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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枫之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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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捕捉以形出现的亡灵,使用的是和平常不同的别处的眼睛,和视力没有关系。能不能看见‘灵’,那要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纯粹状态”。

——绫辻行人《钟表馆幽灵》

别说蕾蓉没想到,就连须叔本人也没想到。

很显然,他被蕾蓉在电话里对第一座凶宅的案情分析惊呆了,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不过,有一点他做得很好,那就是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个可以用感叹号做后缀的词汇,比如“啊”、“真的么”、“怎么会这样”,哪怕是听到杨某其实是被王某所杀,也不过“哦”了一声……要知道,现在的男人已经很少能做到不用女人的口吻来表达惊诧了。

这大概正是此人城府之深的表现吧。

“可是——”当蕾蓉讲完之后,他用一种抻得很长的腔调说,“你还是没有找出杀死王某的凶手啊?”

确实,刘思缈在刚才和她通话时,最终只推理出那个房东不是杀死王某的凶手,但真凶究竟是谁,刘思缈表示手上掌握的案件信息太少,无能为力。“不过,你可以抱怨时间太短之类的,让他做一些让步,将游戏规则改成‘不求找到真凶,但求找到真相’,假如他同意,客观上也就证明他这场‘游戏’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杀害唐小糖。”刘思缈建议道。

这是个非常隐晦的试探,蕾蓉暗暗佩服刘思缈的心计,当即表示同意。

所以,蕾蓉对须叔说:“你只给了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在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的情况下,在一个已经被你清洁过的凶宅里,给你找到了这么多答案,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须叔那边沉默了片刻,冷冰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好吧,这是一次试水,不过,下次你就没这么走运了……”

“等一下。”蕾蓉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喜欢玩儿拼图游戏吗?”

“什么?”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玩儿拼图游戏。”蕾蓉说,“一千片那种的,我只给你十片甚至更少,在没有参照图的前提下,要求你在极短的时间里,不仅把拼图完成后的样子描述出来,还要把另外九百九十块拼图的模样逐一讲清楚,你觉得这合理吗?”

“你想说什么?”须叔冷笑道。

“我这边的案情概要,也是从警方内部资料库里调出来的,跟你手里掌握的一模一样,你应该清楚那不过是一千片拼图中的十片。”蕾蓉说,“我希望改变一下游戏的规则,不要让我找出真凶是谁,只要我能说出符合逻辑的真相即可——你清洁过的凶宅,你应该很容易判断出我说的是否合理。”

“成交。”须叔爽快地答应了,令蕾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可就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我同意的原因可不是不敢、不想或不能杀死唐小糖,而是我觉得,游戏的高潮还没有来到,我不想在第一关就ga over。”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听好,第二座凶宅地址的提示,就在主卧地板中间的那一堆砂砾之中。这次,我依然给你一个半小时的时间,10点半我打电话给你,希望你告诉我第二座凶宅里发生过的命案的真相。”

“等一下。”蕾蓉说,“假如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我想主动和你联系,怎么办?”

须叔又是一声冷笑:“怎么?想要我布置一条能让你们顺藤摸瓜的线?”

“不是的。”蕾蓉沉着地说,“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今天晚上少不了万一。”

须叔给了她一个云端通讯系统的账号,然后挂断了电话。

蕾蓉一边给刘思缈打电话,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从二层这间卧室朝南的窗户往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假山上的一座凉亭,深红色的柱子和墨绿色的琉璃瓦顶,看上去活像是一个放大版的中式骨灰盒。沿着假山的石阶一直往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掩映在两排道柏之间,直通向一座小花园——准确地说是一座小花台。五十平米的棕红色防腐木搭建起的台子上,白色的铁艺花架轮廓起了一个矩形的半开放式空间,一棵棵葫芦秧渔网袜似的将这空间半遮半掩,借着花架上镶嵌的欧式小马灯,可以看到正中心的双层花池里种满了茉莉、松果菊、花叶石楠和藤本月季,活像早市的菜摊似的挤得满满当当,在夜色中都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作为花台背景的陶土色外壁前,三个黑色陶罐分别镶嵌在三个高低错落的石柱上,叮叮淙淙地循环着流水……有个有点驼背的老人正弯着腰在花台上挑拣着,把枯萎的花朵和杂草拔下,扔到脚边的一个藤条编的筐子里。

“这么晚了,他还在忙着园艺?这个管家真是古怪啊。”她轻声嘀咕了一句,继而又想起,从自己下午来到枫之墅到现在,数都数不完的各种怪事。

纷乱如麻的思绪,唯有用纸笔才能梳理清晰。

这么想着,蕾蓉从挎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坐在书案前,将刘捷给她的枫之墅平面图摆在面前,一边对照着查看,一边在雪白的纸上划拉起她内心的疑问来。

第一个问题:除了那幅油画,陈一新在修建枫之墅的过程中,还给赵洪波下了哪些“巫蛊”?

下午,蕾蓉和侯继峰沿着水泥路一直登上山顶,再沿着雕刻有细腻花纹的外墙向右走上一段路,终于站在了枫之墅的大门前。

从河对面望过来的时候,因为有围墙围着,看不大仔细。现在,隔着一道黑色的、顶部装饰有镂金花冠的铁艺栅栏门,可以清楚地一览别墅的全貌:浅灰色的别墅一共三层,第一层是一个挑空穹顶的大厅,雕刻着天使的拱形外廊既显得奢华,又为大厅做了很妙的掩映;二层是一排规规矩矩的屋子,都开着式样一致的长窗,只在一层大厅的上方开了一个以罗马柱为护栏的弧形阳台;三层的东西两肩位置,屋子的模样与造型完全与二层相仿,但在中心部分则别出心裁地镶嵌了一面巨大的、以十字隔开的圆窗,并覆盖了一个帽子似的坡顶——整座建筑用一种绝对突出轴心的对称,充分满足着主人掌控一切、监管一切、拥有一切的威权心态。

只可惜,铅灰色的天空黯然无光,给这座威风凛凛的别墅蒙上了一层纳粹式的阴沉。

蕾蓉按下了门铃。很快,从拱形外廊跑过来一个人,打开了大门。蕾蓉一看认得,正是上午在会议室里对须叔点头哈腰的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罗谦见到蕾蓉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地上前与她握手:“我是来接——”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怎么突然造访我的别墅啊?”

蕾蓉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体型“土肥圆”的家伙: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嘴巴大得出奇,稍微一咧就能到达耳根,薄薄的嘴唇遮不住歪七扭八的一口烂牙,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眯眯小眼从镜片后面放射出贪婪而下流的光芒。他右手握着一把黄铜包头的黑檀木手杖,手腕上挂着一串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佛珠,手指上还套着一枚碧绿得能挤出水儿的翡翠戒指,与这奢豪相得益彰的,是一截黑毛丛生的小腹,撑开浅粉色衬衫的下摆露了出来。

这个人应该就是陈一新,伸出右手要与蕾蓉相握。

“您好,我姓蕾。”蕾蓉说着,手却并不肯伸出去,“冒昧打扰陈总了,我是——”说着她看了一眼罗谦。路上刘捷曾经告诉过她,警方在枫之墅安插了一个人,专门负责与她对接,并在向陈一新介绍时给她改头换面一个全新的身份,刚才罗谦跑过来,她以为罗谦就是这个对接的人,应该由他向陈一新引荐,谁知罗谦一脸茫然……

糟糕!蕾蓉心想,搞错了,罗谦不是接头的人!

