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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推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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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个‘典故’都是胡吹瞎扯——全都是编造出来以耸人听闻的,通过演绎推理,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计谋、他的罪行、他的意图……但是我却拿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真凭实据,可以让你们定他的罪。”

——埃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

淅淅沥沥。

走出省立图书馆的时候,呼延云忽然感到脸上一冰,抬头看了看湿漉漉的天空,才悟出是下雨了。一个星期以前那场撼天动地的暴风雨,把一个夏天的暑气杀得干干净净,接下来的几场连绵小雨都有了寒意,预示着秋天渐渐临近。

今天亦是如此。

早晨来图书馆的时候,天确实有些阴,但他没有带伞,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查阅资料,直到刚才,一个戴苹果帽的馆员提醒他要闭馆了,他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离开前,他特地去办了退还借阅卡的手续,戴苹果帽的馆员一面把一百元的押金退给他,一面好奇地问:“这几天你不是每天都要借一堆书回去看吗?怎么,今晚你不借书了?”他笑了笑说:“明天我就回北京啦。”那馆员还是很好奇:“你在省城的事情都办完了?”他点点头:“只差最后一件了。”

他揣着兜,慢慢往公交车站走去,正赶上晚高峰,省城的市中心和京城一样的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加上又下着小雨的缘故,地上一片泥泞,车影和人影憧憧交错,喧哗得好像电影院散场一般。一个卖烤豆腐串的小摊贩撑开半透明的塑料棚,用肮脏的手套握住烤架两侧的手柄,轻轻抬起来,查看烤炉里的火势,就这么一瞬间,那金黄的火苗竟成了灰色街景中最明亮、最耀眼的色泽。

在公交车站没等多久,车子就来了。呼延云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车子重新开动的一瞬,随着重重地一下晃动,他的思绪立刻飘逸了起来,好像落在车窗上的雨丝,缤纷而又清晰。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这七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此刻都一幕幕地回放在眼前。

先是思缈。刘思缈虽然发着高烧,但天一亮还是拔了输液的针头,跑到警校给张现河他们上了一堂精彩实用的犯罪现场勘查课,之后她又不得不在医院躺了两天,基本痊愈之后坐上了返京的火车。呼延云鼓起全部勇气提出护送她回京,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以前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敌意,现在不知怎么还添了一重警惕,防狼似的,当看到她和楚天瑛一起坐上车的时候,呼延云的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和惆怅,那一夜在电话两端的并肩战斗,竟然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后是蕾蓉。因为案情复杂而重大,唐小糖不得不继续留下,配合警方的调查,蕾蓉跟省厅打了招呼,确保唐小糖的食住和安全,才离开了省城,毕竟北京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临走前她倒邀请呼延云一起走来着,呼延云却摇摇头:“我要再等几天……”蕾蓉问他等多久,他说等案发之后的第七天,蕾蓉不明究竟,他也不做解释。

刘捷的遗体被火化了,蕾蓉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为此还特地穿上了久已不穿的黑色警服,在他灵柩前敬礼的时候,蕾蓉想起了那个坐着黑色普拉多前往枫之墅的下午,颠簸的乡间土路,矮小而疏松的道旁树木,坐在高端商厦墙根下的一排流浪汉、残破不堪的棚户区……那阴沉的天幕多像一个预言:好像有万千重浓云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纤云皆无,只是一块完整的铁青色液压机正在朝着头顶缓缓落下,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刘捷竟成了后来发生的灾难大片的第一个牺牲者,多少一别匆匆,竟成阴阳永隔。

不过,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推翻了刘捷死于一场纯粹的意外事故的结论。在陈一新的手机里,发现在出事那天下午他和市民政局秦局长打过两通电话,刘捷的死亡时间恰在两通电话之间。警方迅速对秦局实行了拘捕和突审。秦局交代,由于刘捷把陈一新咬得太紧,陈一新一直想制造一场“意外事故”杀掉刘捷,所以他把刘捷的行动时间告诉了陈一新。秦局还交代,徐冉幸存一事,也是他告诉陈一新的,在屠宰厂听到刘捷不小心对侯继峰说出的安全屋地址之后,他马上向陈一新通风报信,才导致胡岳安排了几个黑道枪手去刺杀徐冉。这大概就是胡岳对陈一新说的“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的意思,至于秦局为什么提供给陈一新情报,随后在调查中发现他个人名下的68套房子,或许是最合理的解释。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根据在滨水园小区的犯罪现场提取的抛射弹壳和弹头显示的枪管来复线特征,与相关记录进行比对,证明那天晚上胡岳追杀唐小糖他们所持的手枪,正是赵怜之一直提心吊胆的那支丢失的手枪。

