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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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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办法。后腰上顶着一把手枪,这显然是行家。

他还记得有一次和林香茗看电影,演职业杀手的把手枪顶在人质后脑勺上,人质是特警队员。林香茗当时就笑了,说这种警匪片下次该找个专业点儿的人做动作指导,真正的职业杀手在这种情况下是把枪口顶在人质的腰眼,因为看似顶在后脑勺杀伤力大,但是由于人从发现情况突变到扣动扳机有个怎么训练也克服不了的“意识差”,而头颅与枪口的抵触面积很小,如果人质是寻常百姓,顶在后脑勺上还有一定恐吓作用,可电影里顶着的是一个特警队员,对方随时可以通过突然的甩头动作避开枪口并反手夺枪,这一点,任何一个职业杀手都不会不知道,而腰部与枪口的接触面积不仅大,不易躲闪,而且腰眼是腰脊神经根交汇地,致死率一样高,一旦开枪,就算不死也会造成重度瘫痪——对于生龙活虎的特警队员来说,这才是恐怖得多的事情。

“走!”段新迎在黑暗中无情地说。这真是那个在小学教室里被所有人嘲笑的家伙吗?

呼延云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由于屋子里太黑了,他的腿脚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才走进了原来用作监视的那间屋子,这里多少有一点天光从窗外渗入,所以显得比客厅亮一些。

“去,靠墙站着!”段新迎厉声命令道。

呼延云走到墙边,转过身,背靠着墙,站好。段新迎拉过椅子,在他的对面不远处坐下,枪口对准了他。两个人都沉默着,黑暗中,像两截埋在土里的废铁。多年不见,如今再见,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从脸部的轮廓中看到他那更加瘦削的脸孔和更加外凸的嘴巴,也许,这就是人生的风蚀于他格外酷烈的结果吧……

“我也去过动物园,看过猩猩,它们都像段新迎一样嘴巴凸凸的!”

十几年前的一幕幕,在呼延云的心中翻滚着,百味杂陈,少年时代的伤害与被伤害,难道在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心中都没有过去?或者说,所有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正如此刻面对面的两个人之间的时空,看似状无一物,其实是莫可名状。

你在等待什么?等待我一个迟来的道歉?那么,后来初中时我不是也曾经为了你仗义执言、挺身而出吗?后来白皮松林那一战,难道你不是也欠我一个道歉吗?

呼延云有点按捺不住了:“老段,你把刘新宇怎么样了?!”

段新迎的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冷笑:“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真没想到,原来一直在这个房间监视我的,竟是初中时就以正义化身闻名的呼延云,我怎么觉得,我了解的你,和外面人嘴里传说的你,不是一个人啊?”

“老段,你听我解释……”呼延云仿佛自觉理亏,声音低了8度。

“有啥好解释的?”段新迎愤怒地提高音量,“你收了于家的钱,弄了个破望远镜在我家对面偷窥我的一举一动,还闯进我家,这算什么?你说说,这算什么?!”

“该死的刘新宇,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一点气节都没有,这么快就招供了!”呼延云嘟囔了一句。

“他比你还有点义气,还讲点同学感情!”段新迎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呼延云,我听说你自打成了名侦探,比上学那会儿还傲慢,穷人的委托半分钱都不收,有钱人找你你嗤之以鼻,万万没想到,这些传言都是假的,你居然去给于家当走狗……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黑暗中,他发现呼延云向前迈了一步。

段新迎立刻端正了枪口,右手的食指紧紧地扣在了扳机上。

呼延云又向前迈了一步。

“呼延,你别当我是开玩笑,我可真的敢开枪!”段新迎厉声说。

“老段,你别闹了。”呼延云走上前来,一把夺过他的手枪,搁在掌心里掂了掂,“你别说,这仿真枪做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你小子,下午忽悠我一次,还上瘾了是不是?你还真以为你能接二连三地玩弄我于股掌之上?”

段新迎瞪着他,目光显得异常凶狠:“你是怎么发现的?”

“发现什么?”

“枪是假的。”

“老段,你当我不断降低说话的音量是因为什么?胆怯?心虚?自愧不如?”呼延云说,“我那是在测试你有没有戴耳塞。”

“耳塞?”

