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峙(1/2)
段新迎在一张“临时拘押情况申报表”上填完每个空格,又在最下面一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正要转身准备离开,却发现身后站着的姚代鹏,正用一双猎犬般犀利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平静地擦着他的肩膀走过。
“站住!”姚代鹏厉声说。
段新迎站住了,慢慢地侧转过身子。
姚代鹏走到他面前,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段新迎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任对方的目光像削皮器一样在自己身上剥皮削骨。
“都说‘监狱像学校,小弟升大佬’,你这据说过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角色,蹲了三年大牢,居然也能锻炼到做了坏事之后脸不变色心不跳了。”姚代鹏嘲讽道,“别以为你干的那点儿事情我不知道,群众的眼睛还雪亮呢,更别说我们这些管群众的了,你听着,你最好给我放老实点儿,别老放着正经日子不过,见天琢磨着背后捅人家一刀。”
段新迎点点头,拔腿要走。
“我还没说完。”姚代鹏拦住他,“你给我离于文洋远点儿,听见了没有?”
段新迎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姚代鹏把眼一瞪。
“我的意思是,姚队,没用的。”段新迎依然是一笑。
“什么没用?”姚代鹏有点糊涂。
段新迎把他的凸嘴唇撅了撅,包裹不住的一排门牙绽开古怪的笑容,眼睛里放射出锈迹斑斑的凶光:“没听说过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该死的总要死,谁都拦不住,还有,您也甭老盯着我,您没坐过牢吧?您没在劳改农场养过猪吧?农场里的耗子,个顶个的大,饿极了偷偷咬小猪崽一口,猪崽疼得吱吱叫,你甭理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你要是拿着菜刀擀面杖把它逼到死角里,它不咬猪崽了,改咬你了,你没准儿还不如那猪崽禁咬呢。”
姚代鹏目瞪口呆地望着段新迎,他面对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歹徒,听过他们声嘶力竭的谩骂和恐吓,也直视过他们那困兽犹斗的可怖目光,但是从来没有从他们口中听到这样直接的、有条理的、恶毒且充满文采的威胁。
这种威胁不是猛兽的獠牙而是毒蛇的信子,不是陷阱里的尖刀而是雨夜中的电缆,充满了不可预知和在劫难逃,这使他内心油然升起一股恐惧感,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下右脚的脚后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个相貌丑陋的、长得像一只黑猩猩的小个子的胸腔里跳动的也许不是一颗人类的心脏。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定了定神,姚代鹏避开段新迎的目光,望向郁郁苍苍的柏树,嘴里说出的话貌似强硬其实也有点苍苍郁郁:“看不出你还真是虾兵蟹将混成龙王了,居然敢跟警察这么讲话了,好啊,我等着你咬我,你咬不死我我咬死你!”
段新迎又是一笑,走了。
姚代鹏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团怒气压裹在心里,像是哽在喉头吐不出的一口黏痰,很久他才朝地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什么他妈玩意儿!”想来想去竟觉得不如去扁呼延云一顿解恨,于是大步朝公园座椅那边走去,谁知只看到派去拘押呼延云的那个刑警,呼延云本人却全无踪影。
“人呢?”姚代鹏大声问。
那个刑警哭丧着脸:“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姚代鹏勃然大怒,“你一个大活人眼睁睁看着嫌犯被带走,你他妈吃干饭的啊?!”
然而那刑警一句话就让姚代鹏变了哑巴:“没辙啊队长,我真的惹不起,那是市局反恐组……”
市局反恐组是今年年初奉上级指示,为应对日益复杂和严峻的恐怖威胁而组建的,在市局各个部门中拥有紧急事态处置优先权,连大名鼎鼎的“豹子头”特战部队都隶属其下。颇为引人深思的是,这个反恐组建成后,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组长,经过考核,所有潜在的组长人选的反恐思维都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市局局长许瑞龙无奈之下和美国反恐局(ctu)进行沟通,对方给出了个建议人选——刘思缈。
这可给许瑞龙出了个大难题。
收入低、压力大、寿命短、升职慢,这几个问题导致近几年国内刑侦人才缺失现象十分严重,正是由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才苦心培养了蕾蓉、林香茗和刘思缈多年,并在他们海外留学成绩优异之后,想方设法把他们弄回国,在法医、刑侦和刑事科学这三个重要领域挑起大梁来,“那可是许局的三个宝贝疙瘩”,市局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自从林香茗出事后,最重要的刑侦一线就算是瘸了腿,最近这几个月,本市的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直线下降,好多案子只能挂起来,要知道去年年底新一届部长履职后,不仅从严治警,而且要求破案率和职务考核直接挂钩,许瑞龙觉得这么下去自己都快“挂”了,所以任命已经担任刑事技术处处长的刘思缈兼任大案组组长,这样做的结果有两个,一个是破案率迅速攀升,一个是刘思缈那张瓜子脸瘦成了锥子脸。
现在如果再让刘思缈挂反恐组组长之职,非把这姑娘累吐血了不可,可是想来想去实在无第二人选,没办法,许瑞龙找到刘思缈跟她商量,谁知刘思缈一口答应下来,这倒让许瑞龙于心不忍了:“思缈,你身子骨扛得住吗?”