正当警方根据秦局长的供词,准备对陈一新生前所犯下的罪行进行全面调查时,一份神秘的快递递到了省公安厅葛连柱厅长的办公桌上,快递的投件人一栏空着,也没有留联系电话,但里面的两份文件则不啻于重磅炸弹。

第一份是冯浪在精神病院就诊时的口述记录,有主治医师的签名,冯浪说自己在帮赵洪波装修枫之墅的书房时,奉陈一新之命在地板上动了手脚,还在水箱里专供三层套间的供水管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给药器,每天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输送可以起到致幻作用的乙醚——这个给药器藏在供水管的一个视觉死角,警方打开水箱仔细寻找后才发现。无疑,赵洪波之死和整整一队凶宅清洁工的遇害,给冯浪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出现种种可怖的幻觉也好,去精神病院就诊也罢,“病根儿”就在这里,当然,这也是陈一新派胡岳杀他灭口的根本原因。

第二份则是一张纸,上面有一个邮箱和密码,打开后发现邮箱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是陈一新在圆满公司高层闭门会议上的讲话,陈一新要求在未来一段时间,各个门店的店长和中介要积极购买凶宅,因为土地供应的紧张,“未来地皮一定比房屋更值钱,所以谁掌握了地皮,谁才掌握了中国”!假如凶宅所在楼宇位于比较好的地段,或者一个小区里有两三座凶宅时,则不妨“尝试用各种办法制造一些凶宅”,并扩散消息,使其在舆论上变成“凶楼”或“凶宅小区”,致使其他住户愿意用较低廉的价格卖掉房子,实现整座楼、整个小区的“全面收购”,占有地皮,然后再高价卖给国家,获得巨额拆迁补偿款,同时用贿赂等方式获取重建的开发权,建设高档商品房销售,一来一去牟取双重暴利——“对于那些混合有廉租房、经济适用房的商品房小区,要特别注意制造凶宅”,大概是讲话那天喝多了酒,陈一新口不择言,一不小心说出了“滨水园小区就是我们制造凶宅的典范”,那口吻好像美国西部片里屠杀印第安人的牛仔一样雄姿英发、理直气壮。

呼延云认为,这两份文件就是赵洪波生前委托私家侦探调查陈一新的“罪证”,后来童丽曾出高价登门购买,但那位私家侦探却神秘地失踪了。

如果陈一新还活着,这两份文件即便是提供给警方,恐怕也能被他动用各种势力“压”下去,毕竟它们只是陈一新犯罪的间接罪证,而无法对他构成直接的打击。但现在不一样了,陈一新死了,而且通过秦局长以及赵怜之的供词,他不仅是杀害刘捷的幕后真凶,而且也是滨水园多起凶杀案的制造者,并极有可能指使胡岳杀害了五位在枫之墅工作的凶宅清洁工,因此,警方迅速查抄了陈一新的家和圆满公司,这个省城最大的二手房企业轰然倒地……

想到这里,呼延云把视线投到被小雨扑打得湿漉漉的车窗外面,车子已经开出了市区,飞速转动的车轮像拉幕一般,将道路两边的景色毫无预告地不停翻篇:时而是踟蹰在乡间小路上没有打伞的流浪汉,时而是陷身于水塘中默不作声的水牛,时而是一两座铅灰色的烂尾楼茫然矗立在原野上,时而是一洼洼的水田覆着披肩一样躺在山窝窝里……涓涓的小溪、石板的小桥、写意的电线、红色的泥土,水墨画一样的风景中不时出现一摞一摞生锈的钢筋和灰硬的预制板,大煞风景。都市化的进程,对乡土中国的侵袭,既不是蜡染一样的温情,也不是泼墨一样的渐次,更像是在啃着小浣熊干脆面,用最粗暴的下颚咀嚼出最粗野的参差。在这场耗时二十年的新圈地运动中,不知道有多少的王红霞无家可归,更不知道有多少的李文解成了在城乡分界线上彷徨无依的青年,往前走是寸土天价的都市,往后退是早已沦陷的故乡,更加可怕的是,就算分界线也不容许他们滞留,因为分界线本身也是朝不保夕的。

