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峙(2/2)
呼延云望着那扇被关拢的消防门,一直呆呆地想着什么,很久才慢慢地走向商务车,一直倚靠在车头的张昊,赶紧上前拉开车门,请他坐进了车,然后自己坐上副驾座位,拍了一下司机的肩膀提示开车。
思绪和车子一起,在昏暗中盘旋周折了许久,终于一跃而上,冲出了地下停车场,于是傍晚时分特有的深蓝色光芒也像万千支无羽箭一般刺入双眸,这种色彩是那样冰冷和理性,让纷扰虚燥的大脑像一头扎进冰水般清醒了许多……
“呼延先生,你还好吗?”张昊在副驾上问了一句。
“我没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是这样,于跃先生听说了您被警方扣押的事情,大为生气,马上动用了一些关系,让警方释放了您,他本来是想亲自来接您,但是正好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谈一笔业务,所以委派我来,并带您到圣马奇诺酒店用餐,他那边的事情一完,马上就过来给您斟酒压惊。”
不知过了多久,商务车开进一条狭窄的胡同,黑黢黢的连路灯都没一盏,竟给人以钻进山洞的错觉,然后眼前忽然一亮,车窗外出现一座意大利乡村风格的两层建筑,粗犷的外形在夜幕下犹如被遗忘了十几个世纪的楼兰废墟,斑驳的外墙好像是工人用红色的陶土和灰色的泥巴涂抹到一半,就匆匆离开似的,唯有垂在外墙上的藤蔓挽回了一点点生气,在隐藏于草丛中的投射灯的照耀下,发出浓得诡异的绿色。
呼延云下了车,在张昊的导引下沿着赭红色的石板路走进铺着草坪的庭院,一个捧着陶罐的少女雕像正往鹅卵石花坛倾倒着涓涓细流,几个外国孩子嗤嗤笑着荡秋千,咯吱咯吱的秋千声和他们嘴里嘀嘀咕咕的外语,将一条胡同外面的京城屏蔽得无影无踪。他们登上台阶,穿过用马赛克陶瓷锦砖装饰的拱形门楣,步入一个下沉式的大厅,空荡荡的大厅里低回着意大利民谣的歌声,一些铁艺的餐椅和圆形矮脚玻璃餐桌看似随意而又十分讲究地摆放着,墙上挂着的风景画,碎石立柱上缠着十分清雅的淡粉色花束,在窗台和墙角散落着形态各异的红陶花器……如若不是那令人口舌生津的腻香隐隐地扑鼻而来,简直会令人忘了这是一家饭店,而误以为走进了佛罗伦萨的乡间别墅。
“呼延先生!”有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向他们招手,一边前倾着身子,仿佛想冲过来脚又被绑住了似的。
呼延云认出那是于文洋,离着几米远都能感受到他那充满崇拜的眼神是何等炽热,不禁淡淡一笑,走上前去与他握了握手。
坐在于文洋身边的一个中年女子站了起来,她穿着淡蓝色的文艺复古长袖棉麻开衫,脖子上挂着一块水滴状的翡翠,绿得仿佛刚刚从叶隙滴落,她那姣好的面容有点苍白,淡施的脂粉下面能看出眼角的鱼尾纹,嘴角漾出的微笑显然是礼节性的,而且显得有点僵硬,一如于文洋身上焕发出的那种时时紧绷的约束感。
她与呼延云也握了握手——与其说是握,不如说是把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搭了搭,冰冰凉凉的。
“这是我妈妈。”于文洋介绍道,“我爸爸这就到,请您先落座吧。”
呼延云在餐桌边坐下,只见桌上已经摆满了油浸金枪鱼、烟牡蛎、鹅肝酱、熏鲑鱼、焗蜗牛之类的餐前小点,一位侍者用白色毛巾包着皇家基尔餐前酒,缓缓地倒进了酒杯里,于文洋的妈妈举起酒杯道:“不等我家老于了,咱们先开席吧,我先敬呼延先生一杯,文洋的事情有劳先生了。”于文洋和张昊也赶紧举酒,呼延云正好渴了,与他们叮咚一声碰杯后,一口闷干了杯中的酒,看得侍者偷偷一笑。
伴随着刀叉的响动,话题也慢慢打开。于文洋的妈妈说话很慢,但每个字都恰到好处,充分表达了一家人对呼延云的仰慕和信赖。于文洋的谈吐也表现出良好家教,只是有点拘谨,大部分言辞都像是跟着总裁参加商业谈判的秘书一般跟在妈妈的话尾亦步亦趋,不过隔三岔五总忘不了强调一句“我非常喜欢看推理小说”,张昊则只是眯着一对儿笑眼,永远把目光对准正在说话的人。呼延云本来就不大会应酬,在这种情况下只是对付着“嗯嗯”两声,酒喝得快,菜吃得也不慢。
“听张昊说今天下午多亏您救了文洋一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于文洋的妈妈忽然问道。