“没事。”刘思缈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
这一任命报上去,部里竟立刻准了。刘思缈由此一跃成为市局实权最大的警官,直辖刑侦、刑技和反恐三大公安主体部门,不要说姚代鹏这等角色了,连几个副局长见到她都点头哈腰的。
所以,对这一切并不知情的呼延云被押进市局刑侦总队的审讯室,看到一众高级警官分列左右,审讯桌后面坐着低级别的刘思缈时,不禁一头雾水——不过更令他一头雾水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惊动市局半数以上高官的事儿。
因为林香茗的缘故,刘思缈在这个世界上最最痛恨的人就是呼延云,呼延云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进来之后一言不发。
也许是缺乏睡眠的缘故,刘思缈的眼圈比较黑,她也不说话,只慢慢地翻看桌子上一叠资料,呼延云料想那应该是自己的档案。
啪啦,啪啦,啪啦……刘思缈的指尖传来很缓慢很缓慢的翻阅档案的声音,像是在慢条斯理极有耐心地剥着皮。
很久很久,或者时间并不长,没有窗户的审讯室感受不到时光的流动,触手可及的只是沉默带来的压力,而这正是审讯前必须对犯罪嫌疑人施加的。呼延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依然觉得无形的压力让脊梁骨感到无法施展的酸痛。
“呼延云。”刘思缈用十分冷漠的口吻说,“你报警说有一桩爆炸犯罪即将发生,是怎么回事?”
“是我弄错了。”呼延云直截了当地回答。
“本市的反恐形势很严峻,你也是经常和我们警方打交道的人,对此应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任何人为制造的爆炸案件都首先考虑是恐怖事件,任何恐怖事件警方都有不设限的紧急处置权——”刘思缈突然加重了口吻,“岂是你一句‘弄错了’就能了结的?!”
“你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脸孔活像在铁板上烙过一般的警察厉声说。
呼延云是个秉性刚毅的人,一旦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过来。在听说自己从段新迎家找到的白色粉末仅仅是白糖的时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这事情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体现在如下两方面:第一是自己这个聪明过人、算无遗策的推理者居然被犯罪嫌疑人像猴子一样耍了,第二是耍他的人竟然是他从小学时代就没放在眼里的段新迎!
所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心要单独解决这件事,必须让每一个胆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的混蛋都知道他的厉害!所以,他不准备对刘思缈讲得太多,因为如果“说来话长”,势必要从林香茗给段新迎做的那份心理鉴定报告说起,而但凡和林香茗有关的信息,都会让刘思缈起过敏反应,那样一来,一场斗智必定演变成逼供,那可不是他的目的,他必须要让段新迎输得心服口服!
因此,他只说自己受人委托,寸步不离地保护一个名叫于文洋的中学生的安全,因为怀疑这个学生踢的足球被调包,而在附近又发现了某个一直仇恨他的人的身影,所以才报警,弄出一场误会……
呼延云说的和警方掌握的情况(主要根据姚代鹏的口述)差不多,这样一来,事情的严重性立刻降级为一般治安事故了,审讯室里的警官们都长吁了一口气,天天跟刘思缈这个苛责刻薄的冷面女王一起办案,每人怀里都揣着速效救心丸呢。
然而刘思缈却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的材料又细细看了一遍,突然冷笑一声“:呼延云,这份材料显示,你给姚代鹏打电话报警的时间,比你在足球场上处理那个无辜的足球的时间,至少提前了十分钟,也就是说,你说你保护于文洋并不准确,因为你没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反倒是寸步不离地盯着段新迎,让他的一举一动都不错过你的视线,这样才及时发现了他的‘阴谋’——所以你在撒谎,你在这个事件中充当的并不是保镖,而是侦探,我说得对么?”
呼延云心里咯噔一下,到底还是没有瞒过她。
“我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刘思缈将那份材料轻轻一推,姿态仿佛摊牌一般优雅。
呼延云保持沉默。
就在这时,刘思缈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许瑞龙打来的,赶紧接听:“许局,什么事?”
“思缈,你是不是把呼延云给抓了?赶紧把他放了。”
刘思缈十分惊讶:“为什么?”