吱扭了两声,车子突然停下了。

呼延云猛地意识到,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他跳下车,看着屁股喷着灰烟的公交车消失在茫茫的雨幕里。

那个人好像很爱喝酒。

他往前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处小卖部,买了一瓶本地产的稻花香白酒,直接拆了包装盒,拎着酒瓶子走回了车站。

手机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在车站的对面有一片松树林,其间蜿蜒着一条青石板的小路,于是便走了过去,沿着小路一直前行,五分钟后,便见到一座残败的白色石门,两侧是掉了漆的一排铁栏杆,门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大字,认了半天才识得是“长归园”。

他穿过石门,一步之间仿佛跨越了两界,瞬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就连雨丝的飘落也无声无息,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坟茔一俱是长方形的,每个比14寸笔记本摊平大不了多少,石碑都不高,石材很粗糙,上面刻着死者或死者夫妇的名字,有的竟无落款。也许是穷人墓地的缘故,缺乏维护,坟墓和坟墓之间只能将将容得下脚步,而且落脚之处不是泥泞不堪,就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俱已枯黄,看上去不过是另一种泥泞……埋在这里的人们,生前和死后一样都居住得狭窄不堪。

呼延云踮着脚尖往前走,不时传来裤脚擦在墓碑上的窸窣声,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墓地的深处找到了那个人的坟茔。坟前并无纸钱、香炉或鲜花,显示祭拜的人还没有来,这让他更加放心。由于骨灰下葬得不久,加之坟茔石盖边缘的防水胶涂得不够厚密,以至于刚刚落下的雨滴汇成水串,渗进了墓坑里。呼延云叹了口气,掏出几张面巾纸在渗水的地方擦了又擦,但哪里遏制得住……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站起身,躲到了不远处一丛侧柏的后面。

清代笔记《履园丛话》有云:“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

今天就是他去世的第七天。

按照本地的规矩,头七的祭祀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来的。

片刻,三个人来到了坟茔前,两男一女,都很年轻。女孩把一大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有个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抱着一摞纸钱,想用打火机点燃,但是下着雨,怎么都点不着火,另外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替他撑住伞,遮挡住雨丝,才算烧着了纸钱。金黄色的火苗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钱上舔噬着,顷刻间,灰黑色的纸灰就飘落在了地上,大部分像被泥泞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少许颗粒翻滚了几下,也绝望地停止了挣扎。

“老哥,这些钱你拿在路上用,要是不够呢就托个梦给我,我随时烧给你……”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嘀咕着,声音有些沙哑,“唉,今后想找个人再跟我一起弯弯绕,怕也不容易了……”

那个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不停地喊着“老皮叔,老皮叔”……

“小唐,小唐,你快点起来!”面皮白净的小伙子用尽力气,才把她搀了起来,“老皮叔一辈子乐乐呵呵,可不希望看见你这么个哭法。”说完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拭雨水还是泪水。

女孩还是在哭泣,哭声让正在一点点黯沉的墓地显得更加凄惨……很久很久,她才渐渐化号啕为抽泣。三个人就这么站在老皮的墓碑前,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老皮叔穷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埋葬在这么个逼仄不堪的地方……难道就不能给他找一处好一点的墓地下葬么?”

“穷人就穷命,活着死了都一样,我看挺好。”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说,“不然憋屈了一辈子,末了突然来个惊喜,那就是另一个王红霞了。”

女孩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红霞的墓地找好了吗?”

