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二座凶宅(2/2)
李文解啧啧称奇:“原来女人穿着红衣服自杀,会变成这么可怕的厉鬼啊!”
“其实真正让那女人化为厉鬼的,不是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衣服,而是遭到背叛而产生的满腔仇恨——”说到这里,须叔突然转过头,盯住唐小糖,一双眼睛里射出无比阴毒的光芒,“是不是啊——唐小糖?!”
犹如身处斗室,却突然被光刃锋利的闪电劈中!唐小糖惊恐得满面青黑,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须叔冷笑道,朝她走近了一步,“你当然可以否认一切,但是她就像天津小白楼中的那个女人,既然被你所害,就算是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一路跟过来!”
唐小糖感到脖颈像被勒住一样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她佝偻着身子,半弯着腰,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叔又向她迈了一步。
不知不觉间,唐小糖圆润的脸蛋上已经一片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她连一点解释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须叔的身躯犹如伸出利爪的黑色兀鹰,毫不留情地逼近:“李媛自缢的时候,一定也是穿的一身红色的衣服吧?她想告诉你,就算死,她也要化为厉鬼,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她都会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须叔都荡然无存……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北京的那座房子里。深更半夜醒来,周围静寂如死,一种不安并不祥的预感揪住了她的心口,她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脚,一具悬吊在半空的尸体,一蓬披散的黑色头发,一颗吊在高低床上层床栏的头颅,一双再无一丝光芒却圆睁着的眼睛,一截吐出的红色舌头……
她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地疯狂挥舞了起来,像是要赶走这些可怕的回忆,又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求生!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的睡衣,正罩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她的眼珠睁到几欲爆裂,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已经退到窗口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小唐!”李文解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距离窗口有些远,唐小糖的半截身体已经跌出了窗外。
但是——没有再往下跌了。
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死,内心竟然漾生出一股清凉的解脱感,唐小糖睁开了眼,看到漫天的浓云笼罩在头顶,犹如一颗已经摔裂的颅骨。
然而终归还是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滩——她的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拉住,再一用力,将她拽回了室内。
是须叔,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唐小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死里逃生而庆幸,还是因为欲死不成而沮丧。原本扎在脑袋后面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纷乱地遮盖着她的面庞。
须叔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一言不发。
唐小糖抬起头,从乱发的缝隙间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仿佛是第一次,她和他离得这样近,所以也把他看得格外清晰:他那张被胡须遮挡了至少一半的脸孔,此时此刻,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讥讽,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东西,假如硬要说的话,里面大概有一丝尚未喊cut就不允许演员停止的残忍。
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自己的感觉。
“游戏还没结束呢,你不能提前退场。”他说。
然后他站了起来,朝屋子外面走去。
李文解赶紧走了过来,蹲在唐小糖的身边,犹豫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因为惊惧而疲惫不堪的脑袋,就这么靠在了李文解的肩上,茫然的目光朝正前方望去,发现老皮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神情格外复杂。
搞不懂这里的人,搞不懂这里的事,搞不懂这里有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阵跟刚才相仿的呼啸声,唐小糖无力地睁开眼,发现原来是一阵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了室内,将一边早已挽起的红色窗帘吹散了开来……
无比的惊悸和恐惧之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全身犹如尸僵过后的肌肉,猛地松懈了下来,这时她只想诉说,哪怕身边空无一人……自己讲给自己听的话,不仅是最真实的,也像舔舐伤口的舌头一样柔弱,在痛苦中寻找着一丝清凉。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他在舞会上见到我之后,就不停地给我发微信、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我觉得他看上去还不错,就想交往一下试试。那段时间,李媛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晚上躲在被窝里不停地哭——我和她上大学时就是最好的朋友,毕业后虽然工作不在一起,但我还是邀请她住进我在北京新买的房子里,虽然那是个三居室,但我特地买了个上下层的床,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们俩之间就没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能吐露的心事——我使劲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说,男朋友嫌她家里太穷,提出分手,我只知道她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她很爱他,也一直有点‘过度保护’,哪怕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从没见过他,现在突然提出分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尤其理由竟是嫌弃李媛家里贫困……李媛是农村的女孩,家里确实很穷,她能有今天是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学习的结果,所以她特别要强,自尊心也很强。她家里再穷,也不是她的责任,怎么能拿这样的理由甩掉恋人?这简直就是对李媛的侮辱!李媛告诉我说,她男朋友已经另有新欢了,而且听说家境非常非常好,我生气极了,使劲骂那个渣男,诅咒他不得好死……”