蕾蓉到底是蕾蓉,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沉得住气,只一秒钟的工夫,她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身份:“我是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又一指侯继峰:“这是我的学生。”

别说罗谦吃了一惊,就连侍卫在蕾蓉身边的侯继峰也是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大姐你这谎话编得真快”的崇敬之情。

陈一新神情一变,上上下下把蕾蓉打量了一番,看她那雍容的气度,还真有点大郭先生的意思:“失敬,失敬,今晚的聚会,我并没有邀请阁下啊?”

“职业习惯而已。”蕾蓉笑道,“我是来省城旅游的,听说了枫之墅的大名,特地来看看这宅子究竟凶在何处,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致人非命。”

陈一新咧开大嘴笑道:“蕾小姐快人快语,那就别在这儿站着了,请进请进。”说着将蕾蓉让进大门,然后对罗谦说:“你去叫汤米来,既然来了一位大郭先生,正好一起商量一下别墅改建的问题。”然后又对蕾蓉说:“欢迎您来我的别墅做客,晚上还有丰盛的晚宴,还望您不吝赐教。”

这意思摆明了是在说:我不收你参观别墅的门票和餐费,你也别管我要咨询费。

蕾蓉有点儿想笑,忍住了。

这时,一个穿着立领的休闲西装,皮肤略黑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打着厚厚一层油,锃亮得让人想起刚刚端上桌的松鼠桂鱼,手总在不由自主地校正一枚蓝宝石胸针,全不管那枚可怜的胸针是否歪斜。陈一新向蕾蓉介绍道:“这位就是枫之墅的设计者,汤米,国内最有名的别墅设计师,当初我请他出山为我的前任老板——也是这座别墅的前任主人设计这座别墅时,可没少花钱……现在我买下了这栋别墅,让他从头到尾把这别墅给我改头换面,省得里面的各种孤魂野鬼作祟,嘿,他不同意,非说这别墅是座吉宅,妈的照你这么说,吉宅还能发生两次凶杀案一共死了六个人?!今天好了,有大郭先生在,烦请你给指点指点,看看从内到外怎么调整调整,把那些凶灵该镇的镇,该驱的驱。汤米,你先给蕾小姐介绍介绍这栋别墅的情况吧。”

汤米看了蕾蓉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想听哪个部分,换句话说,你的职业是不是只对死过人的屋子感兴趣?”

“贝聿铭说,最初是我们创造了建筑,而后是建筑改造了我们。”蕾蓉微笑道,“如果说谋杀是对人最彻底的一次改造,那么对于你设计建造的这栋别墅而言,既然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就不是只对单一房间感兴趣,而是对整体都很感兴趣。”

汤米愣住了。

陈一新哈哈大笑了起来,罗谦也忍不住笑了。

“既然这样,我就从整体上做一介绍,看看你能不能找出这座别墅的问题出在哪里。”汤米说话时,腔调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半中不洋的油腻感,一边说一边指着别墅比比划划的,脸上写满了僵硬的傲慢,“一座好的别墅,重要的是能够体现两个词,‘至臻’和‘非凡’,当初设计时我就秉承这样的理念,我要将它建造成一栋体现欧洲新古典主义精神的、真正至臻非凡的建筑,所以在设计和选料上都精益求精。围墙采用深红色、呈亚光质感的定制式高级劈开砖;中心广场上的多重喷泉体现出了叠影水景的设计理念;别墅主体的石材选用的是德国莱姆石,运用无缝对接的工艺来建构,看到外墙上那些细腻的花纹了么?可都是手工雕琢的,绝对体现出法兰西的贵族身份。屋顶和架构部分,参照的是凡尔赛宫的御固处理,采用欧式壁柱来均衡支撑力,尤其那个坡顶,使用的是和卢浮宫同样珍贵的屋顶瓦——法国特立陶瓦构筑的。为了体现出一种皇家望族的威仪大气,我将室内挑空的穹顶从原定的8米提高至10米,正如查尔斯·摩尔说的那样‘高大应该是一切别墅的主题’!”

“那要看别墅里住多少人了。”蕾蓉插了一句,“《黄帝宅经》中提到必须杜绝的‘五虚’之中,‘宅大人少’可是第一虚啊!”

这是把上午从须叔那里听来的现学现卖,没想到陈一新在一旁频频点头,原本目光中的一丝怀疑,淡了许多。

汤米瞪了蕾蓉一眼,带领着一众人等登上汉白玉石阶,向别墅内走去。

经过拱形外廊时,本来就阴暗的天光被留在了身后,一阵寒气忽然撩过身体,接着,耳畔听到某个非常辽远而又空旷的地方传来的笑声……那笑声疯狂而凄惨,像是电影里的冤魂因为复仇有望而发出的狂笑。

蕾蓉一惊,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许,只是一阵凉风吹到某个风洞中形成的声响吧。

那个寒冷的夜晚,砍伤女仆的赵洪波,是不是就坐在这里,望着仆倒在庭院的女仆,望着她后肩上微微颤抖的菜刀,望着一地的鲜血,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呢?

他们走入客厅,入眼便是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一座千钵万盏的水晶灯,在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投射出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一体化的麻质壁纸让视线所及之处,居然有绵柔的舒适感。双弧形楼梯直通二楼,黑金柚木的扶手好像把背景墙上那面巨大的油画,用岁月熏染的丝带挽了起来。蕾蓉走到油画前,细细地端详着: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座墙壁斑驳的屋子和它那土黄色的巨大屋脊,遮挡住了远方的田野,两棵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戳向黑洞洞的窗口,好像扎进喉咙的一排鱼刺。

那边,汤米也没管蕾蓉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给众人吹嘘他的别墅采用了多么高档的材质,为了生态和环保,还安装了中央新风系统、中央除尘系统、地源热泵、恒温恒湿系统等等……正说得来劲,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声:“老汤,你咋把舞伴给丢啦?”

蕾蓉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绘有阿拉蕾的白色帽衫、身材略胖的女子站在门口,圆乎乎的脸盘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哎呀呀,这不是苏大记者吗?”陈一新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欢迎,欢迎,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啊,一看最近就在减肥呢吧?瘦了,瘦了。”然后拉着苏姓女子过来给蕾蓉介绍:“这位是我们省城日报社政法新闻部的首席记者苏皖锦,我们都叫她苏苏。苏苏,这位是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姓蕾——”

苏苏一把抓住蕾蓉的手:“蕾老师,我是苏苏,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邀请您来省城的,没想到您直接来这边了。”

侯继峰不禁一惊,但蕾蓉面色如常,微笑着与苏苏握了握手:“听出来了,你这一嘴爽口萝卜似的东北腔。抱歉,没跟你打招呼就先过来了。”

陈一新张大了嘴巴:“怎么,你们认识?”

“那是!蕾老师虽然低调,在京城,可是上流社会最吃香的大郭先生。”苏苏又喜滋滋地对蕾蓉说,“您千万别客气,本来我就是想请您参观一下枫之墅的,看看有什么异样,这俩月出了好多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这大企业家陈总不信邪,专门买下这栋别墅,已经找新的特种清洁工清洗了一遍,还请我们本地的大郭先生——名叫须叔的来驱了凶,明天开工重新装修,特地请我做个报道,我一想,陈总和咱平日里关系杠杠的,这回咱也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干脆就把您从北京请了来,帮着看看这别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拆补的地方。”

蕾蓉这时已经心知肚明,苏苏正是刘捷介绍的那条“内线”,本来她应该先于自己来到这里,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

苏苏像是一团火,本来客厅里冷冰冰的气氛,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活跃了许多,她照着汤米的胸口擂了一拳,故意打歪了他的胸针;当罗谦上前说“我特地去门口接您结果没接到”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疼得罗谦直叫唤,然后大喊“老吴,给我拿杯水来,渴死我了”,姓吴的老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给她端了一杯白开水,又突然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苏苏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摘下黄色双肩包,径直向沙发扔了过去——

“哎哟!”只听沙发上传来了一声惨叫。

“哎呀妈呀!”苏苏吓了一跳,“那上边有人啊?这沙发背对着我,我也没看见啊……”

接着,他们看到一个瘦得麻秆一般的人,从沙发上慢慢地坐了起来,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一具僵尸。

客厅里的气温,瞬时间又降到了零度以下。

第二个问题:全体遇害的特种清洁工们到底发现了什么“致命的秘密”?