“她是杀人犯,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估计火化了,骨灰都没人领。”面皮白净的小伙子说。

“这样吧,我出钱,给她找块墓地,好歹也是咱们凶宅清洁工的一员,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啊。”女孩说。

两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女孩慢慢地蹲下了身,低声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叔,我要回北京啦,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爱护自己,绝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从今往后,每年你的忌日,我哪怕在万里之外,也会赶回来给你上坟扫墓,绝对不会让你孤苦伶仃的……”

濛濛雨丝笼罩着她,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去了。

暮色更沉,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抬头望去,却见雨脚更密,织起一道墨绿色的大网,好像整个世界被浓重的湿气捂得发霉长毛一般。一些幻觉便在水汽的折射中弥漫开来:墓碑好像比最初倾斜了一些,坟坑的盖子绽开了一条裂缝,落在地上的纸灰再一次蠕动起来,泥泞的地面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仿佛地下的尸骨在匍匐前行……还有,在这根本不该有人问津的时间和地点,忽然传来了轻切的脚步声……

不,这个不是幻觉,这个是真的!

呼延云擦了一下睫毛上的雨水,瞪圆了眼睛从侧柏的枝桠间望去,那个人像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皮的坟墓前,看到纸灰和鲜花时很明显吃了一惊,四下里打量了半天,确认没有人,才把自己手中的一大捧鲜花放在了墓碑前面。

落雨缤纷,花朵虽美,花瓣却已憔悴。

那人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立着,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仿佛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终于,那人动了一下,正要拔步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那人一哆嗦,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一个拎着酒瓶的娃娃脸从一棵侧柏的后面走了出来。

“你好,我叫呼延云。”呼延云自我介绍道,“我也是来祭奠老皮的,没吓到你吧?”

那人不说话,只是望着他,雨幕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磨砂玻璃似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呼延云却蛮不在乎,他“咔”地一声旋开了酒瓶的盖子,蹲下身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听说你生前很喜欢喝酒,我特地买来祭奠你,感谢你救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说着他咚咚咚咚地把白酒洒在地上,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在墓地弥漫了开来,在倒了快一半的时候,他站起身,把酒瓶塞给那人道:“你也敬他一杯吧!”那人看了看他,接过酒瓶来,也咚咚咚咚地倒,呼延云急忙说:“留一点给我。”那人很惊讶地望着他,呼延云说:“因为我接下来要讲的案子,值得浮一大白——尤其是当着老皮说的时候。”

那人的神情顿时警惕了起来。

“不必紧张。”呼延云淡淡一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是国内最好的推理者,我用很短的时间就破获了赵洪波遇害案和凶宅清洁工集体殒命枫之墅的案子,不过今天想要跟你说的,是陈一新被杀的案件……”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人冷冷地问道。

“就算没有关系,何妨一听?”呼延云道,“无论怎么讲,那也是件非常非常诡奇难解的案子嘛。”

“哦?”那人冷笑一声,“跟赵洪波被杀的案件相比呢,哪个更诡奇难解一些?”

“赵洪波被杀的案件,其实一点都不难破。”呼延云颇有些不屑一顾,“我在听完案件全过程的时候,心里面就已经对犯人是谁、谋杀手法是什么,有一个大致的结论了。如果你喜欢看魔术的话,就会懂得,所有的魔术都是障眼法,都是魔术师的手或者道具和观众的眨眼速度比谁更快的过程,而穿帮也往往就在每一个‘转换’的瞬间。越简单的魔术越难完成,比如在手掌上把一枚钢镚儿变没,看似极其简单,但是要在瞬间把钢镚儿收进袖口,还不能被观众看出来,这需要下苦功夫,反倒是那些集合了声光电等高科技道具的魔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掩饰魔术师在‘转换’过程中出现纰漏才刻意为之的虚张声势。而在赵洪波遇害的前后那几分钟里,出现了陈一新进套间、胡岳拦住濮亮进屋发生打斗,赵怜之扑到赵洪波身边这一系列事情,‘声光电’一起上,那么说明这个地方存在着‘转换’。假设陈一新进套间的目的是为了在杀死赵洪波的第一时间拿走犯罪证据,那么从书房的布局来看,隔断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出现‘机关’的概率最高,于是我在后来勘查时,毫不费力就发现了那块可以撬开的金属收口条……我想,第一组凶宅清洁工就是因为最后一道工序,查看凶案现场有无需要重新装修的地方,发现了这一点,才遭到了在暗处监视的胡岳的谋杀的。”

一滴雨滴,恰好落在那人嘴角翘起的一弯中,令苦笑变得湿润:“没想到一大群刑警辛辛苦苦勘查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真相的案子,竟被你轻轻松松就搞定了……”

“这没什么,小说里才能看到的诡计,现实中的警探总是应付不了的。”呼延云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吐了吐被酒液辣了一下的舌头道,“更何况,就算是写进推理小说里,这个密室诡计也顶多算是个杰作,而杀死陈一新的诡计,那才真是神作呢!”

