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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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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笑中拖过一张椅子,摊手摊脚地往上面一坐,拿出一副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派头:“你说吧。”

司马凉强咽下一口恶气,慢慢地说:“首先,有一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杨薇确实是他杀而不是自杀,但是我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郭小芬那个费劲的推理,而是凭一个简单的事实: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杨薇的手机。”

马笑中一愣。

司马凉看在眼里,暗暗得意:“既然杨薇被害前用手机给樊一帆打过电话,那如果她是自杀,手机一定还留在房间,不会消失。现在可以判断手机是因为留有暴露凶手身份的信息,被凶手拿走了。”

马笑中不禁点了点头。

“我要和你达成的第二个共识是,凶手应该就在参加‘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司马凉说,“因为小青讲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就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这一点她刚才已经亲口承认了。一群人听了一个编出来的故事,当晚就有一个在场者按照故事中的情节被杀害,现场也有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这难道是巧合?凶手是外人的可能性,恐怕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凶手一定是在‘恐怖座谭’上听了——或者了解了这个故事之后,模仿其中的情节杀死了杨薇。”

“我同意你说的,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参与者之中,但是我觉得小青不会是凶手。”马笑中摇了摇头,“她自己讲了个故事,然后按照故事中的情节布置杀人现场,这不是摆明了自己挖坑自己跳吗?难道她生怕警方怀疑不到她?”

“我倒觉得,这正是小青狡猾的地方,她故意制造一个对自己极端不利的现场,引起你这样的思维,使她的‘最大可能’变成‘最大不可能’。”司马凉的目光阴冷地一闪,“这些在酒吧里混的小姐,社会经验非常丰富,诡计多端,笑起来像天使,狠起来像魔鬼,马所长可不要被她虚伪的表面迷惑住啊。”

“我调查过了,她不是小姐,只是在酒吧里弹琴卖唱。”马笑中不客气地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司马凉的喉结往下压了压,接着说:“既然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参与者之中,那么只要用排除法就可以发现真凶了。一共六个人中,杨薇已死,樊一帆和老甫一直在一起,他们是晚上12点之后从老甫家的楼下打车来到青塔小区的,凭借老甫提供的发票,载过他们的出租车司机已经找到,证实无误。

“剩下三个人中,夏流可以排除。据老甫说,杨薇给自己的空房间打了个电话,发现有人接听之后——插一句,我认为这十有八九是串线或拨错号码了——就匆匆赶到青塔小区去。夏流吓得够呛,回家都不敢,跟老甫说好了先在他家住一宿,后来,还是因为和樊一帆吵嘴才愤然离开。离开的时间大约在晚上11点55分。从樊一帆家打车到青塔小区,再进入杨薇家的空房子,整个过程需要大约15分钟,而杨薇的被害时间是12点整,夏流再怎么快也赶不到。何况他那么胖,行动速度恐怕比一般人还要慢一些。

“剩下两个人,周宇宙和小青。说他们两个杀人,其实有一个共同的疑点:那就是他们走的时候,杨薇还没有给自己的空房子打电话,他们并不知道杨薇当晚会到那个平时很少住的空房子里去。这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出于某种原因,在离开老甫家之后,给杨薇打了个电话,杨薇恰好正在骑车赶往空房子的路上,接到电话觉得多个伴儿还可以壮胆,就约好了这个人在青塔小区见面,一起进到空房子里去,结果被杀害。”

马笑中一拍大腿:“那就是周宇宙了,壮胆肯定要找个男人嘛!”

“老甫和夏流都说过,周宇宙和杨薇根本不熟,连面都没见过,很难想象他会主动打电话给杨薇,更难想象杨薇会叫他陪自己去青塔小区。”司马凉说,“再说壮胆只是我的设想之一,很可能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约会原因,但是有个事实是明确的——杨薇被杀死了,也就是说,哪怕有一万个约会原因,但凶手的特征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她)有杀害杨薇的动机。真凶是谁,一下子就水落石出了。”

他翻开马笑中提供的审讯簿:“老甫和夏流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小青恨极了樊一帆,而杨薇是给樊一帆出谋划策的‘军师’,恐怕小青也一样想要她的命,所以才在昨天夜里下了杀手。而周宇宙则完全没有杀害杨薇的动机。”

“这都是你的猜想。”马笑中的嘴角歪咧着说,“人证呢?物证呢?”