李文解一边听着唐小糖的倾诉,一边用余光偷偷地看她湿漉漉的长睫毛,心里不由得颤颤的。
“谁知,就在……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和刚刚开始交往的那个男人从万达影城看完电影出来,牵着手散了一会儿步,临别前,在地铁口,他突然抱住我吻了我一下,我没有任何准备,有点儿发懵,转过头,却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唐小糖的声音像弓弦一样瞬间绷紧,“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惊讶,没有痛苦和悲哀,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绝望,是的,我最好的朋友李媛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像站在覆满冰雪的北极荒原上看着一座冰山……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她小小的身躯里散发出的彻骨寒意,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提前一步看到了她躺在冰柜中的尸体……”
唐小糖抽泣了几声,沉默下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张超走了进来,老皮给他点了一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俩人就那么默默地抽着烟,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和袅袅升起的烟雾,让他们的侧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晚上,我回到家里,特别忐忑,我很怕李媛不肯回来,又有点不大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她解释。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屋子的灯没有开,模模糊糊能看到,李媛就像铸铁一样坐在上层床铺上,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看我。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抢她男朋友,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还想告诉她我刚刚狠狠骂了那个渣男一顿,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李媛的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气息,我在法医研究中心工作多年,即便是在最狞厉的尸体上也没有感受过那么可怕的气息……于是我像野兔钻进山洞一样,钻进了下铺的被窝……”
唐小糖仰起雪白的一张脸,凝视着那随着晚风飘拂的红色窗帘,很久很久,才继续开口道:“夜里我醒来,看到李媛的一双脚悬在我的床边,她把自己吊死在上层床铺的床栏上了,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永远不会原谅我,这辈子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死死地缠住我……我吓疯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坐在下铺张开喉咙嘶喊,喊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夜剩下多久,我就喊了多久……我忘了警察是什么时候来的,忘了李媛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解下的,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回去过。我逃离了北京,不辨方向,没有目标地在各地转来转去,只想找一个能永远逃离回忆的地方。可是我找不到,无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回到上海的家里,一旦夜幕降临,我的身体就开始发抖,恐惧像猫头鹰的爪子一样攫住了我,只要我闭上眼睛,李媛那双悬吊的脚就会重现于我的面前,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坐在一片白花花的灯光下,每一分钟都看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看这一夜什么时候能熬过去,直到我的意识分不清困倦和恐惧到底哪个对我的伤害更大……终于我来到了省城,你们不知道,半年不到,我换了四处房子,因为我怀疑我换的每一座房子里都发生过命案,都死过人,都是凶宅,一座又一座,我怎么都走不出来,怎么都走不出去……”
她慢慢地转过头,把视线对准老皮:“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吗?其实理由特别简单,今天上午,我跟我原来的领导一起参加了一个会议,在这个会议上,须叔详细地谈了郭先生的理论依据和驱凶之术,甚至准确找出了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屋子……尤其是他跟一位被他吓哭的女士说,只要用他教的方法,就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所以我鼓起勇气找到他,想向他学习一下,怎样才能摆脱李媛的凶灵的纠缠,怎样才能找到一间没有发生过命案的屋子……”说着说着,泪水再一次流下了她的面颊:“我没有任何的恶意,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我只是恐惧,只是无路可去,无家可归……”
老皮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靠着门框,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那么,你在北京的那套房子卖掉了吗?”张超突然问道。
唐小糖愣住了,就连李文解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目瞪口呆,他们一起看着张超,好像看着一个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硬抢司机手中的方向盘!
老半天,唐小糖也没琢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也没有请特种清洁工打扫吧?”张超笑嘻嘻地说,“等今晚忙完活儿,我们跟你一起去趟北京吧,他们要是没时间去,我和须叔跟你去,须叔负责驱凶,我一个人帮忙打扫,完事你那房子交给我来帮你卖掉吧,我拿个中介费就行,都是熟人,这块肥肉你就别便宜外人了吧?”
李文解有点生气了:“超哥,你没看出小唐是在很痛苦地讲述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吗?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做生意的事儿?”
