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火(1/2)
于文洋扶着欣欣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她小腿上的伤口,流露出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痛楚的神情:“走,我送你去医院吧。”
欣欣摇摇头:“没事,你赶紧抱着阿宾回家去吧,我没大碍的,等会儿到医院挂个急诊,包扎一下就没事啦。”
那只消化不良的史宾格犬,刚才被于文洋抱着一起栽倒在地,随即跳出老远,一顿狂叫,现在看没什么事了,又溜回主人的裤腿边。
姚代鹏拧着段新迎的胳膊,来到他们身边,问于文洋:“这个人刚才把面包车的手刹放了,故意让车溜下来撞你们,你认得他吗?”
段新迎翻起眼皮,看了看于文洋,冰冷的目光将整个温度都拉低了10c,又把眼皮垂下。
于文洋显得十分惊讶,很明显,他认出了段新迎,但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摇摇头说:“不,我不认得他。”
“小子,算你命大。”姚代鹏说,“走一趟吧,到派出所录个笔录。”
“我不去,纯粹是一场意外,我又没有什么事。”于文洋的表情,好像一个没有尿的人被同学硬拽着非要上洗手间似的。
“这可由不得你。”姚代鹏上来就要拉于文洋,谁知斜刺里闪过一人,竖掌如刀,向下一挥,正好砍在姚代鹏的手腕上,疼得他哎呀一声大叫。如果一般人早就用另外一只手来捂住手腕了,但是姚代鹏的另外一只手依然拧着段新迎,丝毫没有放开,他忍着痛倒退半步,微微弯下膝盖,做了一个半蹲的动作——这是警员遇到突发情况时的标准防守姿态——受伤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对着袭击他的人吼道:“你敢袭警?”
袭击者是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家伙,满脸的痤疮几乎遮住了他那双比痤疮大不到哪儿去的眼睛,面对姚代鹏的警官证,他先是一愣,然后肃立不动,双手叉开,五指向上抬起,表示服从。
姚代鹏掏出手铐,把段新迎锁在旁边一个自行车存车架上,然后对袭击者厉声说:“身份证?”
袭击者掏出身份证递给他,还附上了一张证件,在姚代鹏低头看时,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姚代鹏点了点头,对于文洋说:“你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发生任何事情记得第一时间报警。”
于文洋和欣欣告别,抱着阿宾向家走去,那个满脸痤疮的袭击者跟在他后面五步远的地方,走得十分沉稳,既不近,也不远。
“警察同志,您可得给我做主啊!”那个面包车司机走过来委屈地说,“要不然我还得赔撞坏人家车的损失费,我冤不冤啊!”
许多围观的人也上来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姚代鹏把他们统统驱散,走过来对段新迎说:“你是想现在交代,还是换个地方交代?”
段新迎靠在存车架上,面无表情:“我交代什么?”
“跟我耍花腔是不是?”姚代鹏说,“你放开那个面包车的手刹,我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呢?”段新迎昂起脸,本来就外凸的嘴巴凸起得更高了。
“什么……然后?”姚代鹏有点糊涂。
“我是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看到我放开那个面包车的手刹了吗?”段新迎说,口吻沉着得像跟4s店商量理赔方案,“如果没有,那就是你一个人的说辞,除非你能拿得出其他证据,不然连你把我铐在这里,都是违法行为,别以为你有个证件就可以信口开河,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建设法治国家,懂么?”
姚代鹏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段新迎的脖领子,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到半空,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简直能把他烤熟了,但是过了老半天,对面这只吊炉烧鸡愣是毫无惧意,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像隔着电视屏幕看火山爆发……
姚代鹏慢慢地松开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手铐,对段新迎说:“滚,别再让我逮到你第二次!”
段新迎揉了揉手腕,扬长而去,矮小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却投射出抻得十分之长的、显得异常奇怪的黑暗影子。
姚代鹏望着他远去,也许是牙齿咬合过紧的缘故,腮帮子像脱水苹果一样干瘪着,许久,才恢复了常态,他望了望头顶的夜空,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慢慢地沿着斜坡向上走去。
面包车司机只能哭丧着脸等交警来处理这起莫名其妙的事故了。
姚代鹏走上斜坡,在大马路上站了一会儿,望着在雾气沉沉的都市里不安地眨着眼睛的万家灯火,好像在找哪个窗口里有自己遗忘了的旧物似的。终于他放弃了寻找,转过身,来到一个玻璃上贴着“烟酒饮料、日用百货”的门脸房前面,似乎想进去,颠了半天碎步,最后还是没进去,叹了口气,再转回来,穿过一片黑黢黢的花坛,在两棵白杨树之间的石条凳上坐了下来,把手伸到外衣兜里摸了半天,抽出来时掌心空空,脸上唯余一抹苦笑。
“嚓——咔——沙!”