“物证我暂时没有,人证我却有一个。”司马凉慢条斯理地把周宇宙的证词讲了一遍,然后用嘲讽的目光望着马笑中说,“马所长,这下子,小青的杀人嫌疑怕是抹不掉了吧!”

马笑中呆了半晌,突然爆出一句:“周宇宙说谎!纯粹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马所长。”司马凉皱了皱眉头,“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文明点儿?周宇宙怎么撒谎了?”

“他就是撒谎!”马笑中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把椅子哗啦一声拖到办公桌前,顺手摸了张纸和笔,一面勾画着青塔小区的地形图,一面指点着对司马凉说:“现场访问情况报告是我们所里老田做的,我能一个字不落地背下来。昨天夜里,青塔小区正门的值班门卫是李夏生大爷,他是12点整与一个姓赵的老头儿交接班的,赵老头儿近几天犯青光眼,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只是充个门神,根本无法指认12点前什么人进入过小区。李大爷就不一样了,他的眼神儿是出了名的好使,他说12点以后到警察赶来这段时间,进入小区的只有樊一帆和老甫——更重要的是,12点以后,没有人从正门走出小区。

“小区里的小饭馆老板娘李丹红能证明李大爷的话。那晚12点之后小饭馆打烊,她就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一边乘凉一边择菜。”马笑中在纸上画了个“丅”,说,“这一横是住宅区,这一竖是从正门到住宅区的南北向通道,那个小饭馆你也看见了,恰好处在横竖交叉点的旁边,打个比方,等于在一个玄关的侧面。也就是说,任何人只要想从正门出入,不被李丹红看见是不可能的。李丹红也说,警察来之前,只看到樊一帆和老甫往小区里面走,此后没有人走出小区。

“整个小区还有一个小门,是个尖头的铁栅栏门,正对着发生命案的6号楼的南门,如果凶手作案之后从这个门出去,倒是能避开李丹红和李夏生的眼睛。问题在于,这个铁栅栏门一直是紧锁的,锁芯都生了锈,用钥匙都打不开;想从铁栅栏之间的空当钻出去,我们试验过了,女警也办不到。

“所以,那个周宇宙现在要是站在我跟前,我肯定给他一大嘴巴!”马笑中忍不住把巴掌呼地一抡,吓得司马凉脖子一缩,“我要问问这个王八蛋,他说亲眼看见小青在夜里12点之前走进了青塔小区,ok,那么小青12点之后是怎么走出小区的呢?!他要是敢说小青是在其他楼里藏着,等到警察今早解禁后才溜出小区的,我就再朝脸上给他一脚,踢烂他的臭嘴!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小青是今天凌晨零点30分左右回家的,有三个室友可以给她作证。”

王八蛋、臭嘴……分明是指桑骂槐,司马凉也不生气,成竹在胸地阴笑一声:“这个问题我早就想明白了,不然我也不会兴师动众地去抓人了。小青跟那个叫张伟的记者的路径一样,张伟怎么来到青塔小区的,小青就是怎么走的……”

好像天灵盖上被人擂了一拳,马笑中有点发蒙:“你是说——”

“她肯定是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司马凉说完,然后把后脊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走出刑警队的大楼,丰奇去取车,马笑中瞪着自己映在地上的那道有点发蓝的影子,呆呆地一动不动。丰奇把车开到他面前,请他上车,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挥挥手说:“你先回,你先回。”

跟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丰奇也不敢多问,开车先回所里了。

马笑中慢慢地走出院子,绕过白色围墙,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道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夕阳西下,满天都是被烫伤一样红得异样的光。他的心中烦乱,犹如找不到巢的归鸟,唯有扑扇着翅膀,在暮色初渗的四野仓皇地冲撞。