“嗨,死人天天有,生意可不是天天都能做,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不能放走。”张超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锃亮的头发,努了努尖细的嘴巴,“再者说了,买卖凶宅跟买卖坟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哭起来一个比一个痛不欲生,谈价时一个比一个斤斤计较,死人不能再活,活人还得活着,悼念死人和做死人的生意不冲突。小法医你说完了惨痛往事没有?说完了就给我开个价码,我知道契税一降,二手房中介公司把北京的房价炒到天上去了,不过,既然是凶宅,肯定要鬼打七分的,你卖得便宜一点,我也绝不背地里踩高跷,保证尽快卖出去,然后你就可以彻底离开北京,想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北京一个二手凶宅的售价,足够在纽约买俩豪宅了。”
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来,双眼直视着张超:“你有点儿过分了。”
李文解也帮腔道:“超哥,做生意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也要分时间、分地点,也要看场合、看心情,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关心小唐在北京的房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张超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们俩,嘴角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文解,我不管你在地铁里遇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小法医,但我劝你最好醒一醒,你还没从刚才小法医的讲述里听出一件事吗?那就是她的家境极好,她家在上海,可是人家大学一毕业就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子,而且还是三居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家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是真正的有钱人,把土字边儿拿掉的豪,所以你也就别浮想联翩攀高枝了。”
“超哥,你胡说些什么啊……”李文解被戳中了心事,脸胀得发热。
“我没胡说,我是让你清醒清醒!”张超的口吻更加尖酸,“你甭听小法医哭天抹泪的,忏悔自己一个无心之失把最好的朋友整自杀了,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十有八九她就是故意抢别人的男朋友,逼死人了又来猫哭耗子——女人的眼泪本来就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而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的眼泪还要加个‘更’字。她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早晨花一个小时化妆,然后牵着狗去最顶级的咖啡店,在预留的专座上吃早餐,上班就是在各大时装店的试衣间里流连,下班就是在不重样的舞厅餐厅里夜夜笙歌,她们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死了条狗全程朋友圈直播,给狗买块坟地的钱够你打工一辈子,证明自己又有钱又心善是她们这辈子唯一的工作。而事实上呢?就是这个又有钱又心善的阶层,把每平米一千元的地皮炒成一万,然后用成本一千元的建筑材料盖起楼房,再十万一平米卖出,在房奴们的脊梁上建立起自己的乐土。这几年二手房炒起来了,我这当中介的,最清楚那些在屋子里上吊的、割腕的、开煤气的,有多少人是还不起债、治不起病、上不起学自杀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他们,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凶宅?!”
唐小糖被这一番疾风暴雨似的谩骂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超继续说道:“对她们而言,早就习惯了一边害人,一边哭坟——哭个狗屁,坟就是他们挖的!还说什么被鬼魂吓得各个城市串游,文解,你就是想全国串游你买得起火车票吗?跟须叔学了那么久,我看你学了不少带哈喇气的古典文化啥的,就是没认清一点,谁才是制造凶宅的人!来,哥告诉你一句铁律:制造凶宅的不是凶灵,而是那些把人变成凶灵的人!就拿唐小糖的那间屋子来说吧,表面上看,是那个名叫李媛的女孩导致它变成了凶宅,而实际上呢,如果唐小糖没有抢人家男友,又以李媛绝无可比的财势压人一头,李媛至于自杀吗?谁才是凶宅的制造者,不是再明白也没有吗?但唐小糖口口声声把自己说得反而像是个受害者,被李媛的死折磨得痛苦不堪……有趣吧?死的是李媛,受害最重最痛苦的反倒是唐小糖,这好像不大合情理吧?对了,这就是他们那个阶层了不起的地方,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肩负所有苦难的脊梁,而事实上,苦难恰恰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是这样的!”唐小糖大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您是也好,不是也好,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您被鬼魂缠上是您自找,您想学驱凶术却被吓得遗尿是您自愿,但是麻烦您看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须叔我不大了解之外——我、老皮、李文解、王红霞,都跟您不是一个阶层的,过着跟您截然不同的生活,您是天上我们是地下,大家最好互不相扰,您讲了一个您被室友以死陷害的故事,很好听,很动人,值得鼓掌,但说到底,我们是连给您鼓掌都没资格的人,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点儿,切开西瓜皮,见瓤说瓤话,如果您在北京的那套房子需要出售,我这个中介愿意做您的生意,除此之外,最好是您走您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
“够了!”很大的一声,从一直沉默着抽烟的老皮嘴里吼了出来。
屋子的四壁被震得嗡嗡直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一向嬉皮笑脸没正形的老皮为什么突然发作,但老皮确实是发作了,而且目标对准清洁工小组里跟他关系最铁的张超:“超子,跟我到外面去,让小法医静一会儿……”
“老皮,你可别忘了,你的女儿可是——”
张超的话没说完,又被老皮打断了:“超子,你听不听我的话?!”
