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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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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谁?”刘新宇看了看手表,“这么晚了还来找老段。”

“除了他是个保安,这么短的时间,我看不出别的。”呼延云说。

刘新宇虽然习惯了他的推理能力,仍不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步伐受过训练,但是又没有军人那么规范,显得笨拙,见到段新迎之后点头时脖子过于僵硬,当然主要还是他的靴子,天气这么热了还穿着高帮厚皮靴,又有着钢筋水泥的胳膊,恐怕我只能猜测是保安了——而且是在某个高档场所工作过的保安。”

在刘新宇钦佩的目光中,呼延云继续喃喃自语:“当然,这没什么,真正让我惊讶的,倒是那个塑料袋——”

“你是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刘新宇问。

“对于一个包裹,大部分人只关心的是包裹里面有什么,而推理者关心的是提包裹的那只手。”呼延云一笑,“你没发现,那个保安——姑且假定他是一个保安,他递给段新迎塑料袋的顺序有问题吗?”

刘新宇不由得“啊”了一声,可是“啊”完之后依旧一脸的茫然。

“你想想,我们见到一个人,是不是先寒暄再递东西?很少先递东西再寒暄。如果是后者,一般来说,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快递,另一种是双方实在太熟悉了,熟络到可以先办事再说话,当然也存在第三种可能:就是电话先联系好,见面以交递货物为主,但这与第二种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样的前提,那就是双方足够熟络。”呼延云说,“可是,以我们这段时间调查和监视的情况来看,老段出狱时间不长,在监狱时没有这么铁的狱友,出狱后又很少社交,那么,这个熟人是从哪里来的?然后我们才是要考虑——他递给段新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刘新宇重重地点了点头。

呼延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思忖道:“老刘,我想从头开始……”

“怎么个从头开始?”

“今天的事情是个重大转折。此前,警方对于文洋身上的几次‘险情’只是被动应对,即便是前几天姚代鹏抓段新迎利用滑车谋杀于文洋的事儿,也只是姚代鹏的个人行为。而今天发生的一切,足以让段新迎明白,无论是警方还是‘民间力量’,都已经对他高度警惕,虽然他故作轻松,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他怎么能突破围绕于文洋建立起来的密不透风的防护网杀人,那么我依然要重复刚才的观点,他激怒我的目的是让我一刻不松懈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好声东击西,便于同伙展开行动。而迄今,我们对段新迎的同伙一无所闻……”

呼延云顿了一顿,接着说:“所以,我们要从头开始,从三年前发生的案子开始,从头开始条分缕析,搞清整个案件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找出那个同伙,才能及时遏制他的下一步行动。另外——”

呼延云欲言又止。

“怎么了?”听得专心的刘新宇问。

“另外,从接手这个案件开始,我就有一种感觉,不怕告诉你,我觉得里面有一种——有一种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刘新宇狭长的眼睛里闪烁出深沉的光芒。

呼延云的神色和声音一样沉重:“所以,我要从头开始,发掘三年前整个事件的真相。出事后段新迎为什么只砍杀高震?后来又为什么纠缠于文洋不休?他身上哪些潜在的因素让香茗写下了那个鉴定?段新迎的同伙到底是谁?当然,这一切最终要归于一个总的根源性问题——段新迎的女儿到底死于什么原因?”

“那么,这个监视点是不是可以撤掉了?”刘新宇问。

“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呼延云说,“过去,在我看来,老段这等角色简直不在话下,但是刚才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让我觉得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家伙了……因此,暂时不能放松对他的监控,何况警方也好,于家聘请的保镖也好,都把主要工作集中在构建对于文洋的防护网上,换言之,防守的一方固然在加强,但进攻的一方下一步怎样出招,目前恐怕还只有我们和姚代鹏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度。所以,监控是万万不能撤的。今晚我来盯着吧,你去床上好好睡一觉,从明天开始,我去跑跑当年经办段新迎案件的派出所啥的,这边可能要全都交由你一个人盯着了。”

刘新宇“嗯”了一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倒头躺在床上,把一领薄被拉在身上,睡下了。

呼延云拉了把椅子坐在窗户前。

虽然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但路灯和京城那无论昼夜都灰蒙蒙的天光,还是将窗棂和玻璃的影子割裂后投射进了室内,呼延云这么坐了很久很久,脑子里翻腾着各种思绪,但倘若仔细盘查一番,皆是乱码。楼下寂静无人的社区也好,对面叵测莫名的窗户也罢,都像电压不稳的屏幕,在视野中时隐时现的。他知道那一切都存在,都固定于某一个空间某一个地段里,但是也许是困乏,也许是厌倦,意识的橡皮在顽强地、一次次地将它们从眸子中抹去……

刘新宇扯被角的声音很轻,但还是像敲了一下三角铁,把他从浑浑噩噩兼昏昏沉沉的感觉中惊醒了。

“还没睡着?”

“嗯。”

“你还有失眠的时候?”

“嗯。”

“咋了?”

“呼延……白皮松林那件事,你放下了没有?”