“你用枪顶着我的腰,说明并不是不懂行,可是如果你懂行,就应该知道在这么狭小的室内开枪,由于回音的作用,枪声会比室外大出几倍甚至十几倍,所以必须戴耳塞,否则会在击杀对方的同时也震晕自己或震破耳膜,既然你没戴耳塞,说明你手里拿的不是真枪,或者至少没有做开枪的准备。”

段新迎无言以对。呼延云走到墙边,“啪”地按亮了白炽灯的开关,屋子里顿时一片失血似的惨白。

呼延云看看段新迎,又看看屋子里的情形,不屑地嘀咕了一句“连点儿搏斗的迹象都没有”,昂起头来,朝着两居室的另外一个房间喊了一嗓子:“刘新宇,你小子给我滚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刘新宇用手挡在眼前,遮着刺人的光线,走了出来,讪讪地笑着。

“你们俩啥时候合计着给我演这么一出的?”呼延云有点生气。

刘新宇满不在乎地说:“傍晚,我正在望远镜里看老段屋子里的动静呢,这家伙下了楼,朝我招了招手,直接走过来,敲咱们的房门,我开门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都是老同学了,他把用白糖骗你一遭的事儿告诉我了,我也没跟他打什么埋伏,把咱俩这几天的行动也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他对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你小子太不仗义,才和我商量了要诈你一诈……呼延你别生气,我还是今天中午时跟你说的那个话,有什么事儿大家应该坐下来当面谈谈,给老段一个把事情讲清楚的机会。”

呼延云望着段新迎,段新迎也神情冷漠地瞪着他。

过了很长时间……

“好吧!”终究还是呼延云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段,麻烦你先把装在这屋子里的窃听器拆下来好吗?多年不见,你居然知道在可能监控你的最佳地点提前安装窃听器了。”

段新迎指了指依旧立在窗口的望远镜,意思是你们监控我的工具没有撤销,凭啥让我拆掉监控你们的工具?哗啦啦啦,呼延云将一把椅子拖到段新迎的对面,哐当一声把四条椅子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然后坐下:“随便你,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想说什么都可以。”

段新迎笑了,嘴唇兜不住牙齿,露出了白得狰狞的牙槽骨:“这算什么?审我?你算老几?”

刘新宇搬了把椅子在他俩身边坐下,望着呼延云说:“呼延,你因为一时受骗生气,我理解,但老段一没有请你进他家,二没有请你报警,说难听点咱那是地地道道的愿者上钩。既然你的目的是不让悲剧再次发生,不让老段犯下更严重的错误,那能不能把今时往日的恩恩怨怨都先放一放,跟老段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房间陷入了沉寂,刘新宇恢复了平素的沉静,呼延云一边把玩着仿真枪一边思索着什么,段新迎的脸上则挂着深浅莫测的冷笑。

地板上,三个人的身影像三颗潜入深水的鹅卵石,既固执不动,又随着光影的浮掠,闪耀着异样的颤动。

过了很久很久,呼延云笔挺的腰板慢慢地放松,弯向了段新迎,口吻也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老段,我给你说一段话,你听听怎么样?‘一旦我接过案子,那么等于启动了一辆没有停止键的挖掘机,我只会追求真相与正义,即便结果对我的当事人不利,我也会一查到底’。”

段新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段话,是我答应于家接手他们的案件之前,面对面告诉于家的律师的。”呼延云说,“我当时就曾经表示,对于三年前你女儿……不幸去世的案子,我感到有很多疑点,所以,我可以接受保护于文洋人身安全的委托,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如果我发现你女儿的去世并非意外而是人为造成的,那么我也有揭发真相的权利。”

刘新宇轻轻地点了点头。

呼延云接着对段新迎说:“所以,老同学,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我是不是成了于家的走狗,没那么回事,不管过去你对我有什么样的误解,不管时光怎么变迁,我依然是一个对正义和真相执着追求的人。而且,倘若这个案子不是和你有关,而是别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面临仇杀,我恐怕连管都不会管,但是由于你的缘故,我必须接下这个案子,这样做,固然有保护于文洋的目的,但是更加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老同学在罪恶的深渊上滑下得更远。”

