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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现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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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水太深,我也说不准,只知道他以前在银行工作,后来离开银行,开了个公司。道儿上的都说他是专门帮人洗钱的。”夏祝辉说着一瞥,迎上呼延云惊诧的目光,又道,“你咋这样看着我?”

“没想到一个派出所民警对这事儿这么清楚,看来老夏你对于跃可不是‘说不准’啊。”呼延云幽幽地说。

夏祝辉有点尴尬。

恰在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小区的西门,门口那个仿照古罗马斗兽场建造的水池正在齐刷刷地喷水,像是一群暴发户对着老天撒尿似的,来到铁门前,当值的保安认得这位管片片儿警,用门禁卡“滴”一声解除了门禁。

夏祝辉和呼延云往里走去,扑鼻是一阵浓浓的花香,好像把大块大块的富贵打成脂粉,在每道墙壁、每段道路甚至每级台阶上都铺了厚厚一层。放眼望去,真可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小区的景致:且不说那一座座红砖亮瓦的四层板楼,一扇扇宽敞明亮的落地大窗,也不道那一条条玉带横陈的鹅卵小路,一池池清可鉴人的碧水澄泉,但说“别致”二字——所谓高档小区,高档就高档在细节的别致上——这一处小山上种满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那一边荫凉蔽日的树林竟全是些移植的名贵古木,此一处室外网球场居然是用天然青草铺设的地面,彼一处是全部以“little tikes”品牌装设的儿童游乐区,榕树下的木制复古长椅犹如从美国乡村搬来,黑色的铁艺路灯与伦敦桥畔那几盏简直一模一样,就连一个个垃圾箱都设计成坡顶小木屋的模样……置身于此,宛如徜徉于偌大无比且美轮美奂的公园,简直能亮瞎每一双屌丝之眼!

一个穿得洋气十足的小男孩开着一辆保时捷敞篷电动玩具车,几乎是擦着夏祝辉的脚边压了过去。“有钱人!”夏祝辉的口吻里有一点点轻蔑,一点点嫉恨,还有一点点羡慕。

他们俩来到地下自行车库的入口,顺着薄薄的台阶往下走。台阶被物业打扫得很干净,偶尔一只椿象被压成片的尸体因此显得格外显眼并狰狞,奇怪的是,虽然穿着鞋,但每下一级台阶,足底就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是赤脚走在冰封的湖面。

来到地下一层的入口处时,天空已经被重重叠叠的楼板彻底遮蔽住了,但是还有光线,只是很模糊,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白翳一样。往车库里面只迈了一步,便仿佛和外面的世界彻底断绝了一般,异常寂静,也异常冰冷。

车库里成排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大多是名牌的公路赛车或山地车,不仅色彩鲜艳而且造型独特,只可惜因为长期不骑而在车座、横梁上覆了厚厚一层土,好像是它们的主人的陪葬物。

车库分成很多个大小不同的隔间,在夏祝辉的带领下,呼延云拐了两拐,来到了段明媚死亡的南二库。

这里比其他的车库,空间要大得多,有点像是一个地下网球场,不知怎么的,竟然一辆自行车也没有。

“你也知道有钱人一个个都他妈色厉内荏,这里出了人命之后,不知怎么的,风传有人晚上10点在这里存车时,看到一个没有脚的女孩飘来飘去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这里停车了。”夏祝辉说。

呼延云站在车库的中心,慢慢地感受着三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任何神鬼之类的东西,但是他隐隐约约还是相信灵魂——尤其是冤魂的存在,他认为任何一个被杀害的无辜者都有双目不暝的权利,都会在自己被杀害的地点盘桓不去,都会不失时机地向任何一个可能帮他申冤报仇的人显示出自己血淋淋的存在……

段明媚,扎着马尾辫的小妹妹,如果你在的话,就请来告诉我,三年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然而,无声无息。

阴冷潮湿的地下自行车库,仿佛沉入冰河上千年的古堡,早已湮灭了一切痕迹,并冻结了一切关于往事的讯息。铅灰色的四壁,铅灰色的地面,铅灰色的天花板,铅灰色的灰尘,一切都在用铅灰色般沉重的口吻告诉他:不用再费心费力了,三年过去,早就没有找回真相的可能性了……

呼延云颓然地低下了头。耳畔传来夏祝辉的叹息声。

“走吧,呼延。”夏祝辉说,“其实,来这里本就是多余的,都三年了,当时什么都没发现,现在还能发现什么啊?”