“都多久的事了啊……”

“是啊,很久了,十年了,可是,我问的是,十年过去了,你到底放下了没有?”

“不知道……没见到老段前,我很少想这件事,可是见到了他,又觉得其实什么也没有忘记。”

“我就知道。”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那件事再责怪老段了,毕竟,我们那个时候,都未必能比他更坚强。”

“你真要能这么想,就好了。”

“什么话,难道我还‘假要’能这么想?”

“不是,那一次,毕竟,太惨烈了。”

“是啊,如果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咱们两个能不能活到今天还两说呢。”

“太血腥了——不过,有意义!”

“说起来,源头还是在你的身上呢。”

“啊?怎么会?我们可都是跟着你的。”

“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俩有一天晚上坐在玉渊潭的湖边,聊起怎样反抗高昂他们的欺负,你说的‘那就得用书里的方法对付他们,一个人斗不过他们,两个人斗,两个人斗不过他们,就一群人和他们斗!’”

刘新宇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慢慢地说:“记得啊,当然记得,可是我想不起来,后来,你是怎么把我们团结到你身边去的来着?”

呼延云一笑:“就是那一个个小小的笔记本啊。”

“对,对!”刘新宇也笑了,“牛皮纸封面的,对不对?那时候整个学校——不,咱们整个区都在流传你的那些小本本啊。”

“那些小本本都是在甘家口商场买的。”呼延云的目光闪烁,陷入了回忆,“你还记得吗,那时的甘家口商场还是一个超级大的平房,不管什么时候总是人声鼎沸,靠南边的一溜柜台卖文具,花一块钱,买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回到家,作业也不做,点灯熬油地写,没几天,一部新的侦探小说就写出来了,那个本子小,也薄,一个本子写不到一万字吧,现在想来那就是一个个短篇嘛。”

“甘家口商场我进去不多,就记得门口总是有好多平板三轮车,车上都是小商贩卖的劣质磁带,流行什么歌曲他们就用录音机放什么,今年是《水手》,明年就是《东方之珠》……”刘新宇眯起眼睛说,“我记得你上课的时候写小说,还被老师抓住过。只要你写完一本,我们都争相传阅,外校的同学还拿去复印,那些故事都好精彩啊,破获杀人奇案、打败贩毒集团、粉碎劫机阴谋,你把班里受欺负的同学都写进去,他们团结在一起,战胜一个个坏蛋和困难,看着看着,我们好像真的是越来越抱团儿了,都觉得只要大家团结起来什么都不怕,后来,大家还一起组建了一个课外读书小组,越来越团结……对了,杨飞和高昂的那一次打架是一个转折点吧?高昂他们没想到,咱们也没想到。”

呼延云点点头:“是啊,其实对于高昂他们,那就是个习惯动作,课间,好好的,突然用手掌盖住一个同学的头顶,掌心朝上,然后猛地朝掌心砸下一拳,被砸中的同学瞬间就会因头顶被重击而眩晕,严重的甚至呕吐不止。那天也是,高昂就这么给杨飞来了一下,杨飞那小子难受得当时就从椅子上摔到地上,然后李琰又朝他小肚子踢了一脚!”

刘新宇满脸的严峻,仿佛是一个回忆起曾经征战沙场的老战士:“对,然后是谁先冲上去一拳把高昂揍倒的?王飞还是许雷?”

“王飞。”呼延云笑道,“那愣头青一拳就把高昂打地上了,李琰从后面刚要踢王飞,谁知被许雷飞起一脚踹到腰上,跟沙包似的瘫在了地上,接着大家就呼啸着蜂拥而上,拳打脚踢,把他俩狠狠揍了一顿!他俩起初还挣扎两下,后来就抱着脑袋求饶,不过,大家平日里受他们欺负太狠了,求饶也没用,往死了揍,连女同学们都没有人去向老师报告或上前劝阻。”

谈起昔日的“战绩”,刘新宇依然心潮澎湃:“太解恨了……赵峥那阴损的玩意儿,去隔壁班叫李非了吧?”

“嗯,可是李非到了咱们班门口,愣是没敢进来,他哪里想到平时被他们随意欺负的同学,都突然变成了成群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把高昂和李琰撕碎,吓得他赶紧逃回自己班去了,赵峥更是好笑,居然直接跑回家休了一个礼拜的病假。”

两个朋友快意地大笑起来,把黑暗的斗室震得嗡嗡作响。

“第二次打架,是为了段新迎吧?”刘新宇突然说。

“对,那之后半个月吧,上完晚自习,李非在校门口劫段新迎钱,段新迎没有钱,李非就和高昂、李琰他们拉着他去旁边一个小区里去‘解痒’,段新迎垂头丧气地跟着他们走,刚巧被路过的杨飞看到了,他马上到教室里来报信儿,正好咱们读书小组的人还没走呢。”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刘新宇把被子一掀,“咱们正在商量周末去爬凤凰岭的事儿呢,你一听消息,立刻走到最后一排,把一个坏掉的椅子的腿儿“啪喳”一声掰了下来,攥在手里跟大家说‘每人一根,走!’当时我们都被你的气场给镇住了,然后纷纷冲到教室后排,掰了椅子腿,跟在你后面就往外面冲,杨飞领路,到了那个小区,见车棚里,高昂他们几个正在劈头盖脸地打段新迎,大家抡着椅子腿就上去了,打得高昂他们屁滚尿流!”

