我们飞身上船,身无所托,对方也已早有防备,只怕……”
薄野景行心里也有数:“是万分凶险,但是我们抢先上船杀了舵手,则船行必慢。江家娃娃他们方能追上。否则以船行速度,若是等解决了这帮杂碎再追上去,他们必会渡过黑水。一旦过河,追击无望。”
阑珊客立刻拍拍肩膀:“走!”
薄野景行的轻功也是一绝,只是体力不济,这时候她也有办法:“敌人早有防备,我跃在前,近到船身之时你万不可先于我到达船上。否则恐伤及性命。”
阑珊客点头:“谷主也须万分小心。”
薄野景行再不说话,提身一跃,足尖在水面轻点,人已跃起。阑珊客配合着她,不时要置身她足下,供她借力。诸人转头看过去,只见二人在浩渺烟波之中,如同两只雨燕。
黑水之上,波涛滚滚。
船上的人当然一直在注意岸上的动静,这时候见二人腾跃而来,立刻下令弓箭手:“放箭!”
胡人本就擅弓马骑射,所射箭矢力道极大,薄野景行与阑珊客本就在空中,借力不便,这时候左右腾挪,极为狼狈。薄野景行于漫天箭矢之中脚猛然一踩阑珊客的肩头,沉声喝:“入水!”随即借此力道飞身跃近,手中刀丝脱手飞出,正中船头舵手。
诸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舵手额头已被一道红光贯穿而过。而暴露在弓箭手射程之中的薄野景行手无寸铁。
箭矢漫天逼近,薄野景行也立时入水,但那一下终究是慢了,一支利箭穿胸而过。
江清流没有注意河心船只,他正领人冲杀岸上的胡人。拼死的厮杀,血浸荒草。待他得空再回头的时候,只见船只在河心打转,已不再前行。而薄野景行与阑珊客都已不见踪影。
江清流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一路走来,血已流得太多。整个人整颗心仿佛都浸在了血里,只看见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他只能指挥着诸人摆脱岸上胡人的纠缠。然而这些胡人却个个悍勇无畏,摆脱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他们。
岸上的厮杀,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江清流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涉水而过,解救安静公主!”
河心,船中。薄野景行提着阑珊客躲在一个堆积各种杂物的底层货舱里。这里杂乱的货物反倒成了他们藏身的隐蔽物。薄野景行压低声音喘息,阑珊客虽然轻功卓绝,却是个旱鸭子!一入水整个就懵了。
幸好薄野景行见情势不对,一把攥住了他!好在船上的人都在注意岸边,余下的人也在搜索水下的他们,万料不到他们竟然敢偷偷翻上船来。薄野景行就拖着阑珊客翻上了船。黑暗的货舱在整艘船最底部,薄野景行用力按压着阑珊客,为他控水。
阑珊客吐出好几大口水,这才缓过气来。抬眼看着薄野景行胸口的箭矢,他又是一惊:“谷主,你……”
薄野景行见他无恙,这才反手握住箭尾,用力一折,已将箭尾折断。
“你身上还有些什么药!”她问。阑珊客将腰带取下来,里面还藏着一些药瓶,俱都密封得极好。薄野景行打开看看,找出其中一种红色的药粉。阑珊客还想问什么,只见她右手握住透出胸口的箭尖,用力一抽,将整支箭矢拔出体外!
在血还没有涌出来之时,她左手连点自己几处大穴,勉强止血。随后解开上衣,阑珊客赶忙背过身去。她将红色的药粉撒在伤口上,背后也抹了一些,这才撕了衣衫斜肩包好。
做完了这些,她倚在一袋货物上,半天没动。
阑珊客忙找出胭脂露让她饮下,小小的一瓶胭脂丸,她喝一口停一会儿,足足分了四次才全部饮尽。阑珊客眼中满是担忧,薄野景行挥挥手:“我必须歇一会儿。”
阑珊客连忙点头,将瓶瓶罐罐俱都收好,随即以壁而坐:“谷主放心歇息,我注意外面……”
话未落,突然一声响,他的话骤然中止。薄野景行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阑珊客心口透出一把雪亮的刀尖!隔壁有人!