张超一看老皮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好悻悻地跟着他走出屋子,一直出了1202房间的大门,来到楼道里。
后背贴着墙角那根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老皮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又一歪斜,直接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岔开,像是午后工地上那些精疲力竭的建筑工人。
楼道里寂静如死,吸顶灯犹在滋滋作响,每响一下都像要断气似的越来越暗。张超站在老皮面前,低头望着他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影子像是黑暗刚刚褪下的一层皮。
很久很久,张超开了腔:“我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皮抬起头来,那张在开些很污的玩笑时总是皱褶百出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些严肃。
张超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女儿了,怪我,不该提她,可是我真的看不得小法医那张做了坏事却要装无辜的脸孔。”
看老皮闷头不语,张超继续说道:“过去你跟我说过,你闺女不就是被一富家女抢了男朋友,才上吊自杀的么?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面对小法医能那么平静,你要知道,咱们跟他们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突然,喋喋不休的张超看到老皮那张呆滞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赶紧闭上了嘴巴,叼起一根烟,点着,慢慢地嘬了起来。
举起的一只手,伸出了两根手指。
张超愣了一下,赶紧抽出一根烟搁在老皮那两根手指中间,给他点燃,老皮抽了几口,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了一句让张超怎么都没想到的话:“超子,你想岔了,我看到小法医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富家女,而是想到了我的女儿她自己。”
张超皱起了眉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是个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人,要不然孩子她妈也不会早早就跟别人跑了,剩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别人家穷养儿富养女,我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富裕的日子,所以闺女也养得不娇贵。加上我又是个混蛋加窝囊废,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气,尤其是喝多了想起跑了的老婆时,回家就揍闺女几下出气,她看见我总是怕得不行,跟小耗子似的……职高毕业后,她交了个男朋友,直到被那傻逼给甩了,才告诉我肚子被人家搞大了,说起来我自己就是一流氓,这个时候反而破口大骂我的女儿,什么难听骂什么,你没看见我女儿当时的样子,就跟刚才小法医坐在地上时候的神情一模一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跟我说一句话,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老皮把烟卷叼在嘴里,用手掌的掌根使劲在脸上擦了擦:“唉,这一晃都快20年过去了,我这一脑袋的毛都变黑白了,可是说起这个,就跟说昨天的事儿一样,也许我当时不那么对着闺女大喊大骂的,也许我相信她,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她就不会寻死了……超子你知道我这20年来有多么后悔么,有多少个晚上我想起我闺女嗷嗷嗷地跟丢了崽子的狼一样哭么,我有时候也安慰自己,我骂女儿,其实是因为爱她,我怕她也走我的老路,单亲妈妈,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每天过着苦得像在黄连水里泡过的日子……可转念又一想,不是啊,假如她真的过上那样的日子,如果我这个当爹的能帮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一把,她不是也能有点儿快乐么?就这么的,我上半夜劝自己,下半夜骂自己,20年啊,20年来就这么自己跟自己打架,打得腔子里一片稀巴烂的血糊糊,可是没人知道……我总在想闺女临死前反复说的那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她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她只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我却没有给她,你说她干吗非要找我要这个机会呢,我是她爸爸,不是她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爱她的吗?”
说到这里,老皮终于实在按捺不住地哭了,两汪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张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皮哥,皮哥……”
老皮咳嗽了两声,望着天花板上被节能灯熏黑的一圈,慢慢地说:“所以啊,超子,上次咱俩坐公交车,有个女孩儿偷东西,一车的人都要打她,把她送派出所,我给拦下了,当时你还嫌我多管闲事……20年前的事儿,我落了个心结儿,甭管年轻人犯过什么错,有心无心的,说到底还是得给他们个机会,人这辈子,有意无意的,谁没做过错事,要是遇到什么事儿都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这个世界成啥了,还不满哪儿都是凶宅啊!”