呼延云看了一眼张昊,见他眯眯眼的半径没有分毫变化,便知道这小子是故意夸大其词。他想了一想,面对于文洋妈妈的问题还真要谨慎回答,说得太详细显得自己愚蠢,说得轻飘飘又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于是呼延云只说自己在段新迎家对面设置了监视岗位,发现段新迎外出就跟踪他,发现他就在于文洋踢球的球场附近……
“您冲进球场时我吓了一跳,看见您抱着球就跑,还以为球里面装了炸药呢!”于文洋说。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于文洋的妈妈将拈着餐叉的手停在半空,皱眉,“也不知那个段新迎怎么回事,他女儿死了,我们也很同情,出事后还带着文洋登门看他,把话都谈开了,他女儿的死纯粹是意外,和我们家文洋没有任何关系,谁知道他怎么又去砍那个高……高什么来着?(于文洋插嘴:高震。)出狱后又揪着文洋不依不饶的,让张昊去跟他协商,送多少钱都不行,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您带着文洋去过段新迎的家?”呼延云很惊讶。
于文洋的妈妈点点头:“刚刚出事那会儿,老于把文洋一顿打啊,然后恨不得五花大绑,带到段新迎家里赔罪,他家里就他和他爸,看上去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我们进了门也没管他家地有多脏,摁着文洋的脖子给他们跪下磕头,他们还说‘不关孩子的事儿’,把他扶起来,我们给他们钱,他们不要,说给老爷子请一个终生的保姆,费用我们出,他们也不要……这不都好好的么,没过几天段新迎就跟发了疯似的,在校园门口把高震给砍了,呼延先生你说说,这成什么话!”
呼延云想了想,侧着脸对张昊说:“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来我家的时候,我说你撒了三个谎?”
“哪能忘呢?呼延先生的分析能力实在令我敬佩啊……”
呼延云摆了摆手:“我不是来求赞的,我是想问,你还记得我说你撒的第三个谎的时候,欲言又止么?”
张昊点点头“:记得,记得,你说我在讲述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那件事上撒谎了,可是又说自己唐突了,没说下去,搞得我一肚子困惑。”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现在,我就来解开你肚子里的困惑……”呼延云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无论音色还是音量都像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打磨过的笑声:“我来迟了,我来迟了,抱歉抱歉!”抬眼望时,只见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于文洋像听到班长喊“起立”似的,忙不迭地站起身,乒铃乓啷差点把汤打翻,张昊也站了起来,向呼延云介绍道“:这位就是于跃先生。”
呼延云站起身。于跃伸出右手与他握了一握,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久仰呼延先生!今天临时有事,否则我不会迟到,请见谅!”
呼延云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一直缭绕着雾气的男人:红润的脸庞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仿佛完全是为了将他装饰得更加精致的金丝眼镜,眉毛浓密而修长,鬓角的头发也像用photoshop修过一样齐整而对称,嘴唇有些干燥裂皮,白色而整齐的牙齿不仅说明他保养得法而且从不抽烟,如果不是下巴像安卓小绿人一样收得急了一点,这张面孔简直就是美男子的标配了。
宾主落座后,调节气氛的搅拌勺立刻从于文洋妈妈的手里转移到了于跃的手中,侍者端上精美的餐具和酒杯。于跃自罚红酒,盛情地为呼延云介绍餐桌上一道道菜品的典故、原料、配伍与最佳赏味方法,俨然一位无比专业的美食家,不仅仅呼延云听得入神,就连另外三位与于跃朝夕相处的亲友也频频点头微笑。而在他一番讲解之后再将那些精美的菜品纳入舌尖之时,竟品出先前绝对没有品出的美妙来。
“光顾着说话,影响了呼延先生进餐,实在不该。”于跃笑着举起酒杯,“来,我提议我们一起敬最优秀的推理者一杯!”
