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1/2)
防盗门的锁像肠鸣一般别别扭扭地响了半天,终于传来钥匙的锯齿和锁芯准确契合的咔嗒声。
屋子里的人神态安详地坐在窗户前,目光直视着对面那栋楼的四层,身子一动也没有动。
防盗门被推开了,呼延云拎着个大塑料袋走了进来,里面装着矿泉水、可乐、面包、方便面、香肠和薯片等等,他把所有东西都倾倒在客厅的一张折叠桌上,拎着两根黄瓜进了厨房,在自来水龙头下洗了洗,便一边啃着一根,一边走进朝北的次卧,把另一根递给坐在窗户前的那个身材修长、眉眼纤细的家伙。
“老刘,有啥情况没?”呼延云问。
老刘接过黄瓜,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呼延云拿起老刘搁在窗台上的笔记本,翻阅起观察记录来,余光看到老刘吃黄瓜的惬意样子,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不禁回想起他那个“大仙”的外号,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老刘的名字叫刘新宇,不仅是呼延云上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呼延云的朋友多是奇人,而刘新宇堪称奇人中的奇人。
按理说,这个时代,城市长大的孩子基本都出自同一生产线上的同一流程: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工作……概莫能外,刘新宇初中时代就显得与众不同,当大部分同学都把分数当成命根的时候,他既没有像呼延云那样对此公开表示蔑视,也从来不去靠刻苦或作弊争取个好的排名,而是从来没有拿考试成绩当回事——仿佛学堂上悠悠万事,独无此事,每每成绩单下来,第一也好,倒数第一也罢,他都是一揉搓了事。大学他学的是国际贸易,每天英语不摸、教材不看,白天围着大操场一边散步一边背《易经》,晚上掐着手指观天象,于是在呼延云被冠之以“狂人”的美名之后,刘新宇也加冕为“大仙”。
大学毕业他考研成功,又不愿再读,隐瞒学历去技校学电工,之后到海南做了一段时间建材生意,金迷纸醉一番之后,突然回京,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隐士生涯”,每天一个人在西山的叠嶂层峦之中飘来晃去,喝山泉吃野果,形同野人,之后又到旅行社做导游,由于他对世界各国人文历史风情掌故均有了解,所以大受游客欢迎,他却觉得操心累神,耽误“参禅”,又辞了职,去了一家茶楼当伙计,每天端茶倒水,竟也怡然自得。
刘新宇的交际面很广,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且在任何一个圈子里都能混得很开,但他的性情其实十分孤僻,永远的喜怒不形于色,或者说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值得大悲大喜的事情。
平日里他喜欢穿着宽衣长裤,说话行动又慢条斯理,望之俨然魏晋穿越过来的。如果说愚蠢的定义是“嘴巴和手脚总比脑子快一步”,那么他绝对跟愚蠢无关,除了睡觉之外,90%的时间他都是在沉思。寡言寡语的他,只要说话必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针血之句,以至于有传闻,说呼延云之所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推理者,都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位超级谋士之故。当然,圈子里的朋友们都知道,呼延云以推理者扬名立万的那些年,他的第一搭档绝对非林香茗莫属,但是林香茗出事后,能和呼延云坐在同一屋檐下啃黄瓜的,除了刘新宇,也就不做第二人想了。
前两天,呼延云让张昊帮他在段新迎住所的对面楼房里租一套房子,最好能观察到段新迎在家中的一举一动,张昊神通广大,很快搞定了这件事,恰好也是四楼,与段新迎的住所“脸对脸”,更准确地说,是自己次卧朝北的窗户正对着段新迎家主卧朝南的阳台,还能看到他们家进出的唯一一道楼门,简直是个再妙也没有的观察位置,于是呼延云就和刘新宇一起搬来了这里——全过程刘新宇既没有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做这个事有没有收入,总之呼延叫他来,他就来了。
等呼延云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给刘新宇讲完,刘新宇只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个段新迎,就是咱们的同班同学老段?”