管家老吴把蕾蓉带到二层的客房里,蕾蓉知道现在还不到和他深谈的火候,所以只微笑着点头致谢,老吴一言不发地关上门走了。

蕾蓉转过身,走到一张罩有蜡染青花布单的靠背椅上坐下,看着这间客房:米色软包背景墙令整个居室显得又雅致又舒适,深灰色的方格地毯仿佛能够吸音一般,令屋子显得格外静谧,而铺着鹅绒被的大床让神经一直紧绷着的她,不禁产生浓浓的慵懒感,甚至有一些睡意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她说了一声“请进”,只见侯继峰走了进来。

“姐姐。”侯继峰用一个手持窃听器探测仪在屋内仔仔细细探测了一番,然后冲着蕾蓉摇摇头,依旧压低了声音说,“搞定了,您放心,那个家伙用热脸贴警方的冷屁股都唯恐不及呢,何况他对陈一新恨得要死,巴不得他被抓起来枪毙,才不会坏我们的事情。”

侯继峰说的是罗谦,因为上午在屠宰厂见过一面,他知道蕾蓉的真实身份,蕾蓉担心他向陈一新泄密,所以特地向他发出警告。

蕾蓉点了点头:“你住在哪个房间?”

“隔壁。”侯继峰说,“今天夜里我不睡觉,您这边有任何动静,我都会马上赶过来的。”

“辛苦了。”蕾蓉说,“我看陈一新对咱们俩的身份依然心存疑虑,所以言谈举止还是要加小心。”

“嗯嗯……对了,刚刚又来了一位熟人。”

“谁?”

“也是上午参加会议的,那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

“他怎么也来了?”

“他说他和罗谦、汤米一样,也是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的在场者之一。”侯继峰说,“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他也是个懂事的。”他看出蕾蓉的神情略显疲惫,便说了一句“您休息一下”,便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蕾蓉站起身拉开窗帘,从朝南的窗户正好可以望见枫之墅的后花园,但她无心观赏园林美景,坐回在靠背椅上,打开临别前刘捷送她的那个文件袋,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枫之墅连续发生的两起案件的相关材料。关于赵洪波案件的部分,蕾蓉草草地浏览了一遍,见与刘捷介绍的大同小异,也就没有细看,而把阅读的重点放在了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案的材料上。

也许是从早晨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也许是屋子里过于安静,也许是窗外的天色一直昏昏沉沉,也许是从花园飘来的清香使人沉醉,不知不觉间,蕾蓉竟然睡着了……

恍惚间,她梦见了许许多多的片段:屠宰厂锈迹斑斑的铁钩子、长满了浓密胡须的嘴唇、墙壁上被砸开的巨大缺口、一间间破败的砖瓦房,有如原始人废弃了的穴居……它们死一样的沉寂,又于沉寂中不易察觉地颤动着,渐渐地漂浮了起来,仿佛是泡在水里的一枚又一枚完全从手指剥脱的、带着血丝的指甲……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唯有一张脸孔,像旧式电脑的屏保一般不停地扭曲变形。

蕾蓉竭尽全力想看清他是谁,终于发现他很像很像刘捷,他似乎在拼命地叫自己的名字,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似乎是在警告自己:危险近在咫尺!

蕾蓉猛地惊醒,发现一只手正在试图悄悄地抽走她捏在指间的那一摞材料。

她一巴掌打开那只手,将材料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抬眼看时,竟是苏苏。

苏苏也吓了一跳,胖乎乎的脸上挤出有点尴尬的笑容:“对不起……我看你睡着了,想帮你把这些材料收好,然后给你盖个被子。”

果然,她的另外一只手里拎着一床薄被。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蕾蓉歉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今天忙了一天,有点累,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苏苏还是一个劲儿地表达着歉意:“怪我,怪我,本来我跟刘副厅长约好,应该一点左右赶到这里,提前接应你一下的,谁知报社开一个紧急会议,不让请假,手机又出了问题,短信微信都发不出去,电话更是打不通,跟刘副厅长死活联系不上,开完会我打了个车往这儿赶,路上又遇到一起车祸,不知道死的是什么重要人物,好多警察围着,把路都给封上了,没办法,我只好绕路,结果就迟到了,等听到陈一新介绍你是大郭先生时,我可真的是大吃一惊呢,不过看那样子你已经被他们完全接纳了,我也就不好‘拆穿’啦!”

“不过,你的反应也蛮快的,陈一新本来对我的身份有点怀疑,一听说是你把我请来的,所有的怀疑似乎立刻消失了。”

苏苏摇摇头:“你可不要小看陈一新那个人,别看他长得像一只又肥又蠢的土拨鼠,其实可是一条毒蛇。”

蕾蓉“嗯”了一声,又有点好奇地问:“你原来计划给我编排的身份是什么?”

“嗨,刘副厅长说你是个法医,那么我就打算说你是医生——精神科医生,我请来给赵怜之看病的。”

“赵怜之……就是躺在沙发上被你的书包砸中的那个瘦子?”

“对啊,他一声叫唤真把我吓坏了,就他那小塑料体格,我真怕我那一口袋书把他给砸扁了,然后这倒霉别墅又添一条人命。”

“怎么来别墅住一晚上还带一口袋书啊?”

“我是个推理小说爱好者,只要外出,身上不装几本就觉得心虚得慌,尤其来这死过一大堆人的凶宅,晚上睡觉前读一本《黑暗馆不死传说》或《斜屋犯罪》,那可太带劲了!”苏苏有点兴奋地说,“推理小说里的凶杀案写得再可怕,也不如现实生活中的案子恐怖血腥啊!”

“这么说来,你采访过枫之墅发生的两起命案喽?”

“赵洪波被杀那一起我没有采访,当时我在外地出差。”苏苏说,“但是凶宅清洁工全体遇害的案子,我可是省厅批准的唯一一个进入现场采访的记者。”

“好。”蕾蓉指了指旁边的另外一把靠背椅,请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道,“那你给我讲一讲采访的情况吧。”

苏苏道:“其实,特种清洁工在枫之墅全体遇难的事情刚一发生,整个省城都传开了,而且越传越邪乎,有的说是赵洪波的鬼魂发了狂,见到活人就杀,有的说是当初枫树岭养老院里死的那些老人们的鬼魂一直在作祟,反正就是各种闹鬼,搞得省里压力很大。报社领导就派我去采访一下,希望能报道这个案子的破案经过,以正视听,平息人心。我一当记者的,万金油,长期跑政法口,跟省厅关系又不错,省厅就同意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尸体早已经被抬走了,但白色粉笔勾勒出的尸形、大片大片拖曳的血迹,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尤其一个掼碎在墙上的花瓶,一把被劈成两截的墩布,能够想象在屠杀发生的一刻,清洁工们有过怎样惨烈的殊死搏斗……”

从走进枫之墅开始,蕾蓉一直集中精力伪装自己的身份,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听了苏苏的讲述,她才想起,这栋别墅是一座巨大的凶宅,而也正因为此,一股凉气悄然蹿上了后脊。

苏苏继续说道:“死的人多,物证也就多,勘查也就慢。接待我的刑侦队长亲自带我在别墅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走了一圈,给我详细介绍了一遍案情。基本情况就是一共死了六个人,有被刀砍死的,有被绳子勒死的,那个带队的小郭先生——好像名叫徐冉吧,摔在山崖下面,据说被发现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儿,但送到医院后很快也死掉了。”

刹那间,蕾蓉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小郭先生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是警方高度保密的,苏苏不知道很正常,但是……还是有什么地方,好像遗忘在棉被上的一根针一样,刺痛了她的神经。

猛地!她突然想了起来,就在刚才,陈一新给自己介绍汤米时,曾经无意中说过这么一句话——

“照你这么说,吉宅还能发生两次凶杀案一共死了六个人?!”