呼延云心犹不甘地又站了很久,才无奈地说:“好吧,咱们走吧。”

他们两个一起往车库外面走去。就在将要走出南二库的一瞬间,呼延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对他说—

“等一等”。

呼延云回过头一看,没有人。

怎么回事?

他顿时有点头皮发麻。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怎么了?”夏祝辉对呼延云突如其来的表现有些困惑不解。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呼延云问。

“没有啊……”夏祝辉说。

呼延云的余光一扫,突然发现,就在车库的隔壁,好像站着一个人,那个身影他十分熟悉,却又陌生得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他拔步冲过去想逮住那个和他捉迷藏的家伙,但是到了近前——

没有人。

难道是幻觉?又或者……看身高该是个成年男子……

所以,那不会是段明媚的鬼魂。但是,会是谁呢?

呼延云转过头,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南二库,好像望着一节末班车的地铁车厢。

“等一等”。

他说让我等一等,也就是说,也许,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呼延云拿出了手机,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凝视了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拨打了电话。

听筒里的音乐响了一会儿,接通了,传出“喂”的一声?就这一个字,却充满了厌恶和反感。

“那个……我想请你帮个忙。”呼延云说,声音轻切得好像怕吵醒话筒那一边的人。

“说。”

“我接了一个案子,嗯……这个案子也许是命案,也许是纯粹的意外,我先把案情大致和你讲一下。”呼延云把段明媚之死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然后说,“思缈,我现在就站在段明媚死亡的南二库,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作为顶级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如果是你,你此时此刻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话筒里沉默了很久,久到呼延云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是不是还保持通话状态——就在这个时候,刘思缈说话了。

“不会什么都没有的。”

“啊?”呼延云有点没听明白。

“我是说,不会什么都没有的。”刘思缈说,“犯罪现场既是动态的,也是固态的。所谓动态,是指血迹、脚印、指纹以及一些相对明显的物证,有可能随着时间流逝或犯罪现场受到清理,而逐渐消失,但是既然发生了犯罪,总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作为固态而长时间保存。你也许听说过,有人新到某一个地方,虽然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凶杀案,但是他就是会感觉到毛骨悚然,这当然不是什么第六感,而是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到了犯罪的残留物……”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呢?”呼延云问。

“比如,微量证据、气息、犯罪轨迹等等,都是不太容易清除的。”刘思缈说,“当然,最容易形成固态的,是空间。”

“空间?”呼延云有点没听懂。

“你没读过我的《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么?”刘思缈有点不耐烦,“里面有这么一段话,‘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永远不会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平面,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你要把每个面的每一寸都勘查到,并想象着自己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我知道这段话。”呼延云说,“这段话在国内外刑侦界的影响很大,已经成为犯罪现场勘查的经典语录。”

“很多人以为,我这段话的意思是勘查现场要面面俱到,这就显得肤浅了。”刘思缈说,“我这段话的主旨是,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要建立一种空间感,看似勘查的是现场,但是不能将视角只放在平面上,而是要立体、三维甚至多维,要寻找案情和空间的矛盾,从而形成突破。以往,一个地方有血迹,刑警只在乎检验血型和dna,而后逐渐开始重视血迹的状态,这可能说明血迹的成因,但是我要求刑事鉴识人员再进一步思考,什么样的空间能造成这种血迹的形态?比如,一个喷溅血迹,估计是受害者在三米远的距离从喉管喷射出的,但是观察空间,发现受害者遇害的位置离墙壁至少五米远,这就说明凶手可能挪动尸体以掩盖重要证据。再比如,一个人死在浴房里,表面上看起来是割腕自杀,但是鲜血从浴房的玻璃门下面流了出来,这就有疑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冷不丁来了个测验,呼延云思忖了一下说:“因为大部分浴房的地面都是设计成稍微向内部的流水孔倾斜的,血液如果流动也不会流向玻璃门外面。”

刘思缈没想到他如此迅捷地推理出了正确答案,愣了一愣,冷笑道:“看来你找我纯属多余。”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喂?喂?”呼延云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夏祝辉在旁边一脸坏笑,每道皱纹都是两头上翘。

呼延云还在发愣,夏祝辉说:“女朋友?”