这段话半真半假。呼延云当初答应接手这案子时还不知道案件中的“段新迎”就是他的老同学,完全是因为案情离奇,加之林香茗写的那段鉴定,但是知道段新迎的身份后,往事如潮水一般不断在他的脑海里汹涌,也确实让他五味杂陈,感慨良多,不知怎么的,虽然有林香茗那份白纸黑字的鉴定书,虽然中了这小子的“白糖计”,虽然刚刚还被一支仿真枪顶在腰眼上,但他还是不能忘记学生时代的段新迎,不能忘记他们一同承受过的、像铅板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的天空。

还有白皮松林……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段新迎依旧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刘新宇。

刘新宇拽了一把段新迎:“老段,你听明白呼延的意思了没有?他是说,如果你愿意,他可以接受你的委托,帮你彻底查清你女儿死亡的真相,假如真的是人为造成的,咱们就借助法律的武器给你女儿讨还一个公道,但是不能再搞私人报复了,成功率低,性价比更低,不值!”

呼延云看了一眼刘新宇:果然高人自有奇论。

段新迎站了起来。呼延云和刘新宇看着他,不约而同地感到,这小个子给人一种与他身高完全不相符的、强大的压迫感。

“这个事儿,和你们没关系。”说完他就兀自向门外走去。

这算什么!敢情我说了一大堆话,你都当成耳旁风,当成屏蔽短信,当成地上的影子一样直接踩过,睬都不睬!呼延云有些生气了,他“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老段,你这未免有点不够意思了吧!”

连刘新宇都帮腔了:“就是啊,老段,我们这可是为你好。”

段新迎停下了。

“嘿嘿嘿……嚯嚯嚯……哈哈哈……”

突然之间,一阵怪笑,颤抖着,从段新迎矮小的背影发了出来,好像是一小块焦炭在冒烟……

“你们说话真像监狱里的管教和狱警啊,什么都是为我好,什么要不是我的事儿管都不管,什么把我从罪恶的深渊拉上来,这些话,你们用救世主的口吻,高高在上地说出来,不觉得脸红吗?”

呼延云的脸上顿时一热。

“像我这样蹲过大牢的,好比赤身裸体掉进粪坑,舔过最脏的,闻过最臭的,吃过最恶心的……从我们的角度往上看,每个人的肛门大小不一样,放屁的调门有高有低,可说到底都在拉屎!”段新迎背对着他们,矮小的背影发出的声音居然让四壁嗡嗡作响,“老刘,你还是那么真实,我就不撅你了。至于呼延,你从小就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过去我还真因此高看你一眼,可现在我只能说,你很搞笑,你以为自己了不起,事实上呢,不过是个没有肩托就塌膀子的瘦子罢了。”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呼延云的脸瞬间涨得像猪肝一样红。

“刺痛你了?伤自尊了?”段新迎一声冷笑,“那你就试试,看看你能不能救于文洋一命。”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一定不会!”呼延云坚定地说,“不怕告诉你,现在我们和警方都24小时监控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根本不可能接近于文洋,我看你怎么杀他!”

“是吗?”段新迎又是一阵怪笑,边笑边耸了耸肩,“那,我就不接近他好了。”说完,他拉开大门,走到外面去了。

呼延云和刘新宇都能感到他们的老同学已经下楼去了,可是寂静的楼道里,竟然没有一点脚步声,宛如鬼魅夜行。

呼延云一屁股坐下,仿佛是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

刘新宇慢慢地交叉起手臂,眉头皱得像两根刚刚下锅的油条,他琢磨了半晌该怎么开口劝呼延云息怒,到得嘴边却是这么一句:“老段这小子还真是长进了……”

“不,他的眼睛,没有看过彼岸的风景。”

刘新宇惊讶地望着呼延云,发现他那张丑丑的娃娃脸上浮动着异常沉静的光芒。

呼延云重新站起,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弯腰低头或踮起脚尖,寻找着什么,终于在窗台下面发现一个用透明胶带粘住的窃听器,灰色的,小小的,顶端有一根天线,好像一只伸出触角的蜗牛。他找了把剪刀,剪断胶带,将它慢慢取下,刘新宇走过来看了看说:“德国产的,可遥控开关的。”呼延云一笑,对着窃听器说了句“老段,晚安”,然后把窃听器放到地上,一脚踩碎。