当时自己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就不大对劲了,因为枫之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在外人看来,第一起死了赵洪波,第二起死了六个凶宅清洁工,那么死亡数字应该是七个人,而陈一新说的是“六个人”……

也就是说,他知道枫之墅案件中有一个幸存者。

看来,刘捷说陈一新跟警方内部有所勾结,所言不虚!

这时,苏苏继续介绍案情:“现场勘查表明,那个凶手非常残忍,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所有人灭口。另外,他也非常狡猾,虽然杀了这么多人,但是现场居然没有留下他的指纹,虽然有他的鞋印,但只能根据鞋号估计是男性,而且由于跑动、踮脚和故意擦拭等原因,没有找到太多成串的足印,也就无法根据行走轨迹锁定嫌犯。”

“市局报警电话记录表明,在案发当日傍晚6点左右,110曾经接到来自枫之墅的座机打来的电话,但是接警人员打回去的时候,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而枫之墅的一个死者就死在一层客厅的电话边,他是被人从后面用软钢丝勒死的,话筒一直就那么垂落在他的尸体旁边。从死亡顺序来看,除了徐冉以外,他极有可能是所有受害者中第一个遇害的。”

“为什么要除了徐冉以外?”蕾蓉有些不解。

“因为搞不清徐冉是什么时候坠崖的,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个死者打电话报警应该不是因为发现她坠崖,因为徐冉坠崖的地方并不难以施救,警方却没发现有任何人曾经对她尝试过救援——般来说,发现坠崖肯定要先尝试救援,尝试无效再报警吧?”

“不。”蕾蓉说,“发现坠崖,肯定是先打120急救电话。”

苏苏点了点头:“所以,我更倾向于那个被勒死的人,是发现了枫之墅里的某个犯罪证据,又找不到徐冉,感到这两件事之间有着什么蹊跷而可怕的内在联系,所以才打电话报警。照规矩,凶宅清洁工在工作开始前要将手机关机,交到郭先生手里,直到完工之后再发还,但当时徐冉坠崖了,手机都在她身上,所以只能打座机——结果被躲藏在暗处的凶手发现,将他勒死。”

蕾蓉沉吟了片刻,一边继续翻阅手中的材料,一边对苏苏说:“你继续谈。”

“还有就是死亡地点的分布,除了那个死在电话机旁边的人以外,剩下的四个人都被杀害在这座别墅的二层和三层,而且都是集中在赵洪波的书房附近,也就是你现在住的这座屋子的楼上房间——”

蕾蓉有点吃惊:“什么?我这间屋子的楼上就是赵洪波的书房?”

“对啊。我还想这谁给你安排的房间呢,真够缺德的。”苏苏笑道,“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大概也知道,赵洪波就死在你天花板上面的那间书房里,当时门窗紧闭,而特种清洁工们的尸体又都分布在书房附近,这不能不让刑警们怀疑,清洁工们发现的犯罪证据,就在书房里面,但是把书房翻了个底儿朝天,结果跟当初勘查赵洪波死亡现场时一样,一无所获,既没有发现门板装有折叠后看不见的暗器,也没有发现地板有微小的倾斜,更没有发现天花板可以升降……”

蕾蓉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咋了?”苏苏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觉得我扯犊子扯得太狠了。”

“没什么,只是在刚才来的路上,我和刘副厅长也说过这种新本格推理小说中才能看到的情节,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蕾蓉说。

“虽然新本格小说里的诡计都很扯,但是备不住现实中还有个别傻瓜真的用上。”苏苏说,“他们也不想想,有为了谋杀而建一栋房子的钱,不如随便在过街天桥底下雇俩民工,想宰谁就宰谁。”

“文学和现实有差距是很正常的事情嘛。”蕾蓉扬起手中那份材料,“我看完了。我原来以为也许特种清洁工之中的某个人就是凶手,在和受害者的搏斗中同归于尽,但是看完尸检报告和所附照片上每一位死者的致命伤,这种怀疑可以打消了,除了你说的那个被勒死的人以外,剩下的死者都是被同一把凶刀杀害,一刀致命,这恐怕是专业杀手才能犯下的罪行——难道警方就连一个怀疑的对象都没有吗?”

“有倒是有,但令人难以置信。”苏苏说,“警方在排查附近这一带居民时,两个住在河对面的小区的女孩回忆,出事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有一辆红色歌诗图轿车突然从桥那边开了过来,开得很快,也很疯狂,差点撞到她们——而赵洪波的养子赵怜之开的就是一辆红色歌诗图轿车。警方立刻拘捕了赵怜之,可是,那个人一天到晚跟吸多了海洛因似的,说话颠三倒四,精神上也疯疯癫癫的,死都不承认他那天去过枫之墅。警方也认为他这样的货色绝不是宰人的材料,挨宰还差不多,加上陈一新又出面作保,所以很快就把他给放了……”

“陈一新替他作保?”蕾蓉有些惊讶,“陈一新不是杀死他养父的嫌疑人之一么,怎么他俩还搞到一起去了?”

“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苏苏压低了声音说,“赵洪波遇害前半年,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突然把赵怜之大骂了一顿,气得赵怜之离家出走了,在那段时间,陈一新收留了赵怜之,给他提供了住处、女人什么的,但是对外严格保密,直到赵洪波发疯砍伤女仆之后,陈一新才让赵怜之回到家里,而赵洪波对此毫不知情。”

“我曾经怀疑,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本来打算跟赵怜之演一场戏给宾客们看,但却被赵怜之趁机刺杀,听你这么一说,如果陈一新和赵怜之事先就有勾结,那还真被我说中了。”蕾蓉皱紧了眉头,“不过,刘捷否定了我这种想法,因为当门被撞开时,所有人都看到赵洪波身前已经是一地血泊,后来血液检验又表明,那确实是赵洪波自己的伤口流出的鲜血……”

苏苏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叼出一支点上,狠狠嘬了一口:“这什么枫之墅啊,简直就是个谜之墅。”

蕾蓉站在窗边,轻轻地拉开窗帘,望着窗外那正在黯沉下去的花园,以及在花园围栏的尽头,一处长满了野草的山崖。

在山崖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箱子,搭在一个用工字形截面的不锈钢柱子支撑的架子上。

“那是什么?”蕾蓉问苏苏。

苏苏看了一眼:“那个啊,是把温泉联接入户的抽水系统。”

“这个岛上有温泉?”

“对啊,当初建枫树岭养老院,就是因为这里有温泉的缘故——对了,小郭先生徐冉就是从那个山崖上掉下去的。”

“她去那个山崖边做什么?”

