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绝杀(1/2)
第二天一早,呼延云刚刚走出家门,就在楼门口撞见了晨练回来的父亲。
“这么早,你又干吗去啊?”父亲随口一问。
呼延云停下脚步,把今天要去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爷儿俩都有点惊讶。呼延云惊讶的是,白皮松林事件之后,十几年来他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和父亲说这么长时间的话;父亲惊讶的是,这孩子一向在自己面前闷葫芦一枚,今天不仅打开了话匣,而且话语中,似乎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但是听完之后,父亲只说了一句:“去吧,注意安全。”
“哎!”呼延云痛快地答应了一声。
刘新宇正在小区外面等他,像个竖起来的圆规似的,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光辉岁月:美国民权英雄心灵史》,呼延云骑着山地车到他面前,俩人一点头,肩并肩地往段新迎家骑去。
一路无话。
到了段新迎家楼下,夏祝辉迎了上来。
“上面情况怎么样?”呼延云问。
“我带了两个兄弟,8点就到了。”夏祝辉说,“按照计划,我们检查了客厅和主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是次卧的门上了锁,打不开,找段新迎他老爸要钥匙,他老爸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也不给我们。后来,来了一个九门安保公司的,长得跟他妈羊驼似的,吵吵嚷嚷的,说不知道次卧里面藏着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要是不开门,就不让于文洋过来,我们正想找你拿主意呢。”
呼延云点点头:“上去看看再说。”
不知是什么情愫,他望了一眼对面这几天监视时待过的房子,然后转过头,大步走进了段新迎所住那栋楼的楼门。
再一次来到四层,409房间的门敞开着,径直走进去,只见一个穿西服、脑袋很小脖子很长的家伙正在和两个穿制服的民警掰扯着什么。这位大概就是夏祝辉口中的“羊驼”了,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和他穿一样西服的家伙。
夏祝辉一番介绍后,羊驼对呼延云说:“我是九门安保公司的。先前负责于文洋安全的组长,昨晚因防卫杀人被暂时刑拘,由我接替。为了确保于文洋的绝对安全,我要求打开次卧的房门查看,否则——”
呼延云拦住他的话头:“不用这么多‘否则’,你们九门的人,溜门撬锁应该是看家的本事吧,自己打开进去就是。”
这话里带着刺儿,但慑于呼延云的声望,羊驼也不敢反驳,咽下一口恶气,顶着“溜门撬锁”的名头,用一根特制的磁性铁丝,打开了那把“三环”牌铜锁。
门打开了。上次偷偷钻进段新迎的家,他就对次卧充满了好奇:大白天为什么要给自己家的一间屋子上锁?段新迎为什么不在这间屋子里生活?在这么逼仄的两居室,为什么还要刻意留出一间房子空置?这间屋子里到底锁着什么秘密?
他为里面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场景:比如堆满炸药,雷管的引线就挂在门把手上;再比如有个白柜子,收集了各种瞬间置人于死地的毒药……但是,现在门打开了,等真正走进去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这只是一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屋子,里面十分干净,除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外,就是几只塑料小板凳和一张旧桌子。单人床上放着小孩子的衣服,从幼儿的包屁衣、连体服到三四岁小女孩的针织衫、花裙子,都整整齐齐地叠着。桌子正中摆了一张段明媚的照片,只是镶了黑框。周围摆着一圈还没有枯萎太久的鲜花,竟还散发着淡淡的余香,旁边簇拥着摇铃、积木、拨浪鼓、布娃娃、火火兔故事机等玩具,都既简陋又陈旧。桌子右上角有一只蛮大的牛皮纸盒,打开盖子一看,都是些奶瓶、橡胶奶嘴、牙咬胶什么的。在桌子的左上角,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儿童读物,其中有几本《365夜故事》《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动脑筋爷爷》,纸张早已发黄,扉页上竟还歪歪斜斜地写着段新迎的名字。
原来这间屋子,是段新迎为女儿设置的一间小小的灵堂,供奉的都是她生前用过的物品。玩具上没有一丝灰尘。鲜花都是手摘的野花,从附近零落的花瓣种类来看,应该是每每枯萎就换上新的。而那堆书,分明是把自己儿时的读物,让女儿一起分享……
完全可以感受到,段新迎出狱之后,每天擦拭女儿遗物的辛酸与悲痛,甚至可以想见他抱着女儿的衣服,嗅着几乎已经褪尽的女儿的气息,泣不成声的模样……