“这是命令,马上执行!” 许瑞龙的口吻不容置疑,然后就挂断了。
虽然一肚子的不满意,但是刘思缈在执行上级命令方面,一向坚决,结果,呼延云还没把审讯室的凳子坐热,就被释放了。
楼道的电梯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张昊立刻迎了上来:“呼延先生你怎么样?”呼延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们走进电梯,下到停车场,一辆事先停放在那里的商务车提示性地打了下双闪灯。呼延云和张昊正在朝那辆车走过去,斜刺里突然走过来了姚代鹏。
“呼延,我一直在等你。”姚代鹏说,“方便聊几句吗?”
张昊想上前拦阻,呼延云却轻轻推开了他“:这位姚警官是我的朋友。”然后跟着姚代鹏走到了一个角落。
“呼延,你小子说是我的朋友,冲你这话,我也问你一句痛快的,你到底是哪头的?”
“我……我哪头儿都不是啊……”
“我也觉得你四不像呢!”姚代鹏冷嘲热讽地来了一句,“说你跟段新迎一头吧,你说你是受雇保护于文洋的,说你是于文洋一头的吧,你的做法处处都像是替段新迎打掩护,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就是把炸药调包成白糖的人,而且我查过段新迎的简历,初中你们俩同班同学,白皮松林那次轰动全市的事件,要是没他,你还不至于掺和进去呢吧!”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昔日景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姚队,那天晚上咱俩碰面,我承认我确实套了你的话,但那是为了更全面了解情况。我受雇于于文洋的父亲于跃,但这绝不代表我会站在他那边,我接下这案子时就跟对方说过,我可以设法保障于文洋的安全,但是如果我触碰到对于家不利的真相,我还是会凭良心来办事。至于段新迎,我和他是老同学不假,但是我们两个人不是朋友,没有那么亲近的关系,所以我不会替他打什么掩护,你说我把炸药调包成白糖,更是冤枉透了我了,你觉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球场,当着那么多人抢过一个足球找地方扔,是在做戏给你看吗?如果真的是掩护段新迎,我又何必从一开始就打电话问你段新迎是不是在你的监控视线之内,他扔他的炸弹,我听我的响,惊动你这位捕头做什么?!”
姚代鹏眯着眼睛想了一想,点点头:“那么,你确认段新迎是在制造tatp炸弹么?”
这倒让呼延云犯了难:“不瞒你说,我偷偷潜入他家,发现他存有装过氧化氢、丙酮和盐酸的瓶子,这三种物质混合在一起就是tatp炸药。问题在于,如果那白色晶体不是炸药而是白糖,那任何人都只能说段新迎‘可能’在造tatp,而不是必然在造‘tatp’,这就好像你不能说一个人家里有块铁板那他就一定会把铁板磨成菜刀去杀人……”
“该死!”姚代鹏嘟囔道,“现在上面从严治警,没有足够证据,我不能踏进段新迎的家门一步,而如果按你说的,就算进去也没用。”
就算你想踏进他的家门,我也不会允许了,因为我必须单独面对这场耻辱。呼延云想,不过这倒是个把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倾倒出的机会:“姚队,既然你是预防青少年犯罪组的头儿,为什么总跟段新迎这个成年人过不去?他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姚代鹏愣了愣,瞪着地下停车场的墙壁,那扇靠着格外的斑驳才能与黑暗区别开来的消防门,仿佛是让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渐渐找回根源的隐喻:“难道你不知道?于文洋现在兼着本市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干事长的职务,这个自助会是由各个重点中学的优秀学生组建的、预防青少年犯罪、打击校园暴力、给受害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自发性学生组织,这两年来,甚至可以说承担了我左右手的工作,帮我们甄别、遏制了很多青少年犯罪案件,但是既然是自助会,所以一直是靠着于文洋的个人威信和努力维持着其存在和发展,而如果于文洋被段新迎杀害,那么将会导致这个自助会解体,我现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证于文洋在出国前顺利将工作交接给下一任干事长。”
呼延云想起张昊介绍于文洋的情况时,确实提到过这么个组织。
“我恨透了青少年犯罪,你也是从白皮松林的血泊里走出来的,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比成年人犯罪更可怕的残忍、更卑鄙的暴行,但是由于法律对青少年犯罪的宽纵,不良少年们犯下的罪恶和受到的惩罚永远不能画等号,制造伤害的人顶多关几年就出来了,或者继续祸害社会,或者轻飘飘一句‘谁小时候没做过错事’,然后毫无包袱地享受青春。而受害者只能吞下苦果,留下身体和心理上的终生残疾,好像一条被腰斩的蚯蚓,在痛苦的扭动中寻求再生!”姚代鹏走到消防门前面,一边拉开门往里面走一边说,“呼延,既然你担任了于文洋的保护人的角色,那么就请一定尽好你的职责,熬过这几天,他平平安安坐上飞机去了瑞士,咱们就都可以长出一口气,到那时候,我请你喝酒。”
说完,他走进了消防门里面,沿直梯上楼去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