“谁知道啊,人已经死了。”

蕾蓉沉思着:所有的清洁工都死在别墅里面,只有徐冉一个人掉下了山崖,她是到山崖边等什么人的时候,被一双从背后伸出的手推了下去?还是被那个真凶追赶得无路可走而坠崖,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对警方说出真相?抑或是……

“对了。”她的视线缓缓地将别墅以南的小岛环视了一遍之后,突然问道,“这座岛上,我没有看到一棵枫树,为什么得了个枫树岭的名字?”

“过去这座岛上有很多枫树,秋天的时候,隔着河望过去像着了火一样,很多学校组织学生秋游都爱到这里。”苏苏回忆道,“后来养老院出了事,荒了很久,赵洪波买下地皮建别墅的时候,身体不大好,一吹风就偏头疼,有个风水先生跟他说,要想无病无灾,就得离‘风’远一点,于是把所有的枫树都砍掉了,岛外面的老百姓很生气,故意给别墅取名叫‘枫之墅’,叫来叫去的,这座别墅居然真的就叫这个名字了。”

“养老院的事情,刘副厅长跟我说过,他说是一起单纯的事故,肺炎传染和扩散导致的老人们死亡,是真的吗?”

苏苏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将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上掐灭:“那件事情,我了解。我那会儿假期到养老院当志愿者,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刚开始还是一两个老人咳嗽,感冒,发烧,没了,后来接连倒下许多人,省卫生厅、民政部都来人了,调查发现,确实是肺炎病菌的传染导致的,不过须叔后来到枫树岭来看了一次,他说养老院从风水学的角度有所‘犯忌’。”

蕾蓉想起上午的会议上,须叔说过的话:“他是不是提到一本名叫《宅谱通言》的书,上面记载了‘枝斜向门,哭泣丧魂;门对空树,咳嗽流注’?。”

“对啊,对啊,他接受我们报社的记者采访时,就是这么说的。”

“可是,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在受访时说了一堆故弄玄虚的话,搞得记者也五迷三道的,完了写成稿子拿给总编一看,直接毙了,那个记者没办法,又去采访小郭先生徐冉,徐冉倒是解释得通俗易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古人不主张在庭院里种植大树,因为高大的树木势必会影响采光,导致室内阴暗潮湿,还会影响通风,不利于废气、病菌的排除,尤其是屋里有呼吸疾病或传染病患者,那么不仅对患者本人的康复有百弊而无一利,而且对其他居住者也会造成危害。另外,树木越高大,树根延伸得就越长,很可能会破坏房基,给房屋带来倒塌的隐患。”

蕾蓉听得连连点头:“这么说,确实是有道理的。”

“可是须叔得知后,气坏了,大郭先生本来就跟小郭先生不对付,何况这一回徐冉还扮演了魔术破解者的角色,气得须叔放出话来,早晚要给徐冉好看。”

蕾蓉不禁一笑:“据说这座枫之墅是陈一新给赵洪波修建的,是真的吗?”

“没错,早些年,陈一新是省城有名的骗子和奸商,勾结贪官污吏做了许多坏事,这几年国家展开声势浩大的反腐行动,他突然跳到赵洪波的公司里,放低身段,悄无声息,不知怎么的渐渐扶摇直上,东山再起……听说赵洪波有退隐江湖的想法之后,他主动站出来主持修建了枫之墅,还自掏腰包承担了装修的费用,家具和装饰品都是他亲自选购的,说是要报答赵洪波对他的恩情,最后他‘报答’得可真彻底,鸠占鹊巢,把人家的公司都给吞了。”

“家具和装饰品……”蕾蓉慢慢地说,“楼下客厅里挂的那张大幅油画,也是陈一新专门给赵洪波选的吗?”

苏苏茫然地摇了摇头:“那幅画,怎么了?”

蕾蓉正要说话,突然发现对面假山上的凉亭里站着一个人,正往这边看过来,他的目光直勾勾的,搞得蕾蓉有点儿心慌,但仔细看时,他其实望向的是自己楼上那间屋子——赵洪波殒命的书房。

“我想,我该找这个人谈谈了。”蕾蓉喃喃地说。4

第三个问题:枫之墅里的什么东西导致赵洪波从出现幻觉到发疯?

她走到假山下面,抬起头,向凉亭望了一眼,管家老吴看见她,慢慢地沿着石阶走了下来,却并没有走向鹅卵石小路,而是往左一拐,拐进了一个狭窄的山洞里面。

她也走进了山洞。

“怎么样?”老吴低声问道,“拿到东西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嫌我出的钱不够?”

“不是,我本来联系好了他,昨天下午过去拿东西,但是等我到了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抽屉和保险柜的门都开着,里面的文件和材料都已经被拿走了,一个玻璃杯子还打碎在地上,我害怕极了,赶紧逃了出来……”

老吴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

“对不起……我尽力了。”说完,她就要慢慢地退出山洞。

“不,你还没有尽力。”老吴用冰冷的口吻说,“你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咬了咬下嘴唇,好像要把什么话咽下去,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还要怎么还?!没错,如果不是他,我也许还在那个小医院里当护士,可是自从嫁给他之后,他就像一个魔鬼一样统治着这个家,统治着我!从肉体到灵魂,我受尽了他的折磨和摧残,他很早就失去了性能力,所以对我越发的变态,不然我也不会逃离这个家……出事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过来,找我谈离婚手续和财产分配,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心里对他还存有最后一丝温情,我这段时间所作所为的一切,就是为了那最后一丝温情,我不能再做更多了!”

老吴瞪着她:“无论他活着的时候怎样,可他是被那么残忍地杀害,难道你就一点也不——”

“只有你——”她也瞪圆了眼睛,“只有你才认为他是被陈一新杀害的,还有谁?还有谁跟你一样认为?警察就在现场,门窗紧闭的密室,除了自杀没有第二种解释。老吴,拜托你不要把自己的见解强加给别人,包括你让我去找那个私家侦探收买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老吴打断她的话:“如果东西不存在,那个私家侦探为什么一声不响地不辞而别——甚至有可能是被绑架或杀害?!”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统统都是你的臆想,你的猜测,也许那个私家侦探搬家了,也许他是财务有问题跑路了,也许他是被别的调查对象追杀了!”她扬着两只手,“老吴你放过我好吗?你是赵洪波父亲的卫兵,死心塌地地照护了他们父子两代人,而我有我的自由,我不能也不想为赵洪波陪葬!”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出山洞,老吴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她又止住了脚步。

她站在洞口,望着头顶被岩石剖成两半的明与暗,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可以向你承诺,假如让我发现了陈一新杀害赵洪波的证据,我一定亲手宰了他!”

说完,她急匆匆地走开了。

老吴抄着手,在山洞里又待了一会儿,然后神情木然地走了出来,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前走,突然发现那个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正站在花台上赏花,他想躲开,但是已经太晚了,姓蕾的女孩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您好啊。”

他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看得出,这个花台有一阵子没人打理了,很多名贵的花草都枯萎了,不过依然可以想象它曾经的繁茂似锦。”蕾蓉笑着说,“这么大的别墅只有您和一个厨娘,恐怕是照顾不过来吧。”

“作为一个管家,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选择做什么。”老吴的回答,谦恭中又带着几许倨傲,“想必您也知道,这半年来,这座别墅出了许多事,人都顾不上了,哪里顾得上花花草草……”

“其实我有点儿搞不太懂。”蕾蓉望着他说,“既然您是前一任主人的管家,为什么陈总还要把您留下?”