呼延云凝视着段明媚的照片,鼻子有点发酸,他突然想:假如这是我的女儿,假如是我的女儿遭受了段明媚一样的悲剧,我会怎样?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出了屋子,关上门,重新将铜锁挂上,这是段新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角落,是他被剥夺净尽的人生最后残存的一部分,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搅,任何人也无权打搅。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细腻、还稍稍有几许得意,不是大部分人在上这种老楼时一次迈两个台阶的宏阔,而是一次一个台阶故作优雅地踩踏,仿佛是一双作茧自缚的手终于解脱了束缚,第一次在钢琴的琴键上游走,每一下都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接着,门厅出现了于文洋的面庞,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灰西装,里面的衬衫是浅粉色的,扎着紫色的领带,皮鞋锃光油亮,一副精致到不能再精致的模样。
呼延云想起有一次他在三联书店听钱理群先生讲座,提到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概就是这样一副装潢,再想想于跃,不禁慨叹遗传学在阐释社会现象上之妙用了。
“抱歉,呼延先生,我来晚了。”于文洋见了他,脸上立刻溢出笑容,完全不像是一个昨晚还受到袭击差点丧命的家伙。
“你不是来道歉的么?打扮得这么精光水滑做什么?”夏祝辉忍不住问道。
于文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今天下午就要坐飞机去瑞士了啊,如果不早点准备好,怕耽误飞机呢。”
“怎么可能?”夏祝辉瞪圆了眼睛,“你是昨晚命案的目击证人,按规矩,在该案出庭作证之前,除非特殊情况,是不能出国的!”
于文洋耸了耸肩膀:“大概……我就是那个‘特殊情况’吧。”
夏祝辉眯起眼睛看着他。
“呼延先生,咱们现在就开始吧,我还急着完事好去赶飞机呢。”他笑着说,神情有如马上要上场表演驾轻就熟的小品的演员。
呼延云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于文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咱们说好的,巩柱呢?”
“我在这里!”从主卧方向,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一看,正是巩柱。
于文洋冷冷地问道:“东西在哪里?”
“我没那么笨,你道歉完毕,我告诉你在哪里,保证你伸手就能拿到。”巩柱说。
于文洋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然后向主卧走去。
段新迎的父亲皱着眉头,上半身佝偻着窝在轮椅里,下巴上挂着的白色胡茬,好像严冬结下的一层不化的霜。他的神情充满了困惑,还有一点点害怕,好像对这么多人突然闯进了自己的家里,既感到不知所措,又感到无能为力似的。
于文洋回头看向羊驼,羊驼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保证老人附近没有任何致命性武器。
于文洋这才走到老人的面前,用略带挑衅的目光扫了一眼呼延云,然后半蹲下身子,仰起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彬彬有礼地说:“老伯,我又来看望您了,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于文洋,就是三年前目睹了段明媚小妹妹不幸去世全过程的那个学生。我今天是来向您告别的,因为我要到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美丽的国家去留学了。要是段明媚小妹妹还活着,等她长大了,说不定也会去瑞士留学的……可是,很可惜,她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临走前我来看看您,顺便也和您再说一声‘对不起’,您听见了吗?也许您再也不会听到了,那么我再多说一遍好不好?对不起,您还没听够?那我再多说几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巩柱一下子愤怒了:“你大爷的!”冲上来就要打于文洋。
羊驼迎着他的小腹就是一拳!
不知道九门安保公司教给员工什么样的格斗秘技,这一拳打出,饶是五大三粗的巩柱,也倒退了几步,后背“哐”地撞到墙上,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嘶嘶”地吐着寒气,满脸都是疼到极点的痛苦神情。
“喂!”夏祝辉想上前叱责,羊驼朝他龇牙一笑,竟将他生生唬住。
于文洋站了起来,走到巩柱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当年提醒过你,不要和我们于家过不去,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你就是不信,现在后悔了吧?把那个东西交出来!”
呼延云上前一步说:“于文洋,你还有该办的事情没有办完!”
“对对对!”于文洋拍了拍后脑勺,“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个精光。”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在呼延云的鼻尖下面摇了摇,冷笑道:“我做事很认真的,专门找人估算了一下,把一个小女孩养到4岁,所需要的各种花销——包括药钱、奶粉钱、纸尿裤钱、玩具钱、幼儿园费用等等,按照段家这个水平,不会超过12万。还有,既然你说段新迎他老爸那条腿也怪我,那我就承担起来,截肢手术加上各种药费加上康复费用加上那个烂轮椅,8万,足够了。看老头儿那样子活不过一年了,我再给加10万当他的殡葬费,一次性支付30万元。怎么样,我够有诚意的了吧?钱在这张卡里,不过,要等我拿到东西才能给你。”
呼延云嘴唇紧闭着,什么都没有说。
于文洋再一次矗立在巩柱面前:“说,东西在哪儿?”