呼延云十分老实地说:“这个我可就不敢当了……”
于跃一愣,酒杯停在半空,眼神刹那间变得异常冰冷,像把火把投进冰桶里,甚至能听到火焰被无情熄灭的“嘶啦”一声。
呼延云说:“目前最优秀的推理者是日本的古畑任三郎先生。我只能说是中国推理者中的佼佼者。”
奇特的事情发生了。火把从冰桶中拎出,还淋漓着冰水,却顿时燃起熊熊的火焰。
“哈哈哈,呼延先生说笑了,我家的事情不可能劳烦一个日本人,只要您是中国顶级的推理者就好。”于跃将酒杯与呼延的酒杯一磕,“请呼延先生见谅,我的座右铭是——一切都要最好的。”
另三人不失时机地笑了起来。
“是啊,于跃先生就是以行事低调和追求顶级的享受,在这个圈子里著称。”张昊满脸堆笑地说。
“行事低调,追求顶级享受……这二者似乎有点矛盾。”呼延云说。
“不矛盾,一点都不矛盾,所有过度奢华的包装都是为了掩饰内核的贫瘠,所有刻意低下的头颅都是为了戴上至高无上的王冠。”于跃向前探着身子,炯炯的目光凝视着呼延云,“在呼延先生的想象中,想必觉得我这生意人,一定是那种出言谨慎、笑不露齿的狡黠之徒,其实这也要看对谁,商人么,别的能耐都是后天的,只有逢人说话,见人下菜,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我久仰呼延先生的大名,既然您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我也就没必要蒙那一层羊皮薄的窗户纸,不妨坦白心迹,直陈胸臆。想必您不会见怪吧?”
呼延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人生就像一场梦,又像一台戏,许多人以为看穿了,看透了,于是便刻意求苦,求累,求菜根,求茅舍,求草履,求徒步,每走一步恨不得都在大地上留下个血脚印,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不痛快,其实这还是没看穿,没看透,一切给自己找不痛快的行为都是矫情,而矫情永远是与真谛背道而驰的。”于跃摇晃酒杯中那残余的一点玛瑙红,笑意盈盈地说,“正因为人生苦短,所以纵使人生是场梦,我也要做最美的梦,纵使人生是场戏,我也要上演最精彩的正剧。可以朴素,但必须精致,可以简约,但必须顶级,至高的高雅是自然,但一定要在自然的境界中追求至高的高雅——我说得对么?”
另外三个人都频频点头。呼延云只是听。
“呼延先生,你看我的话又打扰你进餐了,与君道一番,君可侧耳听,只是将进酒,君莫停,哈哈!”于跃大笑着,“所以,我可以开大众车,但是要坐酷似迈腾的辉腾,我可以穿麻布衣服,但是必须是私人设计师设计的、手工缝制的上等麻料制成的,我可以住木屋,但必须是原生橡木,我可以吃素食,但必须去静心莲——一切都要最好的,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受教了。”呼延云淡淡地来了一句。
于跃突然侧过脸,问了一句:“呼延先生的座右铭是什么呢?”
仿佛是一本用第一人称讲述的小说突然变成第二人称,呼延云愣住了,片刻后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叫《船长与大尉》的书,这本书讲述主人公从童年时代开始,用三十多年的时间寻找一支失踪的北极探险队的故事,里面有句话,在主人公每次遇到坎坷和困境时都会出现,我很喜欢——to strive,to seek,to fd,and not to yield——这是英国19世纪的桂冠诗人阿尔费雷德·坦尼森的名言,翻译成汉语就是: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座右铭。”
满桌的人都愣住了,仿佛是在迤逦多情的江南丝竹中突然听到了战鼓铮铮!很明显,呼延云的回答没有和此情此景此桌此菜形成和谐,如果他说自己的座右铭是“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依然会珍惜”或者“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绝大部分推理者是死在明天晚上”,没准儿倒合适得多,谁知他偏偏整了这么一句冷钢似的话,而且这句话不像是为了膈应大家而现编的,就是他从小刻在骨头上的刺青。
结果,于跃咂巴着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张昊的笑容有点僵硬,于文洋的妈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拿着餐刀的手不知所措。
而于文洋的双眼中射出了更加膜拜的光芒。
“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跃轻轻地念了一遍,抬起头望着呼延云说,“这句话里,最有意思的就是那个‘探求’——如果不是这两个字,或者换成诸如‘努力’、‘进取’、‘创业’之类的,也不过是一句成功学教程——那么呼延先生到底要探求什么呢?”