眼前出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石桥。桥头站着一条很肥大的黑狗,瘦瘦的脸孔,凶恶地瞪着他,吐出红红的舌头。不知怎么的,马笑中越看那条狗越觉得像司马凉,从地上抓起块石头丢过去,石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曲线,黑狗目测了一下,估计打不到自己,所以很沉着地纹丝不动。见石头落在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它冲马笑中汪汪大叫了两声,很得意地摇起尾巴来。

士可杀不可辱!马笑中勃然大怒,拎起根棍子,扑将过去,黑狗见他杀气腾腾,飞快地跑掉了。

矮胖子追不上黑狗,累得呼哧带喘,在一个草堆里坐下休息。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法制时报》的,想是郭小芬打来的,心中顿时浮起一丝希望,连忙接听。

“笑中,你那边怎么样?”手机里传来郭小芬的声音。

“不怎么样。”马笑中很干脆地说,“本所长遇到难题了。”

“哦?”郭小芬有些惊讶,“什么难题?”

马笑中就把小青被捕、自己闯进刑警队,和司马凉谈案子,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给郭小芬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烦躁地用鞋跟磕着地面,讲完的时候,地面上竟出现了一个深达寸许的坑。

“用在案发现场没找到手机,推理杨薇是被杀的,确实比我高明得多。司马凉怎么突然变精明了?”郭小芬说,“但是小青是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司马凉跟你说的那些案情分析,虽然有不少猜测的成分,但总的来说也合情合理——你到底发的什么愁啊?”

“合情合理个狗屁!”马笑中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他就后悔了,“小郭,对不住,我心情不好,很不好。”

郭小芬沉默了片刻,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老实话。”

马笑中接着用鞋跟磕那个坑:“照司马凉这么一分析,小青不就死定了?”

“未必。”郭小芬说,“他目前只有一个周宇宙做人证,缺少有力的物证,上了法庭也定不了小青的罪。”

“那也会把小青暂时拘留的啊。”马笑中嘟囔了一句。

“这是肯定的了。”

马笑中长叹:“唉……看守所的滋味,你是不知道,不好受着呢。”

“简直废话!”郭小芬说,“看守所又不是五星级饭店……怎么回事?你好像很关心小青啊?喂,笑中,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女孩子了吧?她长得很漂亮吗?”

“得得得!”马笑中说,“你们这些人,思想不健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她就觉得眼熟,可是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就是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

郭小芬小心翼翼地说:“她……长得像陈丹?”

“瞧你说的,要是像陈丹我能想不起来?”马笑中说,“我想得脑仁疼,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她没有杀人……算了,我看我也救不了她。她今晚肯定要被送到看守所去了。”

放下电话,郭小芬看了看窗外:尚未消解的暑气,像笼屉上的蒸汽一样裹挟着大街,因为下班高峰而骤然增大的车流,犹如半透明的过桥米线倒进了汤碗,刚刚点亮的街灯,仿佛溅起的油点,闪烁着狼狈的光。马笑中说得没错,时间已经很晚了,恐怕难以阻挡小青要进看守所的命运了。

心里,有点不安。

系列命案侦破后,专案组的成员们就像漫漫长途上的旅人,天各一方了。但郭小芬一直惦念着曾经日日夜夜奋战在一起的那些朋友,一想到他们——除了那个可恨的呼延云以外——她就感到格外的亲切,那种感觉好似想起了童年曾经打过架的小伙伴,有点忧郁,有点矛盾,但总归还是亲切。虽然她没见过小青,更不了解马笑中为什么要维护小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立刻就和马笑中站在一边了,不希望小青是凶手,更不希望小青被关进看守所。这种“不希望”恰似从杯沿袅袅浮起的一缕茶芳,说不出形状,但却清晰地存在。

“没事吧?”一个名叫黎樱的同事见她面色凝重,问道。

郭小芬办公桌上的电话坏了,正想去隔壁的摄影部找黎樱,商量下班后一起去逛逛晨曦百货,顺便给马笑中打个电话。她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事。”

“没事还不赶紧回座位收拾一下,马上出发了。”黎樱催她。

“嗯。”郭小芬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采编平台走去。快走到自己座位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张伟竟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她刚刚写完的一篇稿子——串岗,并偷窥同事的工作,这是职场中的大忌!郭小芬粉盈盈的脸蛋顿时涨得通红,厉声喝道:“张伟!你给我站起来!”