“如果您换过房子就会明白,对待上一个家庭留下的家具,新的主人总会视如鸡肋,留还是弃,需要一个时间来抉择。”

“我倒不觉得您像家具,如果让我比喻,我更倾向于把您比喻成一个未死的凶灵。”

此言一出,老吴的眼睛里“噌”地射出两道凶光!

然而蕾蓉却面不改色,翘起的嘴角好像对他的反应早有准备,这反而让老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蕾小姐,恐怕您在您的专业才能上过于专注,而忽略了基本的礼貌,尤其对我这样一个已经年过六旬的老人。”

“是么?我倒觉得我的比喻恰到好处。”蕾蓉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腔调,“一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守候在一座故主死于非命的别墅里,怀着满腔仇恨、一心要杀死别墅的新主人,为故主报仇……这样的人,只怕比真正的凶灵更加可怕吧?”

“蕾小姐,我是一个遵纪守法、安分守己的人,您说我想杀死陈总,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的,我想您不需要我提醒,诽谤他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吧!”

“好吧,算我看走眼了。”蕾蓉道,“我原本以为,作为一个跟随赵总多年的人,您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杀害而不为他报仇的。”

老吴愣了一愣,然后慢慢地说:“也许您道听途说的消息有误,赵总在自己的书房里关上窗、锁上门以后,用刀自杀的。”

蕾蓉不禁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老吴眯起一双眼睛。

“我是笑您的演技不够好,连我都骗不了,怎么能骗得过陈一新,其实你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而局外人更是看得清楚。就拿赵总之死来说吧,我在别墅里都没有怎么多逛,都能看出陈一新当初建造这座别墅的目的,就是为了置赵总于死地。”

老吴一下子呆住了:“你……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别忘了我是大郭先生。”蕾蓉气定神闲地说,“这座别墅看起来雍容华贵,但边边角角充溢着一股杀气,任何人住进来恐怕都会落得血光之灾,而且,这种杀气并非地理形势造成的,而是建造者有意为之,不说旁的,就一楼客厅里挂的那幅油画,即是明证。”

“那幅画怎么了?”老吴困惑不解。

“那幅画是陈一新帮赵总选择并挂在客厅正中的墙壁上的吧?”

“对啊。”

“您知道那幅画叫什么名字吗?”

老吴摇了摇头:“陈总当时给赵总介绍说,那是一幅欧洲不知名的画家所画的风景画,我们又都不是很懂艺术……”

蕾蓉掏出手机,很快搜索出了那幅画,展示给老吴看:“是这幅画吗?嗯,作者可不是什么欧洲不知名的画家,而是大名鼎鼎的后印象派大师塞尚,而画的名字也别有旨趣。”她手指往上一划,油画的名字显示了出来——

《自缢者的房屋》!

老吴的脸瞬间胀得通红,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焰:“陈一新这个王八蛋!”

“从风水学的角度讲,客厅就是人的一张脸,客厅的主墙犹如脸上的印堂,印堂发青尚且表明人的身体不健康,何况在上面挂一张凶画。”蕾蓉说,“陈一新修建这座别墅的目的,就是想克死赵洪波,这一点毋庸置疑。”

老吴扬起头来:“我冒昧问一句,您到底是谁?”

这回的“您”字,说出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客套,而是带着一种真诚的敬意。

“我是赵总的一位朋友。”蕾蓉低声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调查他蹊跷的死因。”

老吴叹了口气,请蕾蓉在花台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坐在她身边,目光在那些残败的花花草草上流连了很久,才喃喃地说:“荒了,荒了,过去这里有一个园丁专门打理,后来洪波犯了失心疯,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跟着了魔似的,园丁和好多仆人一样,都走了,这花园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再往后啊……我照顾了他们爷儿俩两代人,本以为这把老骨头还能多伺候洪波些时日,谁知道这个家败得这么快,有道是‘一狼入室,举家皆空’,可是那阵子,谁能看出陈一新是一只豺狼啊!”

“老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想问的是,赵总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当时我不在场。”

“啊?”

“我最痛苦的也就是这一点,那天洪波先上楼去,叫陈一新十分钟后去他的书房找他,十分钟都过了,陈一新还是一动不动,我清了清嗓子,提醒他该上去了,他很不痛快地往上走,这时,我发现饭桌上所剩的饭菜不多了,估计洪波和陈一新要谈很久,不能让其他的客人冷了场,于是我就去厨房,安排厨娘再做几道菜,这时听见楼上一声惨叫,然后传来踢打声、叱骂声、惨叫声,我赶紧往楼上跑,等到了书房门口,看见赵怜之跪在洪波的身边,洪波的心口插着一把刀,躺在血泊里,身体还在抽搐……”说着说着,老吴捂住了脸,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假如案发时我在场,也许能当场抓住那个谋杀他的凶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是自杀的,无论如何也不能!”

一直以赵洪波父子最忠诚的仆人而骄傲,却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目击到案件的全过程,而陷入深深的自责,这大概就是刘捷说的,吴管家在警方的调查中“掩饰不住的非常悲痛,但始终不做任何的评价和猜测”的原因吧。

“但是警方在调查中,确实没有发现赵总之死有‘外因’的可能啊,毕竟门窗是紧闭的……”蕾蓉望着老头子那张皱皱巴巴的瘦脸,试探着说,“您不必沮丧和难过,以我的一点浅见,当在一个人的家里找不到要找的人时,或许可以试试在他回家的路上等他。”

“您的意思是——”老吴恍然大悟,“找一下自从洪波搬到这栋别墅之后,逐渐‘发疯’的原因?”

蕾蓉点了点头:“我相信陈一新一开始并没有想直接杀害赵总,否则他就犯不着在这栋房子上动那么多心机了,所以您不妨想一想,赵总自从住进来之后,在衣食住行上起了哪些变化,导致他逐渐出现了精神上的不正常情况——从本质上讲,所有心理上的疾患都是物理因素作用或导致的,换言之,一幅画绝不能逼疯一个人,其中一定还有更加恐怖和不可捉摸的手段,这些手段很可能依然藏在枫之墅里,如果我们能发现其中有和陈一新相关联的部分,那么警方一定会重新查封这栋别墅,重新审理赵总和那些清洁工们的死因,这恐怕才是陈一新最害怕和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相信,陈一新之所以这么着急买下这栋别墅,进行改造装修,绝不是对凶宅情有独钟,而是希望毁灭自己的犯罪证据。”

老吴一边点头,一边嘀咕着:“衣食住行……都挺正常的啊,我想想啊,住进来之前小半年吧,陈一新撺掇洪波学什么道家的养生术,‘要想不死,肠中无滓’啥的,每天都只吃素菜,喝什么刮肠茶,早中晚洗澡,叫个什么‘一身清,一身轻’,然后穿着特别宽大的衣服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您看过没,就跟里面那嘉靖皇帝似的……”

“刮肠茶是什么东西?”蕾蓉问道。

“就是把决明子、麻子仁、大黄啥的搁在一起泡茶,洪波过去有点便秘,喝完了这茶泄得痛快,精神也会好一阵子,可是这人要总是泻肚,那肯定伤元气啊,但是不喝的话,便秘会更加严重,所以他越来越依赖这个茶了。”

蕾蓉点点头:“长期服用泻药,肠道蠕动就会形成药物依赖——那么,刮肠茶的原料是哪里来的?陈一新配好了送给赵总的?”

“不是。”老吴摇摇头,“都是我按照老陈给的方子,去药店抓了来给洪波泡水喝的,是不是这三种药配伍在一起就是慢性毒药啊?”