小学毕业后,段新迎和呼延云考上了同一所中学,依然被分在一个班,所以也是刘新宇的同班同学。
初中时代目睹的第一次欺凌事件,好像就是围绕段新迎展开的。
那时,段新迎个子在全班最矮,相貌也最丑。他的嘴巴外凸得比小学时更厉害了,总是驼着背,不大说话,老师提问他也回答不出,而且不停地眨巴眼,好像一只怕被宰掉的猕猴,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没多久,他的座位又被从第一排“调整”到了后面几排。
十三四岁的年龄恰如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是最容易看懂别人心事的时候,所以全班同学都明白了,段新迎是一个在老师和同学那里都不得待见的弱势分子。
有一天中午放学,呼延云去自行车棚取车,看见班里的两个男生——高昂和李琰把段新迎堵在角落里,跟他说着什么,段新迎满脸的恐惧,不停地点着头。
“你们在干吗?”呼延云骑上车,经过他们身边时,随口问了一句。
“滚!”戴着黑框眼镜的李琰凶巴巴地说。
呼延云立刻跳下车,走了过来:“我问你们在干吗?”
“找死呢你!”李琰龇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齿,像一条野狗。
“我是班长!”呼延云毫不退缩,“你们要是做什么坏事,当心我告诉老师去!”
“小子,别拿老师吓唬我。”一直没有说话的高昂突然发声了,他保养得白胖的脸蛋儿上浮现出狰狞的一笑,“信不信我今天下午就让你的班长当不成了?”
呼延云一愣,他俩已溜了。自行车棚里只剩下呼延云和段新迎。
“他们俩到底在跟你说什么?”呼延云问段新迎。
段新迎哭丧着脸:“他们说,我得罪了高年级的学生,高年级学生要打我,他俩帮忙说和,让我拿出100块钱来摆平这事,我到哪里去找100块钱啊!而且我平时走路都溜边儿,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得罪谁了。”
呼延云十分生气:“你甭理他们,肯定是敲诈你呢,我下午跟老师说一下,看他们还敢欺负人!”
下午,课间休息时,他来到年级组办公室,找到班主任数学罗老师反映段新迎中午被敲诈的事情,罗老师面无表情地听完,对呼延云说:“你能不能少管点儿别人的事情,你看看你这几次数学考试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怎么搞的?”
呼延云没想到,自己本来“主持正义”却反而挨说,有点生气:“罗老师,我是班长,同学的事情我当然要管的啊。”
“那好,我现在宣布,你不再是班长了,下午重新选班长,你回去吧。”罗老师冷冷地说。
呼延云讶然看着罗老师,很久很久才转身走出年级组办公室。
下午改选班长的结果,另一位名叫赵峥的同学取代了他的位置。
很快就证明,新班长和高昂等人沆瀣一气,对他们欺凌同学的所作所为不但不阻止,甚至在受到欺凌的同学稍微反抗时,反而加以弹压……同学们都被这种相互勾结的状态唬住了,像狂风席卷时的小草,齐刷刷表现出沉默和屈服,而罗老师对班集体这样“稳定和谐”的局面格外满意,多次公开赞扬赵峥“领导有方”。
就这样,呼延云迎来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黑暗时代”,多年以后他依然不愿意回忆那个时代,他觉得一切都宛如噩梦一般,从胸前飘扬着红领巾的明媚春光中骤然被抛弃到了深不可测的井底,低头和仰头都是绝望……每天早晨来到学校,好像就是为了耳闻目睹同学们被狠抽耳光,被踢倒在地,被烟头烫脸、被敲诈勒索,稍有反抗就换来一顿无情的群殴,口鼻流出的鲜血把楼道染得点点滴滴都是斑红,班里那四五个流氓学生整日价混在一起,穿一样的黑布鞋和白袜子,满嘴的污言秽语,比赛谁吐出的烟圈更圆,把生殖器掏出来给邻桌的女生看,脸上时不时发出异常残忍和无耻的笑容,眼睛和内心都空虚得像被剜了一刀的恶疮,流着脓水、散着恶臭,他们热衷于殴打和谩骂一切比自己弱小的人,他们像打电游一样琢磨怎样将别人摧残得更彻底,他们把全部乐趣都建立在猎物的哭泣和求饶声中……猎物们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如果今天没有挨揍或受到其他方式的羞辱,就是难得的好运气。
抬起头,每天的天空似乎都是狭窄的、阴沉的,铅板一样的乌云和铅板一样的心情就那么沉沉甸甸地悬挂着、压抑着,毫无宣泄的可能。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段新迎是被欺负得最厉害的一个,他几乎每天都要挨揍,因为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因为他不会在求饶时说顺民特有的柔媚话,长得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能够让掠食者在蹂躏中获取巨大的成就感。
“段新迎,你妈就是一傻逼,有一天去动物园逗猩猩,被猩猩拉进笼子里操了,生下的你对不对?”高昂笑嘻嘻地问他。
段新迎不说话。
“啪!”