“可是后来,学校学秦始皇‘收天下兵’,把所有教室的坏桌椅都收走了,怕咱们再‘斩木为兵’!”呼延云说。

刘新宇大笑,笑了一会儿又沉郁起来:“不过,呼延,好像就是那次之后不久,就发生了白皮松林的血战吧……真不知道,老段那一次是怎么想的!”

呼延云将双眸重新投向窗外,投向对面段新迎家的窗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推理出每一个案子后面的真凶,却推理不出每一个案子后面的人性。”

刘新宇长叹一声,慢慢地重新躺在了床上。

屋子里静了很久很久。

好像一只已经破壳的小鸡,又缩回了壳里,并将啄碎的残片重新封合在了小小的豁口上。

刘新宇忽然又叫了一声“呼延”。

“嗯?”

“你说老段这时候会不会也和咱们一样,回首往昔,夜不能寐呢?”

呼延云没有回答。刘新宇翻了个身,很快就传来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呼延云把事情和刘新宇又简单交接了一下,就打了个车去附近的派出所,坐在车上,他打了个电话给老朋友——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老马,我要去红山路派出所咨询个案子,那里你有认识的人没有?”

“嘿,我又不是约炮神器,你说个派出所,我就得认识里面的人啊。”马笑中说。

比喻甚是不雅,也甚是不妥,但马笑中一泡尿能溲死半条街的主儿,呼延云也没办法:“老马,是这样,我有个旧案子想查,这个案子就发生在红都郡,所以我想找分管这片儿的红山路派出所了解一下当时案件的具体情况,才找你帮忙的——衙门有人好办事嘛!。”

“那,你答应我个条件,我就帮你。”马笑中说。

“你说。”

“你帮我把郭小芬约出来,我最近约她好几次出来吃饭,她都不理我,打她手机也不接。”

郭小芬是《法制时报》的女记者,因为观察力强,曾多次在采写的罪案类报道中分析案情,为警方陷入困顿的刑侦工作打开思路,因此不仅在媒体圈子里享有盛名,在公安队伍中也受到礼遇。她和呼延云之间有着外人不明不白,他俩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感情,偏偏马笑中又对郭小芬垂涎三尺。呼延云有点为难:“你也知道郭小芬最近一直和我闹别扭……我要是约她,然后又告诉她不是我想约,而是受你之托,她岂不是会更加生气?这样,我答应你,最近绝对不主动约她,即便是约她,也绝对不说是帮你约的,而且绝对不会叫你来,你看行不?”

这等于啥也没干,但马笑中却被绕糊涂了,一口答应下来:“那好,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去红山路派出所,咱俩门口见,然后一起进去,和尚不亲帽儿亲,他们看见我这身黑皮,总不至于直接把咱俩轰出来。”

呼延云强忍着笑:“好,那我等你啊。”

红山路派出所位于一个旧小区里侧的胡同里,门口被一棵老槐树半遮掩着,很不显眼,往里面望去,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跟两栋三四层的小楼一样都涂饰以蓝白相间的颜色,清晨,除了一个协警拿着大笤帚哗啦哗啦地扫院子,没有什么人,只飘来一阵刺鼻的留兰香味儿,好像谁刚刚一边刷牙一边满院子地吐漱口水。

呼延云估摸着马笑中快到了,买了两套煎饼果子,老远见这歪嘴巴的矮胖子颠颠儿地跑来了,赶紧递去一套:“呶,没吃早餐吧?”

“贿赂我?不知道上面从严治警么!”马笑中瞪圆了眼睛,一把抢过,大嚼起来,“这算没收了啊!”

“少废话!”呼延云又好气又好笑,“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吃完煎饼果子,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派出所,马笑中朝那个扫院子的协警问:“糠大萝卜呢?”

协警一愣。

“我靠!”马笑中抹了一把嘴巴,“你们所长,孙康呢?”

“所长在办公……”

“这不废话么,他要办母就归扫黄办管了!”马笑中不耐烦地说,然后和呼延云一起推开办公楼的玻璃门就往里闯—

气氛有点不大对劲。

本来应该空荡荡的一楼楼道,此时此刻却站了不少人,有些穿着黑色的警服,还有些穿着便衣,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的神色都严肃得像站在手术室门外等待手术结果。

听见大门响,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目光都一样的凌厉。

马笑中立刻板起脸,朝注视着他们的人们点了点头。

人们重新转过头去。

“你都认识?”呼延云低声问。

“屁!一个我都不认识!”马笑中把嗓音压到不能再低,“我要是不点头,这帮人立马就能扑上来把咱俩都摁地上铐起来,都披着黑皮,肯定把我当自己人了——看这气氛,看这架势,是碰上大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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