一个宛如沙瓤大西瓜被刀尖刚刚探入就自动裂开的声音,充满清脆和甘洌地在耳际响起,姚代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小伙子,正把一个从拉环口汩汩地往外冒白泡儿的易拉罐递给他:“姚队,别忍着了,来一口吧,我请客!”
借着路灯的灯光,姚代鹏仔细地看了小伙子一眼,中等个头,体型偏瘦,头发乱蓬蓬的,白净的脸上有一双神采奕奕的小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显得十分机警,他的山根处凹陷得厉害,但鼻梁和鼻头却高高扬起,仿佛是故意要摆出一副无论身陷何境都洋洋自得的洒脱,偏偏下面又是两片有点厚的嘴唇,表现出与鼻子完全不协调的厚道和质朴,这小子,依旧是昔日那个倔强而聪慧的高中生……姚代鹏忍不住跳了起来,叫出了声:“嘿,呼延云,是你!”
“看来我这娃娃脸不是吹的,十年不见,还是能让你一眼就认出来。”呼延云大笑着再一次把啤酒递给他,“喝吧,别忍着了!”
姚代鹏接过来,猛灌了两口,易拉罐顿时轻了一半:“你咋知道我这儿馋啤酒呢?”
“我跟踪你来着。”呼延云眨了眨眼,“撞车的事儿你费了那么多口舌,想必是渴了,看你在小卖部门口徘徊半天,又什么都没买,一个男人要是渴了而不喝水,就是馋酒呢,后来你又掏兜,明显是找烟,结果烟也没有,看来你是烟酒齐戒啊——抽烟有害健康,我也不抽烟,帮不了你,啤酒嘛,液体面包,来一罐不算啥的!”
姚代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都烟酒不沾一年多了,被你小子破了戒。你小子现在名气大得很啊,上个月我去市局开会,领导还说呢,要是全市刑警能有一个你这样的,破案率能提高一倍!”
“什么一倍,至少十倍!”呼延云悻悻地说,他把姚代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换了缓慢低沉的声调:“姚队,你出了什么事?”
姚代鹏愣住了:“我怎么了?”
“以前你很少抽烟,可是现在戒烟一年了,手指尖依然黄得要命;以前你很少喝酒,可是戒酒一年了走路仍有些踉跄。最重要的是,刚才你亮出警官证时,我在旁边看到了,上面标注的警衔居然和十年前一样!你知道马笑中吧,全市大名鼎鼎的‘痞子警察’,连他这两年都升职了,你为什么原地不动?这是不合规矩的——何况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刑警。”呼延云诚恳地说,“所以我要问你,你出了什么事情?”
姚代鹏把啤酒举到嘴边,看似想倾入一大口,可是却只小小地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下了。十年不见,他的头发稀疏了很多,让本来就显得咄咄逼人的额头显得更尖了,鹰钩鼻子依旧锋利,衣衫下的肌肉也一如昔日般遒劲,唯有曾经让犯罪嫌疑人望之胆寒的双眼变得浑浊了许多……或者,那里面竟然流露出少许别样的温情。
“一个人十年不升职,真的有那么糟糕和失败吗?”姚代鹏反问了一句,胡茬子上闪烁着酒光。
“我只是问你出了什么事,并没有说你糟糕和失败。”呼延云一边扳开另一罐啤酒的拉环,一边与他碰了一下,“倘若看一看这十年来成功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我倒宁愿来跟你这个不成功的喝一杯酒。”
“哈哈,这个话我爱听。”姚代鹏咧开嘴笑道,他用啤酒罐蹭了蹭鬓角,“其实也没什么,出了点事故,害得我也被拖累了——不过说到底,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呼延云一愣:“这话怎么说,咱俩十年不见,我给你惹什么祸了?”