一记耳光!
“问你丫呢,对不对?”
段新迎还是不说话。
“啪!”又一记耳光,比前一声更加响亮。
班里一片笑声,包括很多女同学,也在开心或违心地笑,一如小学时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一样。
有半个学期,每天下午第一堂课的课间,为了醒脑提神,高昂都会对段新迎提出同样的问题,段新迎始终不回答,始终挨耳光,起初他还因为疼痛和羞耻满脸泪水,后来渐渐木然了,提问,不回答,挨打,仿佛是生活中的必然,到时间了,就要来这么一遭,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切,呼延云都看见了,并经历着,但是他不再像其他同学一样笑了。他也挨过几回打。一次,另一个班的流氓李非在操场上遇见他,说了句“我听说你丫很牛逼是嘛”就突然朝他肚子狠狠踢了一脚。
回到家,父亲发现他总是弯着腰,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就问他怎么搞的?他把挨李非打的事情说了一遍。
父亲接下来的话令他终生难忘——
“你要不招人家,人家为什么打你?”
他立刻陷入了沉默。
仿佛这句话比李非的耳光让他更加痛苦和伤心。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和父亲对话,甚至再受到欺负,在群殴中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回到家,自己用清水清洗了伤口,涂上紫药水,包扎完毕,关上自己屋子的门,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语。
铁一样的沉默。
班里有个叫周颖的女孩,发育得比其他女生早,人也长得挺漂亮,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好像智力水平有点差,显得傻乎乎的。呼延云一向不喜欢和傻瓜做朋友,所以对这个同学敬而远之。有一天下了晚自习,他骑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发现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本忘在教室里面了,赶紧返回去拿,回到学校,他沿着黑暗的楼道上了楼,快到教室门口,忽然听见有女生在抽泣,他推开门,拉开灯,只见高昂、李琰、赵峥和另外一个班名叫章铎的同学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地上躺着被他们撕破了衣服的周颖。
周颖跳起来,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李琰要揍呼延云,被高昂拦住了,高昂上前勾住呼延云的脖子,亲热而阴狠地说:“老班长,刚才你什么都没看见,对么?”
呼延云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好,今后有什么事儿跟我们说,我们罩着你!”高昂得意地笑着,把他放掉了。
呼延云像一只从猫爪子逃脱的仓鼠,踉踉跄跄地跑下楼骑车回家。路上,他看到了周颖边哭边缓缓走向黑夜深处的身影,但是他顾不了那许多了,他就一门心思想回家,回到自己屋里,锁上门,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对么?
一般来说,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往往都是宁可吃哑巴亏也不愿意声张,谁知周颖傻乎乎的,当晚直接跑到派出所报案了。第二天来了俩民警到学校调查,消息传得很快,在盘问了赵峥、章铎和李琰后,轮到高昂了,他离开教室前,特地绕到呼延云的座位边低声说:“你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
没多久,罗老师叫呼延云去年级组办公室。推开门,屋里坐着罗老师、年级组长、教导主任和章副校长,还有两个警察,像抽足了大烟一样赖赖唧唧地靠在沙发上,看他们的神情,仿佛来到这里不是办案,而是为了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必须要走一道极其无聊的程序来打发极其无聊的时光。教导主任指了指门口的一把椅子,呼延云坐在上面。
“你就是呼延云?”一个警察头也不抬地问,“你昨晚到学校来了?来干吗了?”
“我把作业本忘在教室里了,特地回来拿一趟。”
“你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呼延云沉默不语。
“说话!”警察催促道,“有事儿就说有事儿,没事儿就说没事儿!”
在成为推理者并实际参与了大量刑侦工作之后,呼延云才了解到,这种盘问的方式是极端错误和不负责的,不仅存在着故意淡化犯罪事实的倾向,而且可能将证人的证词导引向错误的方向。
然而他那时还不懂这些。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边哭边向黑夜深处慢慢走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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