“什么啊?”呼延云狼狈不堪。

“还撒谎,可骗不了我,看你打电话时战战兢兢那样子,说话的声音温柔得不行,就算不是你女朋友,也是你心里面想得不行的人吧?”

呼延云只好装成听不见,他一边在南二库里游走,一边思索着刚才刘思缈跟他说的那些话。

的确,刘思缈没有告诉他任何破案的线索,但是一个优秀的推理者不能指望着别人把整条盲道铺好,你要通过一根线头走出整个迷宫才是本事,而思缈刚才那一番话,无疑包含着最重要的提示。

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要建立一种空间感,看似勘查的是现场,但是不能将视角只放在平面上,而是要立体、三维甚至多维……

要寻找案情和空间的矛盾。

要寻找,案情和空间的矛盾。

那么,最矛盾的地方,就是——

呼延云抬眼望去,目光所及,正好是段明媚最后推扒的那堵墙。

“附近墙上发现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临死前,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

警方勘查笔记里面的话,再一次映现在他的脑海。

记得自己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有个疑问。

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假如面前是一堵墙,何必反复做这个动作呢?难道……难道那里有一扇门?

要不然,就是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或者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让她慌不择路,妄图推开面前的墙壁?

可是,夏祝辉刚才在派出所和自己聊的时候不是也提到了么——“死者在最后的时刻总是面朝‘有希望的方向’……”

旁边就是南二库的出口,又没有大门锁着,可以随便往外跑,为什么要跟一堵墙较劲呢?

呼延云这么想着,走到了那堵墙的下面。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铅灰色的墙壁,感受到了玄铁般的冰冷,墙壁那凹凸不平的坑洼以及皱纹,好像是一盘历经磨损早已读不出任何数据的光碟。

三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不可能再留下什么。

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纵使这真的是一扇可以推拉的门,也早就锈住了……

嗯?等一下。

他把两只手掌的掌心抵住墙壁,向前狠狠地推了一下。

纹丝未动。

“呼延。”夏祝辉走了过来,“你不是怀疑这里原本有一道门,后来被于文洋用水泥糊住了吧?你们这些名侦探就是看推理小说看多了,我告诉你吧,这里从盖楼打地基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堵墙,一堵没有门的墙,根本推拉不开的——”

“老夏,你说什么?”呼延云望着他,眼神有些迷茫。

夏祝辉懒洋洋地说:“我说,这里从盖楼打地基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堵墙——”

“不是,我是说后面那句。”

“后面那句?”夏祝辉想了想,“一堵没有门的墙,根本推拉不开。”

猛地,像是拇指在打火机的钢轮上狠狠一擦。

一瞬间,照亮了大雾弥漫的脑海。

呼延云的掌心依然抵在墙壁上,但是他做了一个动作,一个在这堵墙下,任何警察都没有做过的动作——

他昂起了头颅。头顶上,有几根银灰色的、异常粗大的矩形铝皮横槽,像交尾的巨蟒一样重叠在一起,这应该是小区的电力电缆或光纤通信线缆桥架管子。

“老夏,这里有梯子没有?”呼延云问。

夏祝辉说“:这我可不知道,我去问一下啊。”说完他往南二库外面走去,脚步声连同回音,在四壁乱撞着,很快就消却了。

独自一人站在这阴森森的地下车库。

外面是正午,可是这里黑暗得犹如沼泽的底部。呼延云看了看脚下,连影子也没有一只,他觉得有点冷,稍稍把衣服紧了紧,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分明地感受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谁?你是谁?