那人望着他,一言不发。

“有件事情你也许不知道,我来到省城后,因为担心思缈,所以先去的滨水园小区,了解了一下当晚须叔在那里设局的全过程,然后才去的枫之墅,在离开滨水园小区之前,主持那里刑侦工作的张现河警官对我说,滨水园这边就交给他们吧,反正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说确实结束了,只剩下两个谜团还没有解开,他问我哪两个谜团,我只告诉他一个,‘那位杀手是怎么坠楼的’?还有一个我没有讲,因为我觉得那也许不是个谜团——”

“说说看。”那人道,“你认为的第二个谜团是什么?”

呼延云说:“从须叔当天晚上的设局来看,他毫无疑问是老谋深算、‘别具匠心’的,每次都设置一个只有小郭先生才能读懂的暗号,然后用破解凶宅内发生过的谜案为条件,将思缈和小郭先生牢牢地拴定在一定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将她们引向最佳的伏击位置,差一点就成功了,这个诡计就其实质来说,是一种‘域诡型犯罪’——所谓‘域诡型犯罪’,就是借助当代社会完全无视或者遗忘的某种特殊领域的知识——尤其是古代边缘文化的知识,制造出一个将所有相关者全部纳入的‘领域’之内,形成一个强大的具有磁力的‘场’,让受害者不知不觉地被催眠,只能任施害者摆布,然后再实施犯罪。由于这种作案的方式、背景或者武器,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毫不相关,互联网检索不出,刑侦工具勘查不了,所以导致任何现代刑侦手段完全失灵,可以想象成一个拿着苹果手机、背着电脑、手持激光枪的战士走进亚马逊森林与各种阴兽毒虫战斗,前者必然尸骨无存,因为他的所有高端的工具和尖端的经验都完全用不上——你不具备在某个特殊领域上的造诣,你不踏入由凶宅文化构成的‘场’,那么你连游戏的大门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呼延云突然摊开了手:“但是我不懂,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布下的局,难道一击失败之后就放弃了?我打电游第一次过不了关,还会来第二次呢!尤其是胡岳追杀清洁工们的时候,假如须叔能和他联手,别说刘思缈发烧了,就算她身体健康,也很难在两只狼的夹击下保护一群羊吧?而且,后来唐小糖告诉我们,须叔不但没有加害她,还提示她可能面临的危险,甚至跟她一起演戏,逼王红霞现出了原形——这让我彻底糊涂了,按理说,须叔是陈一新的同谋,难道不是应该保护王红霞吗?还有更加奇怪的,须叔就算设置诡计,为什么给思缈和小郭先生的通关条件是查出三座凶宅内发生的案件的真相?要知道离案件的真相越近,陈一新这个幕后真凶的暴露风险就越大,须叔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停了一停,望着那人冷漠的脸孔,继续说道:“当然,这一切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比如须叔一击失败就放弃了,是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他配合唐小糖演戏逼出王红霞,是受了陈一新的指使,要把所有的黑锅都让王红霞背起来,至于通关的条件么,他确信那么短的时间内查不出什么……所以我就没有再多想,赶紧去了枫之墅。在枫之墅,我很快确认了自己对赵洪波案件的推理没有错,但陈一新的被杀还是让我一头雾水,毕竟那栋别墅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杀死陈一新的动机:经常遭他叱骂的员工、和他打过架的设计师、被当众揭发奸情的一对男女、长期跟踪此案的记者、疑似充当替罪羊的吸毒者、报仇心切的管家、正义感爆棚的武警,甚至还有那个心狠手黑的保镖——呃,也许厨娘算是个例外——而陈一新遇害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最让我困惑的还是书房里那扇打开的纱窗,如果我的推理没有错误,那面纱窗一定是凶手在作案前特意打开的,问题是,他打开纱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飘零的雨丝,突然从牛毛变成了狼毫,淋在身上,又冷又疼,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延云却有点儿受不了了,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起初我怀疑是汤米做的,但后来被他扔到字纸篓里的那双拖鞋推翻了;我也怀疑过童丽和管家老吴,不过都没有确切的证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甚至想过是胡岳跟陈一新起了内讧,杀了他之后又去滨水园小区杀人,虽然后来有人证明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但是环境和气氛,是最容易让人对时间做出误判的,同样一个小时,矿井下的人们,感觉就要比地面上的人们更加漫长,而发生矿难时尤其如此。不过,当我看到蕾蓉住的房间门口那长长一条墨粉时,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隐隐约约意识到案件的真相比我想象的要诡异、离奇和复杂得多!”