“就是于先生已经看透看穿的真谛。”呼延云淡淡一笑,“对于推理者而言,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探求真相的过程。”
“在我看来,真相是不需要探求的。一切发生的事情自有其合理的意义,何必去打扰已经固定的一切呢?”
“因为存在的不一定合理,因为‘已经固定’本身就是一种假象。”呼延云慢条斯理地说,“这就好像在犯罪中,罪犯永远是不希望推理者探求真相的,他们最希望发生的一切‘已经固定’,因而被全社会以‘合理’的名义认同和接受,而只有受害者才渴望真相被不断发掘,从这个意义上讲,推理者就是永远站在受害者一方的人。”
余光一闪,餐桌上的另四人中,有一个人的神色突然有些慌张。
但是呼延云没有看清具体是哪个人,于跃就又继续说话了:“推理者不是应该只站在真相一方吗?”
“你错了。”呼延云的语调更加平静,“推理是为了探求真相,但推理者必须永远站在受害者一方。”
短兵相接,两个人在看似彬彬有礼的唇枪舌剑中,都感受到了对方强大的意志和信念,然而于跃却在拼杀得最激烈的节骨眼上,摇身一让,从斜刺里杀出一枪:“说真的,呼延先生,我对推理二字的认知还停留在福尔摩斯的电影、电视剧上,推理真的有那么神奇么?”
“也没有多么神奇,不过是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仓促之下,呼延云只能这样应对。
“呼延先生谦虚了,在这个人人都争着做福尔摩斯的时代,呼延先生要是没有点真才实学,断断不会暴得大名的。”于跃朗声大笑,“所以,还恳请呼延先生给我这等浅陋之人见识见识,到底推理是一种怎样的尤物。”
呼延云望着于跃,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傲慢,那是一种将浑身上下的所有零件——甚至每根屌丝都置换成1:1的金子之后,拿着游标卡尺对自身价值一格一格测量过后的傲慢,这棵傲慢之树的树根是成功,树干是上流社会,树皮涂上了名叫“精英阶层”的品牌涂漆。呼延云对这样傲慢的目光一点也不陌生,在许多个金碧辉煌的殿堂,交杯换盏的欢场,道貌岸然的讲坛和高谈阔论的沙龙上,在一群又一群的各色“人物”脸上,他都看到过这种目光,他们极端自大、自恋和自私,自以为了解一切,拥有一切,左右一切,指点一切,因而可以藐视一切——尤其是那些卖身卖肾也不值半根金制屌丝的屌丝们。
这样的人,本来无须理会,对于任何虚妄之辈,推理者都有先天的优越感。
正因为此,我绝对不能容忍你把推理说成是一种“尤物”。
于是,呼延云将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拄着自己的下巴,嘴角绽开一缕残忍的微笑:“真的没有多么神奇,无非是我坐在这里就能看出:于文洋基本不吃芹菜,平时用电动刮胡刀刮胡子,他的卧室,写字台和床都离窗户很远……”
“啊?”于文洋惊叫了出来,“您怎么知道的?”
呼延云把头转向了于文洋的妈妈:“我还能看得出:您家那只名叫‘阿宾’的史宾格犬消化不良还没有痊愈,对么?”
“我的天啊……”于文洋妈妈掩住了张成o形的嘴巴,然而嗓子眼里还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于跃呆住了,目光中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惊,甚至还有一点点恐惧。
好了,该对准猎物的心脏,戳下最后一刀了。
呼延云无情地把笑容对准了于跃:“还有,于跃先生您下午的谈判并不顺利, 愤怒之下,您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