刘新宇长长地出了口气。

“永远不要为表象所迷惑。”呼延云说,“仔细分析一下老段的话,就可以发现,他说的是两种语言。”

“什么?”刘新宇有点听不懂。

“在没开灯以前,也就是他用枪指着我时,说的那番话充满了愤怒和狂躁,说文雅点儿,那叫‘直抒胸臆、本色示人’;而开灯后他像变了个人,一个异常冷静、理性,每个字都用得准确、到位,好像话剧演员在背诵台词一般。”呼延云望着刘新宇,“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刘新宇如梦初醒一般,点了点头。

“两种语言,两种表述方式,说明什么?说明老段的前后不一致,前者是自然流露,而后者是刻意而为!”呼延云说,“他想激怒我,他想用那种阴阳怪气阴毒异常的语言让我对他留下这样的印象:他邪恶至极,他凶残狠毒,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他想让我反击,让我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贸然出击,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和他的缠斗上—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他的真相:他的眼睛,没有看过对彼岸的风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刘新宇有些困惑。

“看过《所罗门的伪证》吗?哦,对了,你很少读推理小说,那是日本作家宫部美雪的杰作,里面有一句‘他有一双看过彼岸风景的眼睛’,说的是那种亲眼见过或亲手实施过杀戮的人,他们已经亲身体验了跨过生死边缘的感受,他们驾驶的人生之舟突破了‘人性’的此岸,而看到了唯有魔性才能启迪的彼岸。”呼延云一边在屋子里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但是段新迎,他的眼睛里,虽然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但是我依然能感到一些热度,而看过彼岸风景的眼睛不是这样的,那样的眼睛不但没有热度,连冷度都没有,完全是一种无机物……可是香茗的鉴定报告中,却分明告诉我,要对段新迎加以绝对地提防,这是为什么?难道香茗没有看透老段的本质?不,这不可能,香茗何其睿智,我能看透的,他也一定能看透,那么,他是在提醒我……难道他是在提醒我,不要被一双还有余温的眼睛欺骗?”

呼延云站在窗口,扬起头,望着对面楼宇段新迎家黑洞洞的窗口,双眸充满了困惑。

“呼延……”刘新宇来到了他身边,并肩而站,“我很高兴,你没有被老段牵着情绪走,姑且忽略香茗对你的提示,你觉得,老段想激怒你的原因何在?”

呼延云说:“我也在想这个,他激怒我的目的是什么?和他打一架?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毫无意义。督促警方加强对他的监视?我觉得他应该清楚,一来几次狙杀于文洋不成之后,他早就成了警方特别关照的对象,二来我不可能要求警方加强监视力度,还有就是……”

呼延云陷入沉默,好像思维的快车突然爆了胎。

“我注意到老段最后那一句话。”刘新宇说,“他说‘那,我就不接近他好了’。”

“嗯。”呼延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注意到了这句话,“意思是,他不需要接近于文洋也能置之于死地?”

两个朋友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瞳孔里皆是漫天大雾。

“这怎么可能做到呢?”刘新宇摇了摇头,“除非——”

“除非——”呼延云说,“他还有一个助手。”

“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刘新宇想了想,“这几天咱们观察的,除了他那个截肢的老爹,没有什么人和他特别接近过了啊……”

“等一等!”呼延云突然按住了刘新宇的手臂,然后抬起右手,手指指着窗外,“你看,那个人是谁?”

刘新宇向窗外望去,由于室内开着灯,玻璃窗反光的缘故,看不大清楚,靠着路灯的照耀,依稀可见是一个中等个头的汉子,远远地迎着段新迎跑了过来。呼延云转身大步走到屋子门口,把灯关上,又走了回来,这下子,顿时看清了许多。

离着这么老远,看不大清那个人的容貌,但是可以发现,他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壮实,胳臂腿儿都像小檩子一般,所以步履迈得很扎实,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踩出一个坑似的。

他走到段新迎的面前,点了点头,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递给了段新迎,由于塑料袋是半透明的,所以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和段新迎说了几句,就偏头看了看呼延云和刘新宇租住房间的窗户,然而又很快地扭过头,因此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就转身走了,而段新迎也迅即走进了自己所住楼的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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