“你还记得当年为了牛毅被杀一案,我复核案情时,把你叫到你们学校的小会议室谈话,临别时你跟我说的话吗?”
呼延云想了想说:“记得,我说: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样一种法则——只许害人者害人,不许被害者反抗!”
姚代鹏竖起一只手:“就这句,害惨了我了。”
“到底怎么回事?”呼延云瞪圆了眼睛。
“还是得说你小子,有一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就是你这个人,连同你说的那些话,有时就像钉子一样,能楔进脑子里,总也忘不掉。”姚代鹏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夜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四年前,我们刑警队来了个女见习生,警官大学刚毕业的,姓曾,很漂亮,特别活泼,脑瓜很灵,见习没多久就转正了。可是转正之后不久,我就发现这孩子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感情太丰富!你不要觉得我大题小做。形容罪犯穷凶极恶怎么说的来着?‘杀人不眨眼’,干刑警的呢,那得‘看见杀人不眨眼’才行,从脸到心都得跟油泼不烫,刀砍不疼的石头似的,任凭你哭成泪人我也公事公办,不能随便动感情,别怕有人说咱冷血动物,说就对了,动不动就满腔热血的人没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呼延云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小曾不行,太容易动感情了!”姚代鹏皱紧眉头,“那段时间,我们辖区接二连三地发生小孩失踪案,我们以为是人贩子闹的,结果突然发现了一个孩子的尸体浮在公园湖面上,死于溺水,嘴里堵着抹布,身上绑着绳子,身上多处都有严重的擦伤和撞伤,送到法医研究中心,首席法医官蕾蓉在尸体伤口处提取到碳酸钙、碳酸镁和二氧化硅成分,还包含少量的氧化铝和氧化铁。蕾蓉认为孩子的伤口是磕撞在汉白玉石头上造成的,我们根据她给出的这一方向,很快就在公园的汉白玉石桥的栏杆上提取到了与死者身上绳索一致的划痕,证明孩子曾经被从桥上吊下,沉入湖水之后再拉起,反复多次……”
“太残忍了!”呼延云十分气愤地说。
“经过仔细调查,我们抓住了凶手,是一个不久前从少管所放出来的不良少年,不到18岁,他承认那孩子是他傍晚从附近居民区骗出来的,然后挟持到公园,半夜里捆在桥上反复垂下吊起,‘玩儿了好久才死’,他又供出了他把另外几个孩子摧残而死并藏尸的罪行,言语间不但毫无悔意,而且颇为得意,仿佛杀人就是在网吧里打了一场游戏。”说到痛处,姚代鹏喘着粗气,手嘎巴嘎巴地不停捏弄着易拉罐,“问题是,他是未成年人,我国《刑法》第49条明确规定:犯罪的时候不满18周岁的人,不适用死刑。所以我们看着他嚣张而无耻的嘴脸,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呼延云慢慢地低下头,望着一地破碎的树影。
“审讯的时候,我让小曾做的笔录,事后证明,这是我犯下的一个不能饶恕的错误!她一边听着凶手厚颜无耻地夸耀自己的罪行,一边浑身发抖。审讯结束时,那个凶手笑嘻嘻地说——反正我未满18岁,你们也不能杀我,等我过几年出来,有的是好日子等着我,那几个孩子的死,就算是我青春期的几次手淫吧!”姚代鹏说着,低沉的声音像熔岩一般滚烫,手上绽起无数道凸筋,“我清楚地记得,听完这句话,小曾连笔都握不住了,身子微微打晃,我看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怕她虚脱,赶紧让她离开审讯室,到外面休息去了。”
“接下来,办各种手续,准备把凶手移交拘留所。忽然,刑警队的院子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是那个被从桥上吊下淹死的孩子的妈妈闻讯赶来了。听到哭声,凶手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不想长大》,那个声音啊,到现在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不能抹去,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你知道他在刑警队审讯室白得发绿的灯光下,昂起脑袋吹口哨是什么样子吗,那他妈就是个魔鬼!”姚代鹏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严厉斥责他,要他闭上臭嘴,他朝我们吐舌头,咧开嘴不停地笑!”
一阵晚风拂过树林,林间的草木都惊惶不安地窸窣起来,然而树影却没有一丝颤动,只是渐渐地黯淡,黯淡,黯淡下去。
无须抬头,就知是天上的浓云遮住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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