巩柱慢慢地抬起手臂,指向阳台。
“阳台!”羊驼一愣,马上对于文洋说,“我刚才检查室内时,那老头儿一直坐在阳台门口,哆哆嗦嗦地给断肢上药,包扎弹性绷带。他那断肢烂得跟菜花似的,恶心死了,我就只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下,没有藏人——我现在马上去重新检查一下,确认安全后,你再上去。”
于文洋立刻伸手将他拦住,目光中闪烁着多疑的狡黠:“不用了,那个东西很重要,还是我自己去拿的好。”
“可是……于公子,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们的工作。”羊驼殷勤地说,“我必须先去阳台检查。”
此言一出,于文洋更加怀疑他的动机了,眯起眼睛对羊驼说:“你是九门刚刚派到我身边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花了钱,你受雇于我,就得一切都听我的!”
呼延云说“:不是必须要走上阳台,才能确认上面有没有危险物质的吧?”
一句话点醒了羊驼,他从携带而来的黑色手提箱里取出了一个乌兹冲锋枪似的东西,用连接线与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匣子连接在一起,然后将“乌兹冲锋枪”的银白色定位探头隔着阳台与主卧之间的玻璃窗,细细地扫描起来。
“这是什么啊?”有个民警问夏祝辉。
“摩尔危爆物品探测仪。”夏祝辉说,“就算阳台上有个去年春节没炸响的炮仗,都能测量出来。”
接着,羊驼又用“便携式危险化学物品检测仪”“手持危险固液体两用检测仪”和“远距离高温预警仪”等一堆装备,像过筛子一样,把阳台测了个遍,甚至拿美国产的“蝰蛇红外探测系统”,检查了一下远程有无狙击手瞄准,然后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于文洋说:“于公子,我可以确认,这个阳台上绝对没有任何对您生命安全构成威胁的物品!”
“多事!”于文洋嘀咕一句,拉开阳台门,迈步就走下阳台的台阶。
半秒,至多半秒,身后突然传来雷霆般的一声大吼——
“站住!”
四壁震得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发出这一吼的呼延云。
于文洋顿时面无血色。
而坐在地上的巩柱,神色满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的痛惜。
呼延云上前一步,拉住于文洋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怎么了?”于文洋的声音有些哆嗦。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半秒钟的时间里,呼延云的头脑像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200公里飞驰的快车,闪回了这几天里每每感到疑惑却又连原因都没有找到的一幕幕场景:
老人摇着轮椅,慢慢地顶开阳台门回到室内;
他和刘新宇在监视窗口设置好了摄像机,一起来到南屋喝啤酒,他们拉开阳台门,走下台阶……
当时他扭着头,望着身后洒满阳光的南屋,满眼的困惑和惊诧。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不对劲的地方,就从北屋走到阳台这么短的距离,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子……”
那时刘新宇只当自己是压力过大。
也许真是压力过大,产生了足以让神经变得无比迟钝的疲惫,这么简单的事,这么明显的疑点,自己本该马上发现真相,可是居然直到刚才,直到于文洋险些迈出再也不能回头的一步,自己才意识到!
这么想着,他心里一阵发颤,又有一丝纤如蛛丝的庆幸。
“到底怎么了?”于文洋又问。
然而呼延云不能跟他说,也不想跟他说,拉着他的胳膊说:“走,咱们离开这里,马上!”
于文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甩开呼延云的手,“哗啦”一声拽开阳台门,由于力气太大太猛,那门轴竟被拽劈了!他望着阳台仔细看了半晌,偏头一瞅,门边恰好有一根撑衣杆,他抓起来,像用鱼叉捕鱼一般狠命朝阳台的地面戳去,只听“喀喇喇”一声,立刻戳出一个大窟窿——那地板竟是纸糊的‘高仿货’,于文洋蹲下身子,顺着窟窿往下望去,楼下那家的阳台上,一面千仞并立的钉板,闪着寒气逼人的光芒!
刚才于文洋只要一脚踩下去,必然会将这纸糊的地板踩出一个窟窿,猝不及防地掉下去,恐怕立时便成了千疮百孔的血人!
而这一切,正是呼延云刚刚才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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