张超叹了口气:“皮哥,你也知道我的,我并不是觉得小法医有什么不好,我就是看见她那种家庭出身好的就来气……”
“这种戾气,年轻的时候我也有,年龄大了就慢慢看明白了,不能拿出身和财富划分人的,有钱人家里也有好孩子,穷人家更容易出那作奸犯科的货色,而且,我觉得小法医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知道的?”张超有点儿不服气,“你又不是李文解,从眼到心都把她当个宝。”
“超子,我就说你是个‘绕崽’你还不服气,脑瓜子里的弯弯绕很多,就是该掰直的时候不掰。”老皮说,“识人看脸,辨人看险,刚才你没看见王红霞被鬼上身的时候,须叔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李文解想要上前又要看须叔的脸,你和我都搞不清情况,不敢冒冒失失上去,只有唐小糖那孩子一个人冲了上去救王红霞,差点儿把命送了……”
张超愣了一愣,顿时流露出沮丧的神情:“皮哥你说得对,刚才我确实莽撞了一点儿,把一口恶气都撒在小法医身上了……唉,你是不知道啊,这两年入了房地产中介的行之后,天天跟各种人打交道。为了父母一套房产打破头的儿女,为了物业费结算一分一厘地掰扯的买卖双方,抛妻弃子霸占房产只顾搂着小三儿快活的富商,一个人拥有几十套房子的‘廉政’官员……什么妖魔鬼怪的嘴脸都看到了,就他妈人的嘴脸越看越少,可是身在职场,再怎么腻歪,也只能忍着,忍着屎还上火呢,别提忍着气了。我做这个凶宅清洁工,一是找找房源,捞点儿偏钱,二是和人打交道少,能败败火气,没想到闹了老半天,只是把白天积的火儿搁到晚上来撒,赶明儿,这个工作我也不想做了……”
“你个绕崽又想到哪里去绕啊?”老皮问。
“还没想好,我脑子里弯弯绕多,这个我承认,可是皮哥,我也有看得明白的地方,凶宅中介这个活计,也不能久做的。您看明白了,就现在有权有势的那帮人,活人的钱赚得差不多了,就该赚死人的钱了,新房盖得没地皮了,就开始哄抬二手房的价格,等二手房没得炒时,他们一定会打凶宅的主意,低价购入,洗白了重新上市赚差价,甚至为了卖房编织各种扯谎的话,营造出个凶宅有吉的气氛,早晚有一天,凶宅的价格得比新房还要高,您信不信?”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您不信?不说别的,唐三彩那老年间陪葬的玩意儿,现如今每家恨不得都摆一个,这说明什么?”张超说,“这说明咱们中国人有的是逢凶化吉的本事。”
老皮愣了片刻,从地上坐了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苦笑一声道:“也是,说来说去,咱们干的不就是逢凶化吉的差事么。”说着拔腿就要往屋子里面折返,却被张超拉住了袖子:“皮哥,你回去干啥,里面的活儿咱们不是都做完了吗?还不如在楼道里等着他们出来,有这工夫能再抽根烟了。”
老皮“嗯”了一声,却既不往前,也不退后,只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1202房间的大门。
“咋了?”张超有些困惑不解。
“超子,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耳朵里老是有奇怪的响声,不是耳鸣那种嗡嗡嗡的,而是鬼片里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利的声音,我一边干活一边找声源,怎么都找不到,刚才离开屋子,声音就消失了,现在走到门口,声音又响起来了,听着让人心里发毛……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像要出什么事儿似的,你放机灵些,留点儿神。”
张超无所谓地笑了一笑道:“啥怪声啊,我咋一点都没听见?要我说啊,你该补补肾了,老光棍儿的烦恼,我懂的。咱们那次在枫之墅都没出事儿,在这儿能出啥事儿?枫之墅里死了六个,这里面不是才吊死一个么!”
唐小糖傻呆呆地望着张超和老皮一起走出了1202房间,许久,才一头雾水地问李文解:“文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张超吗?从今天下午加入到现在,拢共我也没跟他说上十句话啊!”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超哥那个人,你别看他油腔滑调、玩世不恭,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样子,其实是个‘绕崽’的——”
“什么叫‘绕崽’?”唐小糖没听懂。
“省城俏皮话,管那种看起来精明,其实每个主意都要绕很远才能实现——甚至不一定能实现的人,叫‘绕崽’。”李文解道,“比如超哥,他前几年结婚之后,老婆一下子给他生了俩大胖小子,他就琢磨开了,原本家里一套大三居,不如卖了换俩小两居,这样将来俩儿子一人一套,也不用为了遗产打架了,然后他就把大三居卖了,跟一个手里有两套两居的业主签了购房合同,正好赶上有关部门给二手房市场当托儿,明着降低契税,暗里房价暴涨,超哥卖房子的钱别说买俩小两居了,连原来自己那大三居都买不回来了,已经签了合同的业主也跳了单,张超一下子傻了眼,没办法,只好买了个小两居,一家四口在里面唉声叹气地过日子。”
唐小糖听着,觉得又可笑又可怜。
“没多久,超哥又琢磨开了,他想,既然二手房市场这么不稳定,还不如自己去当个中介,不仅有工资和提成,万一看到中意的房子还可以买下来,把卖掉大三居的错误弥补上,你看他这回的道是不是绕得更远了?可是等到他入了行,才发现水有多深。超哥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你不用挂低价房行骗,就没有客户贪便宜找你;你不签阴阳合同,购房者就恨你不给他逃税;你不帮着房主瞒供暖费物业费拖欠,你就连房源都没有……三个月过去了,他一笔单都没签下,被中介公司炒了鱿鱼。”
李文解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回绕道失败让超哥心灰意冷。他多多少少在行里混了三个月,知道凶宅的中介生意不好做,竞争少,就自己跑单,谁知圆满地产公司今年突然开始大规模收购凶宅,他又没了饭碗,这才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想一边做清洁工,一边看看有没有房源可以买卖,不然他家里真的撑不下去了——对儿双胞胎都要上幼儿园了啊!”