“长长一条墨粉?”那人听得有些糊涂。

“嗯,蕾蓉打算晚上去三楼的书房勘查时当做磁性粉提取指纹用,结果不小心洒了,就这么一长条,跟隔离带似的正好洒在门口的地毯上。”呼延云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那又怎么了?”那人更糊涂了。

呼延云想了想该如何措辞,才开口道:“我给你打个比方,比如你是一个窃贼,想溜进一座大楼里行窃,而且你已经知道警卫当晚一定会从值班室出来巡视整座大楼,那么你在行窃之前会做什么?”

那人稍一琢磨便道:“我会先去值班室看看那个警卫在不在,以免行窃时碰上……”

“对啦!”呼延云很高兴地说,“这是最简单、最正常不过的犯罪心理,行窃尚且如此,何况杀人!既然知道在别墅里有一位当晚十有八九会出来去别墅——尤其是那间书房里巡视的警官,凶手在杀人之前怎么就不会去看看蕾蓉有没有睡下呢?”

那人听得一愣。

“我有一位名叫林香茗的好友,他是中国最杰出的行为科学家,他曾经告诉过我,凡是有预谋的凶杀,罪犯在实施犯罪之前的那一刻,一定会先去确认‘犯罪环境是否安全’,这是犯罪心理学的铁律——蕾蓉上三层勘查赵洪波书房前,为了避免撞上陈一新和胡岳,还知道先去一层看看那俩人有没有‘挪窝儿’呢——所以,凶手在枪杀陈一新之前,为了避免在犯罪现场撞上蕾蓉,一定会先去蕾蓉的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看看门缝下面是否还有灯光。”呼延云掰着手指头说,“我仔细统计过,当晚在别墅里的人,知道蕾蓉真实身份的有侯继峰、苏苏、童丽、赵隆和罗谦五个人,管家老吴虽然不知道蕾蓉是警察,但蕾蓉清楚地告诉过他,自己当晚会进赵洪波的书房勘查。剩下的赵怜之和汤米已经被我排除出杀人嫌犯之列,胡岳对蕾蓉更是抱有戒心……而我和蕾蓉解决完赵洪波遇害案之后,回到她的房间时,竟发现门口的那一地墨粉根本没有人踩过,我还特地试验了几次,看看由于步伐跨度的原因,有没有可能凶手来去时都十分巧合地跨了过去,结果证明很难,我也设想过,是不是凶手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墨粉,小心地避开了,可惜楼道那灯光十分昏暗,地毯又是暗红色的,墨粉洒在上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最终我无奈地得出了结论:当晚没有任何人到蕾蓉的房间门口来过。”

因为死亡的加持,墓地的色泽本来就比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要黯淡一些,而此时此刻的阴雨和愈来愈深的夜幕,将这里渲染得越发叵测而凄恻,墓碑、坟茔、荒草、纸灰都变成了一样的铅黑色,仿佛是把地底的那些枯骨挖出来研磨成颜料涂抹在了上面……

“当晚没有任何人到蕾蓉的房间门口来过……”那人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困惑地望着呼延云,片刻的凝视之后,目光猛地一悚,终于明白了什么!

呼延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答案:“也就是说,杀害陈一新的人,那天晚上根本不在枫之墅里面!”

尽管已经猜到了结论,但呼延云斩钉截铁的陈述,还是像冰针穿刺了骨髓,疼得那人的牙齿不禁狠狠一磕!