“哪儿有那么玄乎啊,问题不在这刮肠茶里。”蕾蓉想了一想说,“除了赵总之外,其他住进来的人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吗?”

“有。”老吴说,“刚刚搬进别墅那阵子,我们都特别爱过敏,身上动不动就起小红疙瘩,鼻子痒痒,喷嚏不断,而且咽喉也容易肿痛,药盒里的牛黄上清丸没几天就吃光了,赵总毕竟是搞建筑出身,懂行,说是这屋子装修时名贵石材用得过多,有放射性物质和氡气啥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挥发干净,为此,陈一新还来道歉,说光考虑奢华忽略了环保,赵总说他进入房地产行业不久,所以也不怪他。”

“类似赵总那种出现幻觉的症状,其他人有吗?”蕾蓉问。

老吴想了一想,然后摇了摇头。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赵总的个人生活起居上。”蕾蓉说,“他住在哪间屋子?”

“他的书房不是三楼最西头朝南的那间屋子吗?隔壁就是洪波的起居室,一个很大的套间,这个套间跟书房有一扇门相通。”

蕾蓉吃了一惊,因为刘捷介绍案情时,没说书房还有一扇门与隔壁的套间相通。所以她在查看枫之墅的平面图时,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么,赵先生遇害那天晚上,通向隔壁套间的那扇门能打开吗?”

“不能,肯定不能,那扇门当晚是从书房一侧反锁的,锁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打不开。”

“那好吧,我回头上三楼去看看。”蕾蓉站起身,又忽然回过头,“对了,我还是要问一遍刚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我相信陈一新一定知道您对他怀有满腔仇恨,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把您请回来?”

“只是演戏给外人看罢了。”老吴说,“洪波死了,就有传闻说是陈一新做的,后来又有六个特种清洁工不明不白地死在枫之墅里,房地产业界又纷传圆满地产现在在大量囤积凶宅,洗白后高价出售,这些都对陈一新的声誉和生意十分不利。他把我请回来是为了证明他‘襟怀坦白’,与洪波的死无关;在别墅重新装修之前,将亲友们召来开个追思会,倒是洪波的老婆童丽在卖别墅给陈一新时开出的条件,陈一新趁机请来省报记者,借‘追思会’继续作秀扮好人,总之他是婊子也要当,牌坊也要立。”

“这个人还真的蛮有心计的。”蕾蓉一笑,“对了,刚才您说全家除了赵总,没有其他人表现出精神上的病态,这怕不对吧,我看那个赵怜之就不大正常啊。”

“他那是嗑药嗑的!”老吴的脸上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洪波收了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当养子,也真是家门不幸,从小就是个窝囊废,上中学时学会了嗑药,后来他爸逼着他搬到枫之墅,想帮他把毒瘾戒了,那小子熬得百爪挠心,不知道走了什么途径,居然搞到了毒品,每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抽,有一天被洪波发现了,要打他,他跑了,直到洪波从疗养院出来,他才回家,跪在地上,跟他老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那时这栋别墅里除了我和一个厨娘、一个女仆,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洪波望着这么一空落落的大宅子,成天唉声叹气,见到赵怜之回来还挺高兴的,被害之前那阵子,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聊天啥的,我虽然不相信那个混球能够改邪归正,但只要洪波觉得好,我也就不忍心再去多嘴了……”

“那么……”蕾蓉小心翼翼地问,“您认为,赵怜之有没有可能跟陈一新联手谋害他的养父呢?”

“一条大鱼,在水里扑腾的时候,谁都不敢靠近它,可一旦它被钓上岸,煮熟了,端上菜桌,那可就一人一筷子……”

蕾蓉点了点头,向老吴告辞,离开了花台,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就在刚才,她站在卧室的窗边,看见管家老吴正在对面假山上的凉亭里,往楼下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看过来,便决定下楼去找这个老人谈一谈,谁知快要走到假山附近时,突然发现前面还有一个打扮得很时尚的漂亮女人,左顾右盼的,似乎提防有人跟踪。蕾蓉赶紧躲到一旁,直到她和老吴一起走进了山洞,才蹑手蹑脚地过去,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从对话可以得知,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童丽,老吴似乎是在让她去私家侦探手里买什么东西,却以失败告终……而老吴言谈中对陈一新的刻骨仇恨,也让蕾蓉决定通过那幅油画为介入点,直接向这位老管家摊牌,也许能获取更多的信息。

一番谈话之后,犹如驱车入雾,困惑没有解开,反而陷入了更多的困惑之中。

抬眼一看,前面是整个花园最南边的栅栏门,推开门便看见这座小岛后面那高高的山崖以及山崖下面的河水,或许是对面凸出的河岸形成一个夹角的缘故,河水流淌得十分湍急。

还有,山崖上那个巨大的白色箱子。

刚才苏苏说,这个箱子是把小岛上的温泉联接入户的抽水系统,不过,也许另外一句话更加值得注意——

“小郭先生徐冉就是从那个山崖上掉下去的。”

蕾蓉绕着白色箱子转了一圈,由于山崖下面的流水声过于喧哗,她不得不把耳朵贴在冰凉的箱体上,才听见里面传出“嗡嗡嗡”的声响。她看了看箱门上那把锁,尤其是锁眼,锁眼里面生了点锈,但并不严重,证明箱子里面的抽水系统正常运转,只需要隔一段时间维护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山崖边,向下面望去,只见在十几米高的下方的草地上有一片茂密的榛莽,如果再仔细定睛观看,可以发现一株从半山腰横生出的小树被从中间折断了,当初徐冉就是从这里摔落时被那株小树挡了一下,才逃过一死的吧……

也许是山崖离河岸太近的缘故,上面的野草都因为湿气缭绕而变得无比光滑,蕾蓉的鞋一歪,整个人突然向山崖下面滑去!

第四个问题:赵洪波遇害的那一刻,陈一新跑到书房隔壁的套间去做什么?

她还没叫出声来,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拉了上来。

饶是惊魂未定,蕾蓉的表情依然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沉静,微笑着对救了她的罗谦说:“谢谢,看你挺瘦的,没想到力气却这么大。”

“这叫干巴劲儿。”罗谦笑嘻嘻地说,“您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发现啥……线索了吗?”

蕾蓉轻轻地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她还拿不准眼前这个人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罗谦似乎急于表白自己,压低了声音说:“蕾警官,您放心,我绝对是站在政府这一边的,别看我给陈一新鞍前马后,其实对那个家伙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早点完蛋,这么说吧,假如刚才差点滑下悬崖的是他,那么我毫不介意再推他一把!所以,您在调查中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说话。”

蕾蓉点了点头:“我听说,赵洪波出事那天的晚宴上,陈一新曾经当众训斥过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王八蛋!”罗谦气愤地说,“‘凶宅战略’明明是他提出的,非要往我身上安!”

“到底什么是‘凶宅战略’?”

“今年年初,陈一新在公司高层的一个内部会议上提出了一个构想,他说凶宅的购入价都很低,而一间屋子是否是凶宅,关键要看公安局是否有备案和记录,换句话说,即便是一间屋子真的出过命案,只要公安局的记录上没有,那么它就不是凶宅。所以,公司可以大量低价购入凶宅,然后他出面到公安系统去‘疏通’,把这些凶宅的案件记录‘抹掉’,然后再卖的时候,就可以以正常价格卖出了,中间的利润很大……我也是没脑子,迎合了几句,他就让我来写策划案,现在倒好,把整个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了。”

蕾蓉说:“现在警风警纪抓得很严,而且所有案件的存档与记录,不是只有在案发地的派出所、市局、省厅有记录,终端要记入公安部的资料库,我不信以陈一新的能力,真能把整个公安系统收买了!”