“圆满地产我知道,典型的黑中介,他们把一间凶宅租给我,骗了我的租金不还!”唐小糖想起早晨的事,生气地说,“可是,超哥的这些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算是怎么一回事?”
“超哥吃了好几次亏,就开始琢磨这里面的原因,慢慢发现,中介这一行里的很多坏事,幕后的黑手都是权贵阶层,当然这是个对大部分人来说不言自明的事实,但超哥是‘绕崽’啊,绕来绕去怎么都绕不明白,凭啥自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反倒不如那些黑心烂肺的家伙混得好,渐渐变得特别愤世嫉俗,平时还是一副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二手房中介的模样,只要遇到和权贵阶层有关的事情,情绪就容易激动,话里面也夹枪带棒的……”
唐小糖低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他说的那样的人,我爸爸确实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但从小就对我要求很严,像超哥说的那种寄生虫,在我身边家境好的同学中有不少,不能说是个别现象,可他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我还是没法接受的。”
李文解沉默着,没有回应,唐小糖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将视线闪躲开,好像在刻意回避唐小糖刚刚说的话。
唐小糖一下子急了,这个清洁工小组中,她只有李文解这么一个朋友:“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张超说的那种人,李媛之死我真的是无辜的!”
“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所以你不见得比其他人更无辜。”不知什么时候,须叔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屋子里,“很多人本身并无罪恶,但他们生下来所属于的那个阶层,就注定了他们的罪恶,换句话说,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唐小糖的双眼一片迷惘:“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别说我冷漠无情。”须叔道,“没有一个凶宅是一天的仇怨造成的,就像没有一起凶杀或自杀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时冲动,每个人的今天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积累。所以,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如果你真的想摆脱昔日那些可怕事情的纠缠,我给你两个忠告,要么就壮起胆子面对使你恐惧的一切,要么就追随你那个朋友的脚步,找根绳子一了百了……”
看着须叔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微微流露出的狡黠,唐小糖猛地醒悟过来:这个人是在劝我上吊自杀?
这个恶棍,他简直就是《虞初新志》里那个劝人自杀的女鬼!
像被逼到墙角的兔子,唐小糖龇出了牙齿!
“我不会自杀的!”她恶狠狠地瞪着须叔说,“我是一个法医,我不会相信你那些什么凶灵讨替代之类的鬼话,你要是有兴趣了解一下法医史,就会知道,连南宋法医学家宋慈写的《洗冤录》,现在看来都漏洞百出呢,别说你奉若圭臬的那些什么古代笔记了。不过我得感谢你,你让我明白,加入这个清洁工小组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指望你来教我怎样摆脱凶灵的困扰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既然我对李媛的死,只有情感上的愧疚,并无主观上的恶意,那么,哪怕她的凶灵来找我,我也问心无愧——无罪之人,就不应该有什么有罪之身!”
须叔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又变得阴沉:“这么说,你想要离开清洁工小组了?”
“恰恰相反!”唐小糖针锋相对地说,“我不但不会离开,我还会继续待在这里,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不过我要提醒你,我在原单位办的是停薪留职,换句话说,我现在还是警务人员,你要犯法,我一定抓你!”