平台上的许多同事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把探照灯一样的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张伟居然一动不动。郭小芬冲上前来要拽他的胳膊,但指尖在距离他袖子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

瞳孔暴张,几近迸裂,目光中充满震惊。

半张着嘴,厚厚的下嘴唇愚蠢地耷拉着。

电脑屏幕的光照射在他呆滞的脸上,像是用蜡封了一般,泛着恐怖的青光……

“张伟,张伟!”郭小芬推推他的肩膀。

蜡像终于动了一下,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郭小芬见他活过来了,总算松了一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张伟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右手的食指指向电脑屏幕:“你写的……是真的吗?”

郭小芬看了看自己的电脑屏幕,是根据上午采集到的信息写的一篇稿子。这篇稿子她暂时还不打算发表,但是作为记者,应该在采访后的第一时间尽快将稿子写出来,作为资料留存,以备将来使用,这是良好的职业习惯。

“是真的啊。”郭小芬说。

“那个……”张伟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我……我也听到了。”

郭小芬有点糊涂:“你也听到什么了?”

“镜子……镜子杀人的故事。”

“啊?”郭小芬不禁惊叫一声,刚刚坐下的同事们又都站了起来,往她这边看。

郭小芬顾不上那许多,焦急地问:“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晚……案发前不久。”

“你也参加‘恐怖座谭’了?”

“没有……我是在距望月园不远的叠翠小区里听到这个故事的。”张伟使劲定了定神,说,“说起来我还是代替你去的呢。有个叫蔻子的女孩和咱们记者部主任是朋友,她是个侦探小说迷,想听你讲侦破系列命案的经过,记者部主任见你还没回来,就让我去了。蔻子约我在叠翠小区的一个住所里见面,那地方好像是她朋友的家。好几个人坐在一起瞎聊,不知怎么说起镜子来,蔻子就讲了镜子杀人的故事,和你记录的这个一模一样,当时我听着就觉得瘆得慌……青塔小区的凶杀案现场竟和这个故事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郭小芬问:“蔻子说她讲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吗?”

“她说是从小青那里听说的。叠翠小区那些人好像大多也知道樊一帆和杨薇,而且相当讨厌她们。”

郭小芬又问:“后来你和蔻子他们就去望月园玩儿了?”

“对。”张伟点点头,“玩捉迷藏。”

捉迷藏……

郭小芬一阵目眩,这个本来就诡异至极的案子,骤然间变得更加复杂了。

不过,对小青而言,张伟讲述的这一切犹如打开手铐的钥匙。

司马凉是用排除法推理小青是凶手的,前提是只有“恐怖座谭”的人听到了小青的故事。但是按照张伟所讲,昨天晚上听了镜子杀人故事的,并不仅仅是参加“恐怖座谭”的人,还有叠翠小区的一群人等——这些人不仅也“相当讨厌”樊一帆和杨薇,而且在发生命案前后的时间里,居然就在与青塔小区有“一坡之隔”的望月园里玩捉迷藏,那么统统要被列入犯罪嫌疑人:周宇宙作证说小青当晚进过青塔小区,只是一面之词,没有物证;而且,如果说小青是杀人后爬上草坡从望月园逃走的,那么在望月园玩捉迷藏的一群人,利用躲藏的时间下坡杀人,再上坡若无其事地接着玩游戏,可能性岂不是要大得多?

她立刻拨通了马笑中的电话:“笑中,你在哪儿?”

马笑中依然坐在那个草堆里:“我没动窝,怎么了?”

“小青可能有救。”

“啊?”马笑中一下跳了起来,由于蹿得太猛的缘故,凸起的小肚子居然往下颠了颠,“怎么有救?你快说!”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你马上去刑警队,先不要让他们送小青去看守所,我马上就过去。”郭小芬说完挂上电话,拉起张伟就往楼下跑:“快点,带我去蔻子家。”

马笑中把手机收好,拍拍屁股上的土,很高兴地沿着铁道往回走。打算去刑警队来他个英雄救美。

走出很远,突然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踪着。他猛地转过身,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见那条黑狗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放射出毒毒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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