“我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跟你一样的震惊。按照推理者的习惯,所有的结论首先要经过自我的批判和反对,寻找是否有推翻的可能,所以我想到,整个枫之墅里有一个人是可以不受‘谋杀前要去窥伺蕾蓉动向’这一条件拘束的,那就是赵怜之。毕竟他是一个吸毒者,嗨高了之后有可能提枪去杀人,不管不顾的,但是蕾蓉清晰地看到,在陈一新被杀的那段时间里,他是站在假山上的,如果说他是从假山上开枪射杀陈一新的,那么,那枚子弹飞到哪儿去了?如果说他是从楼道里开枪射杀陈一新之后再跑到假山去的,我做过测试,就算博尔特也起码要跑两分钟,何况当时赵怜之还穿着那么拖曳的一条白色长袍,根本不利于跑动,而且警方在别墅的里里外外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枪械,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一定是赵怜之射杀陈一新后,跑到花园南头,把枪扔下了悬崖下面的河水之中,问题是他的足迹显示他出了楼以后,直接上了假山,在他滚下假山之后,又直接爬进了山洞里,根本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我也想过,也许凶手在射杀陈一新之前,就是任性了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偏偏不去查看蕾蓉的动静,万一撞上就一起杀掉她灭口呢……问题是这样一来,案子可就真的难解了,我万般无奈,试图通过查问每个人在案发前的行踪,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依然十分失败,说到底,当晚在陈一新遇害时,每个人都表现得无比正常,都在应该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有的睡觉,有的喝酒,有的勘查,有的散心,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搞懂的,永远不是谜团,而是日常,是那些普通到只配在影视作品中扮演路人甲的行为和个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本来我雄心勃勃,夸下海口,以为自己能在一个晚上破解所有的谜题呢,结果我准备放弃了……”

“放弃?”那人眯起了眼睛,“我看你不像一个轻易会放弃的人。”

“呃……你误解了,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件案子——谜面越是复杂离奇,越能激发我穷究根底的好奇心——我只是放弃当天就把案件破获的想法。”呼延云耸了耸肩膀道:“只是没想到,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在三更半夜鸣放了一个闪光雷,瞬间就把谜底炸亮在了我的面前!”

“小事?”

“嗯,小事。”

“什么小事?”

“案发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别墅的楼下喝啤酒——”

“难道他俩有什么蹊跷?”

“不是,是他俩的位置有些蹊跷。”

“位置?”

“对,位置!”呼延云说完,低头找了一根小木棍,蹲在地上,找了一块相比之下不那么泥泞的地方,画了一个竖长方形,想了想,又在长方形上横着画了三道杆,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就当是三层别墅哈,我美术不大好……”

那人轻蔑地嗤了一声,那意思大概是“就你画这破玩意儿咱们就别糟践‘美术’俩字儿了好么”?

呼延云更加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蹲了片刻,又在紧贴楼墙的下面画了俩小人,这俩小人倒颇见功力,一看就是小时候打架打不过别人,只好在墙上画小人或者王八,然后在旁边标注仇敌姓名的老手。

呼延云指着图说:“呶,他俩差不多就坐在这个位置,紧贴着楼墙的墙根儿。”

那人看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表示啥意思。

呼延云站了起来道:“刚才我说,我勘查现场一无所获即将要放弃的时候,来到别墅外面,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的一张圆形石桌,告诉我说:当晚案发时,她看到罗谦和赵隆就坐在石桌边喝酒,我无意中问了一句: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她一时间呆住了,想了想才说,当时她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我当时十分震惊,我问她:你当时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她点了点头!”

那人的目光依旧困惑:“你是说,由于蕾蓉没有看见坐在楼下的两个人的脸,而只是看到他们的头顶,所以其实那两个人并不是罗谦和赵隆,或者,那只是罗谦或赵隆之中的一个人,找了另外一个人演的一场戏,为的是掩护真凶上楼杀人并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明?”

“不是的,不是的!”呼延云使劲地摇头摆手,旋即又蹲下,在地上那个竖长方形的三楼位置画了个小人,并顺着小人的眼睛往下画了一条斜线:“看这里,这个小人是蕾蓉,她站在屋子里往下看的话,由于视线角度的原因,她是根本不可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头顶的,而蕾蓉口口声声说她看到了那两个人的头顶,只能证明一件事——”

一瞬间!

那人的双眼蹿起了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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