须叔从浓密的胡子里发出了“嚯嚯”的怪笑,然后指了指窗口:“去把那个红窗帘摘下来,吊死过人的凶宅里不能留下一点红色。”然后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看着唐小糖。
很明显,这是一次挑衅。
唐小糖望着红色的窗帘,晚风的拂动,让她又一次想起了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睡衣……
就在这时,李文解搬了把凳子,放在窗口,踩着就要上。
“文解你要做什么?”须叔厉声喝止了他。
李文解脸色苍白,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对须叔说:“小唐有点害怕,还是我来吧……”
“今后呢?”须叔冷笑一声,“你能跟着她一辈子,帮她阻挡凶灵的纠缠吗?就算你是胡逸之,她也不是陈圆圆。”
李文解苦笑一下,无奈地停在了原地。
唐小糖看了须叔一眼,一咬牙登上了凳子,扬起手臂,半闭着眼睛,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索了半天,才发现窗帘最顶端的挂钩是挂在窗帘盒内嵌式横杆上的,开始一个一个地摘,不知怎么的,她越急于尽快摘完,那些挂钩就越像恶作剧似的躲躲藏藏不让她摸到,纵使摸到了也扣得极紧,她有点儿着急了,扬起的手臂和转动的手指都感到酸痛,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阵夜风,将红色的窗帘吹得鼓起了一个大包,一下子糊住了她的全身,蒙住了她的脸部,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一种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她的心,两只手拼命撕抓着,身体如同泥鳅一样乱扭着,连束在腰带上的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也全无察觉……就在她想放弃努力,跳下凳子的一刹那,第六感让她“看到”了须叔那张乐见其败的嘴脸,于是她扎稳了脚步,调整呼吸,一把掀开蒙在脸上的红色窗帘,一边大口呼吸着暴风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儿的空气,一边摘下了窗帘上最后一个挂钩。
“唰!”
红色窗帘萎靡地垂在了地上,像外皮被扒下后现了原形似的。
唐小糖跳下椅子,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看着须叔。
须叔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小唐!”李文解过来望着她道,“还好吧?”
唐小糖轻轻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没事的……”然后走到洗手间去,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双手在窗帘盒内部的横杆和挂钩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尘……
她闭上眼,感受着冰凉的水花在指尖上跳跃出的一片寒意。
突然——
她察觉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拧成一个结,下巴颏微微昂起,呆呆地望着黑暗的墙壁,右手的拇指摩挲着食指和中指,仿佛在感受指纹那细微到难以觉察的环状凸起。
有什么东西,也是一样的难以觉察,却又别有深意的。
说不定——
她走出洗手间,甩了甩手,见李文解已经把红色的窗帘拿到了客厅,装进垃圾袋里准备扔掉,然后他走回主卧,要将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凳子放回原位。
“等一下!”唐小糖拦住了李文解,在他诧异的目光里重新登上了凳子,手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了一把,又摸了摸斜上方的暖气管,然后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借着白晃晃的光亮,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这才跳了下来。
“怎么了?”李文解困惑地问。
“不对劲啊,这个窗帘盒太干净了。”唐小糖又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太干净了?”李文解依旧不解,“什么意思?”
“我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时候,因为小夜灯灯光暗,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情况,以为窗帘是直接挂在横杆上的,摸了几把,才发现外面还罩着个窗帘盒,不过当时并没有觉得指头有沾染了灰尘的粗糙感,反倒是手伸进里面去摘挂钩的时候,立刻感到手指在挂钩和横杆上沾了不少尘土。”唐小糖说,“我刚刚跳上去重新查看了一下,发现窗帘盒的外壳确实比较干净,虽然也有一点点灰,可是比里面干净太多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灰尘首先应该落在外罩上,之后很久才会累积在里面,换句话说,就算脏,也应该是外面脏过里面吧,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李文解也跳上凳子,查看了一番,还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然后跳下来说:“确实如此……窗帘盒的外层只落了很少的一点灰,这个屋子出事是在7月20日前后,离现在刚好两个多月,看来,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不过,我也不明白擦这个窗帘盒是为了什么?”
唐小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认为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但不懂原因何在……这个肯定不会是警方做的,那么只能想到是死者的行为,不过性自缢者,只是为了追求快感,并不是真的自杀,因此不会将周围环境刻意布置得具有某种仪式感……”
“有没有可能,是自缢者怕折腾得太剧烈,把窗帘盒上的灰尘摇晃下来,落到头上?”说这句话时,李文解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是自缢者把吊颈的绳子系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而不是暖气管上,当然,窗帘盒离暖气管比较近,折腾起来难免殃及池鱼,但是我摸了一下暖气管,上面可没有擦拭过的痕迹,照样脏得很,如果为了防止在性窒息过程中,灰尘落在头上,难道不应该先把暖气管擦干净吗?”