呼延云想问,却张不开嘴。他的身体有些僵硬,鼓足了力气慢慢地转过身,他想也许当他看到身后那个人的真实面目时,会像恐怖电影里演的那样挨上当头一棍。

但是,没有人。

可是呼延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人刚刚就站在自己身后。

就在刚才,就是他说的,让自己“等一等”。

这时,夏祝辉走了过来,还扛着个铝合金的梯子。

“出了自行车库,旁边是社区服务站,我找人问了下才知道这梯子就在北一库贴墙放着。”夏祝辉边说边把梯子放在地上,拿着一块从自行车车座后面揪出的抹布,把梯子擦了擦,“呸,呸,这梯子脏死了,积了这么多土,够烧块砖的了——对了,呼延,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呼延云说:“警方的现场勘查笔记说,这堵墙上有段明媚的掌纹和指痕,疑似死前她一直在做推扒的动作,我看到的第一感觉和你一样,怀疑这里有一道门。但其实呢,这里并没有门,就是一堵墙,一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墙……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都以为那里有道门呢?因为勘查笔记的一个词给我们造成了误导。”

“哪个词啊?”夏祝辉问。

“推扒。”呼延云说,“我们都觉得,‘推扒’就是对着一扇门做出的动作,可是,事实上,刚才你也说了,我们一般说开关一道门的时候,用的词汇很少说‘推扒’,而是‘推拉’。”

夏祝辉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可是,他依然没有彻底搞明白:“那……那又怎样?”

“注意,‘推扒’这个词汇的重点在后不在前,也就是说,重要的是‘扒’而不是推,也许段明媚根本没有‘推’,只是因为‘扒’而造成掌纹印在了墙上。”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段明媚在临死前,就在这堵墙的前面拼命做着‘扒’的动作!”

“那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那是‘有希望的方向’!”

夏祝辉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呼延云已将梯子靠在墙边爬了上去,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微型手电筒,对着那几根矩形铝皮横槽,仔仔细细地照了起来。

积满了尘土,看上去像是长了一层灰色的绒毛……

不可能还在这里的,那个东西,除非于文洋是个蠢到极点的蠢货,否则早就被他拿走了。不过——

手电筒的圆形灯光照在最上面一层的矩形铝皮横槽,横槽的底部靠里侧,有一个小坑。

“哈哈哈哈!”

耳畔突然传来笑声。笑声充满了狂妄和邪恶,在这地下车库里像吸血蝙蝠一样疯了一样地飞舞着。

那笑声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是自己想象的,此时此刻的南二库里,静谧如死,但呼延云知道那笑声确实存在——存在于三年之前。

然后,发出笑声的人,就把那个东西狠狠地扔了上来。

“呼——啪!”

“当啷啷!”

那东西飞过此时此刻站在梯子上的自己的眼皮底下,狠狠砸在最上面一层的矩形铝皮横槽上,然后又被反弹到了下面一层铝皮横槽上,就此嵌在了某个地方,没有再掉下去。

已经被哭泣和来回奔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段明媚扑到了墙下,没有梯子!她没有看到梯子!可是她等不及了!她拼命扒着墙壁,想上来拿那个东西,可是就算用尽最后的力气——

她最终还是没能拿到。

想起那个四岁的小女孩在这堵墙下,曾经发出多么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痛苦哀号,呼延云不禁闭上眼睛。

很久,他才让汹涌的心潮恢复平静,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双手扶着梯子,慢慢地、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

他举起手电筒照着墙壁:就在梯子头抵住墙壁的地方,有几个虽然因为层叠交叉,显得很模糊的印记,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这些印记与脚下的铁梯的梯子头的造型,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

“老夏!”

夏祝辉抬起头望着他。

然而呼延云没有说下去,打断他的,是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正穿过厚厚的混凝土和水泥板,一点点地渗透进来……

“这是什么声音?”呼延云问夏祝辉,“上面出了什么事情?”

夏祝辉侧起耳朵听了听说:“这不是警车,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就在咱们的头顶,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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