“阑珊客!”她一把将阑珊客拉过来,远离木墙。果然隔壁走过来一个人,此人身量极高,眉目间带着一股凶悍之气。看着薄野景行,他摇摇头,说得一口生硬的汉语:“你们想救走公主,不可能。”
薄野景行根本没有理他,她想为阑珊客止血。然而那血很快就涌出他的身体,在木板上汇聚成一片血洼。阑珊客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没有任何生机。薄野景行终于放下了他,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身材已十分高挑,然站在这个胡人面前,仍然显得瘦弱矮小。
那胡人居高临下的看他:“你的同伴死亡,你想报仇我的族人死亡,我也想报仇。”
薄野景行就在这一瞬间出手,那胡人先前还很有几分轻视,毕竟薄野景行身受重伤、手无寸铁,看上去又非常瘦弱。然而一经交手,他立刻变得十分凝重。这里空间狭小,他用的乃是匕首,然而每一刺都刺了一个空。
这个人像是个等待时机的毒蛇,灵活、机敏,且经验极为老道。几乎自己的每一个意图都被她看破。他渐渐有些急躁,薄野景行一直不急不徐,她胸口的伤重新渗出血来,体力在飞速地流逝。
但她进退有度,收放自如,绝无半点心浮气躁——如果把这个人逼得太急,他会叫人。引来其他人,必定绝无生理。如果表现太弱,不能激起他好斗之心,他也会失去耐性。
她胸口如火烫,思维却非常清楚。这个人一定很久之前就在隔壁,但是听见二人说话一直没有动静。薄野景行初入这里的时候,是最警觉的。为阑珊客控水、为自己拔箭都一直警惕周围的动静。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反而有所松懈。
而他就选在这一瞬,一击杀死了阑珊客。
又是十招过去,这个人似乎对薄野景行越来越感兴趣。他毕竟还年轻,若是再老道一点,便可看出二人实力绝非他自以为的伯仲之间。薄野景行一直在带动控制他的节奏,只是手无寸铁,一直在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招式之间颇有趣味,他弱时她应对得当,他强时她亦能勉强化解。他来自一个好斗的种族,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引来旁人,破坏了这场狩猎。猎物当然是要自己亲手擒获才更有成就感,尤其是这样一个令人愉悦的猎物。
他与薄野景行缠斗,未几,一脚踢向地上的阑珊客。试图以辱及对方同伴的尸身来刺激对方。面前人果然有了一丝怒意,出手也略快了些。他计谋得逞,更是心生畅快之意。
薄野景行捕捉着这个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机会当然有许多。但是外面正在搜捕她们,这个人倒地或者响动过大,肯定会引来其余人。必须悄无声息。好在这个人也不想引来其余人破坏这一场“公平”的较量,说话的声音也比较小。
他再度出招,手中匕首如怒龙穿心。就是这个时候!
薄野景行飞身而上,身子一拧,避过他的匕首,右手已然红光绽放,猛然击中他心口,并随即捂住了他的嘴!
惨叫声并未出口,他渐渐软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薄野景行轻轻将他放倒在地上,这才重新走向一边的阑珊客。阑珊客闭着眼睛,血还热着。
他曾是令人深恶痛绝的采花客,只是因多年仰慕,于是将自己托付于她。一生效忠。可江湖的故事,大多都是虎头蛇尾的。开篇的轰轰烈烈,仿佛只是为了结局的草草代过。
薄野景行解下他腰间的瓶瓶罐罐,绑在自己腰上,良久才轻轻拍拍他的脸:“睡吧。”
你未说的话,我都懂的。人这一世,鸡鸣狗盗的事做得多了,难免也要做一两件光鲜的。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是伤离别,伤我白发人又送走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