李文解摊开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试着朝倪兵并非自杀的思路想了想——”
李文解大吃一惊,但唐小糖没看他,兀自嘀咕道:“即便倪兵是他杀,凶手也没必要擦拭窗帘盒啊,除非那上面沾有他的指纹,不过窗帘盒不是某个区域被擦拭,而是整体被擦拭过。我甚至想,是不是那上面原本没有窗帘盒,凶手是把绳子挂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勒死了倪兵,又为了掩饰犯罪痕迹,专门在上面套了一个全新的窗帘盒……你别笑,我见过一个案子,凶手在自己家中杀死同居女友后,每天恨不得把沾了血迹的地面擦十遍,因为他看了不少侦探小说的缘故,知道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12000倍的血迹,因此依然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警方找上门来,在勘查中发现室内存在血迹,最后竟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不过我刚才仔细看过,挂窗帘的横杆非常细,禁不住一个活人窒息前的挣扎,况且,窗帘盒边角的锈迹都渗进了墙皮里,很明显是早就装上去的……总之我就是各种的想不通……”
李文解劝她道:“想不通就别想了,我们只是清洁工,又不是警察——当然你是法医,但不是也没发现倪兵的死有什么不妥吗?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不,你不明白。”唐小糖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什么?”
唐小糖犹豫片刻,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假如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那就意味着须叔刚才搞的那一套,什么点唵叭香、画魄字、摘红窗帘,统统都是装神弄鬼!好比你为了治疗某种疾病,买了对症的药物,等病治好了,你才发现自己得的根本就不是你最初以为的病,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买的那些药不过是一些淀粉充填的安慰剂,毫无药效可言。”
李文解一时间哑口无言。
唐小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既然是装神弄鬼,就一定别有目的。当然,我可以认为须叔像其他巫师、神汉、算卦的一样,只是为了骗钱,但是他身上那一股子邪气,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一股子邪气,如果在广场、在办公室、在舞台上,都没什么,但在发生过刑事案件的凶宅里,就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带着一群人,走进了案件尚未破获的凶宅,打扫也许还残留着什么物证的犯罪现场,越想越不敢想……还有更加可怕的,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一间凶宅和咱们刚才打扫过的上一间凶宅,似乎有着什么潜在的联系,只是这联系像蜘蛛丝一样,无色透明,飘忽不定,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条蜘蛛丝是真实存在的……”
李文解对她这番话,显然感到忐忑不安:“小唐,我觉得你对须叔存在太多太多的误解,我承认他是有点怪里怪气的,每一个长年出没于凶宅的人,都好像殡仪馆的工人一样,脸上会少一点血色,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来自阴间……说到底我觉得你还是太紧张了,我理解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重新走进一个吊死过人的房间里,心中产生的巨大恐惧,所以你想用凶杀否定自杀,减轻因为李媛自杀产生的心理压力,彻底否认凶灵存在的可能,但是你稍微冷静一点,理性地思考一下就明白,就算是那个窗帘盒被擦过,又怎么样?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证明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吗?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们已经清洁完了这座凶宅,马上就要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么?”唐小糖喃喃道,“难道不是马上就要前往下一座凶宅吗?”
李文解一愣。
“离开,逃避,真的有用吗?这半年多来,我逃得还不够远吗?可是重新走进这间吊死过人的屋子,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从来都没有、一步也没有逃离过我的房间,李媛还是吊在上层的床栏上,我还是坐在黑暗中望着她的尸体,嘶喊到失音……”唐小糖的脸上浮现出凄苦的一笑,“你说我是为了减轻压力而将这间屋子里发生的自杀说成凶杀,不是这样的,不是,文解你误会我了,我心里很明白,不管倪兵死于他杀还是自杀,这里都是一栋凶宅,害怕还是不害怕,归根结底取决于我自己。我承认我不喜欢须叔,我讨厌他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讨厌他装神弄鬼的邪门手段,尤其讨厌他那丛把大半张脸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胡子,但是他的有些话,我觉得有道理,‘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鬼真鬼幻,物感心造……走出这间屋子,我们还要赶赴下一座凶宅展开清洁工作,就算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后,回到阳光下面,感受鸟语花香,看似与凶宅暂时告别,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栋房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凶宅?没有人知道,选择进入还是走开,也取决于我自己。当然我可以像以往那样,继续去向另外一个城市,但是到头来还是要面临着一个选择的问题,我不能总是把走或留的选择权交给一个凶灵,否则就等于她一直依附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走进哪一座房屋!”
有意或无意地,唐小糖抬起手臂,指向了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座河心小岛上黑黢黢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