“嗨,其实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陈一新是在忽悠,但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还真让我们以为他手眼通天。策划案一出,陈一新审核通过,然后重新拟了个文件,号召中介们大量收购凶宅——‘洗白’那事儿当然只字不提。这一下,各个门店的中介都抢着找凶宅、买凶宅。要知道,二手房市场,中介主要吃的是佣金,但对于类似凶宅这种不易卖的、又并非全无价值的‘鸡肋房’,如果长期无法交易,卖方就有可能选择其他的中介公司,这种情况下,为了保住房源,中介往往会选择一种名叫‘内部贷’的方法——就是由中介跟公司签一个合同,以比商业银行低得多的利息,从公司贷款买下房子,限定期限卖出,卖不出去,中介就会成为公司的债务人,这有点儿像是借钱赌博,不过以现在二手房需求量之大,极少出现砸在手里的情况……不过,令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凶宅大量购入后,陈一新只字不提‘洗白’的事情,还强行勒令各个门店改变凶宅售价按同等房屋70的价格销售的行规,变成按照正常售价出售,这一下,那些凶宅根本无人问津,中介们正群情激愤,平日里雁过拔毛的陈一新突然下令:所有‘内部贷’的时限延长两年,利息降得更低,这一下中介们都不闹了,等于圆满地产自己囤了一大批房子。那天晚宴上,陈一新指责我导致大量凶宅变成了‘烂在手里的不动产’——他妈的,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好么!”

蕾蓉沉思了片刻道:“那么,陈一新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白地说,业内议论纷纷,都猜不出陈一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狗尾巴翘得再高,拉出来的也一定是狗屎,陈一新收购凶宅也好,囤积凶宅也罢,一定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

他们一边聊,一边往返回枫之墅的路上走,蕾蓉继续问道:“赵洪波死亡的当晚,你是在场人之一,你当时有没有感到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

“老赵被害的时候,我不在场,我那会儿尿急,去洗手间了,正好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就在洗手间里跟他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楼上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叱骂声和尖叫声,我赶紧出来直奔三楼,就看见所有人都挤在老赵的书房门口,往里面看,赵洪波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刀子,地上有一滩血……”

“我注意到你用了‘被害’这个词——难道你不认为赵洪波是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老赵可不是那种给自己一刀的人!而且那天晚宴上他对陈一新说的话,很明显是搞清楚了陈一新为什么要囤积凶宅,准备揭穿他的阴谋,而陈一新恼羞成怒,上楼后捅了他一刀。”

“仅仅是囤积凶宅吗?”蕾蓉回忆了一下刘捷给自己介绍过的案情,“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是不是说掌握了陈一新‘刻意制造凶宅的证据’,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罗谦抬起头,想了一想:“好像老赵确实是这么说的,刻意制造凶宅……什么意思?修改公安局的档案,把好端端的屋子改成发生过命案?他疯了?”

“你刚才说过,陈一新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蕾蓉说,“但是不要忘记,赵洪波可是死在密室里,门窗紧闭,陈一新是怎么杀死他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罗谦不无得意地说,“我可是亲眼看见陈一新通过隔壁套间的那个门进入书房杀了老赵的。”

蕾蓉大吃一惊:“你亲眼看见的?”

“对啊!”罗谦扬着脸说,“我不是到现场晚了一些么,看见所有人都挤在书房门口看里面的情况,我也挤了过去,就在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赵洪波的尸体上的时候,我的余光突然发现,陈一新从隔壁套间里走了出来……”

“怪事!不是说陈一新一开始挤在门口,被濮亮搡了一把,为此陈一新的保镖还跟濮亮大打出手吗?”蕾蓉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你把这个情况向警方反映过吗?”

“怎么没反映?我岂能放过那个王八蛋!不过我不敢明着跟警方说,而是后来偷偷告诉了濮亮,毕竟我还要在陈一新的手下混饭吃。但濮亮告诉我,警方勘查现场表明,套间和书房之间那道门,是从书房里面反锁的,从另一边根本打不开。所以我提供的情况说明不了什么——你说警方是不是故意包庇坏人?!”

蕾蓉皱起了眉头说:“罗谦,我觉得你的逻辑有点问题,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被杀的时候,陈一新是站在书房外面的,从这时开始直到书房门被撞开,他全程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内,而书房门撞开之后,赵洪波已经倒在地上,而这段时间赵洪波又是全程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内的,陈一新就算是溜到套间了,除非他穿了隐身衣,否则也绝无从套间进书房捅了赵洪波一刀而不被众人发现的可能。”

罗谦笑嘻嘻地说:“不是说,陈一新是在餐厅等了十分钟,然后先上的三楼吗?后来大家听到一声惨叫才冲了上去,那一声惨叫是不是赵洪波发出的,谁也不能确定,也许陈一新上楼后,从套间进了书房先杀死了赵洪波,擦掉了指纹啥的证据,然后退出来站在书房门口,让我们都产生他一直站在那儿的错觉,然后大叫一声,引所有人上去……”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依然突破不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陈一新杀死赵洪波以后,是怎样退出书房,将门窗反锁的。”

罗谦顿时哑然。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枫之墅的主楼下面,抬起头,可以看到三楼最西头那间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紧紧关闭的窗户像死人的眼脸。罗谦对蕾蓉说:“我先回自己的屋子了,别让陈一新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然他该多疑了,有事儿您随时招呼我,要我说,今天这气氛不大对劲,晚上还不定出什么状况呢!”

罗谦刚刚走出几步,蕾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回过身。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蕾蓉说,“上午开会时,为什么一开始好多人——包括那个区治安办主任和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都对徐三拗关于凶宅的话嗤之以鼻,甚至大加鞭挞,但须叔一进屋,一个个的立刻都噤若寒蝉?”

“这您还不明白?他们都有把柄在须叔手里攥着嘛。”罗谦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凶宅这东西,说是不吉利,但却是个穷人富人都喜欢的物件,穷人要买房,好地段房价贵,买不起,咋办?买凶宅能便宜得多;富人嘛,买了凶宅,自己不住,出租收租金,租房子的人跟买房子的人不一样,很少打听屋子的来历,所以大房东当得稳稳的。上午开会的那些人,除了徐三拗,哪个不是裤袋子里叮当响的主儿,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真到买卖凶宅的时候,都请须叔驱过凶!”

“原来是这样……”想起了飘浮在刷牙缸中的那片指甲,想起了唐小糖毅然决然地离去的背影,蕾蓉心里的一根弦不禁再一次绷紧,“罗谦,据你了解,须叔跟陈一新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了以后,为了把枫之墅卖掉,他老婆童丽委托管家老吴,找到本市特种清洁工小组打扫屋子,还特地延请了小郭先生来驱凶,结果你也知道,接下来枫之墅第二次成了凶宅,童丽正发愁可咋办,陈一新提出购买,价格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很快成交。等枫之墅的业主换人之后,陈一新请的就是须叔来驱凶,而须叔还特地带上了自己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你就知道陈一新和须叔是什么关系了吧?”

蕾蓉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望着罗谦道:“从你这番话中,我听不出须叔和陈一新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为了打扫出过人命的凶宅,必须延请驱凶师和特种清洁工,而小郭先生和上一组特种清洁工已经罹难,陈一新只剩下须叔这个必选项而已。”

罗谦讪讪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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