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绝杀(2/2)
一台没有升降功能的旧式轮椅,一个比屋子低并没有斜坡的阳台,由一个老人看似无懈可击的行为,构成了最显而易见的矛盾——
他怎么可能顺利地摇着轮椅,如履平地地进出阳台呢?
那个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台阶……
最简单的推理就是有人刻意将阳台设置成可以承受住一个老人及其轮椅重量的“正常阳台”,而阳台的问题一定出在“不能承重”上。
现在,从阳台台阶的外缘被整齐地削了半个拇指高来看,平时应是铺了一层木板供老人摇着轮椅进出,使监视者放松警惕,而真正的阳台地面恐怕早已挖空,精心裱糊了一层像极了水泥地面的纸板。
今天,不过是把上面那层木板抽走了罢了。
就在这时,一幕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景突然出现,段新迎的老爸摇着轮椅,向蹲在阳台门口的于文洋冲去!
他想用轮椅将于文洋撞下台阶。
然而,已经处于高度警惕状态的羊驼还是快了一步,他飞起一脚,只听“哐”的一声巨响,老人和他的轮椅都被踹到了一旁。
老人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咬紧的牙关之间,还有无限的懊悔和愤恨,仿佛在说“只差最后那么一点点”……
一直靠墙坐着的巩柱挣扎着站起来,扑向羊驼,谁知羊驼连头也不回,右肘只向后一撞,便听见巩柱一声惨叫,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羊驼狞笑着抬起脚,要踩向巩柱的肋骨——
“够了!”呼延云怒吼了一声。
羊驼这才慢慢地放下脚。
顷刻间,这并不宽敞的主卧里倒下了两个人,那轮椅已经变成一摊废铁,可轮子还在骨碌碌地兀自转动。蹲在阳台门口的于文洋刚才听到身后的动静,意识到有人要把他撞下去,一瞬间,本能地用手指死死地抠住阳台的门框,仿佛是半只脚滑下悬崖的人揪住了一蓬茅草,抠得门框扑簌簌地往下掉灰。等到身后恢复了安静,他回过头,看着有如战场般惨烈的景象,身体不由得筛糠一样发抖。
终于,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由于巨大的恐惧,每一步,都像是沉在水坑里的泥塑,一点点瘫软着、坍塌着,尤其是五官,仿佛用坏掉的电视机播放的影像,变形、扭曲得成为莫可名状的离奇线条。
他来到羊驼面前,然后指着地上的巩柱问:“你在搞什么?你为什么不踩下去?啊,为什么?”
羊驼一愣,看了一眼刚才叫停的呼延云。
“看别人做什么?我在问你!”于文洋的双眼突然变得血红,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对着羊驼吼叫,“你为什么不踩下去?踩死这只蟑螂!你刚才一脚踩下去,他就修成正果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只配活在我们鞋底的家伙!”
然后,他一下子跳到段新迎的父亲面前,蹲下,指着老头子的鼻子说:“你让我道歉?你配吗?老东西,既然你想听,我就再说一声‘对不起’,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今后我每天上完厕所,用薄荷味儿的纸巾擦完屁股扔进马桶里冲水时,也会朝那张纸巾说一声‘对不起’,因为那张进口纸巾都比你这条老命值钱!你命贱,你儿子和你孙女的命都贱!你们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用你们的死给我们带来一点点娱乐——你一把年纪了,为什么就不认命呢?”
老头子只是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浑浊的泪水盈满在浑浊的眼珠上,又从浑浊的眼眶里流下浑浊的面庞……
于文洋抓着头发,像疯了一样冲着天花板“嚯嚯”地怪叫了两声,然后继续叱骂“:你哭什么,你他妈哭什么啊?你没听懂我的话吗?要认命,认命的人都是不哭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好吗?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你和你孙女一样都那么爱哭,这可怎么得了啊!输了就输了,输着输着就输习惯了啊,反正你们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是不停地输,就像我们这样的人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不停地赢一样。和我斗,凭什么?我打个喷嚏能让这个世界感冒,你死了连他妈停尸费都付不起!想杀我?真他妈搞笑,真他妈哈哈哈的搞笑!你看你们花了多少力气来杀我,最后就是杀不成,连杀人你们都杀不过我!我现在下了楼,走在街上,洒满阳光的街上,我看一个人不爽,我动动嘴皮子,‘扑’一下子,他不死也得装死,你们行吗?你们只要敢起这个念头就得把牢底坐穿!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是你们夜深人静想都不敢想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接下来,于文洋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这是——他妈的——我们的世界!”
呼延云上前一把揪住于文洋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够了!我接受你家里的委托保护你,可是我没接受委托保护一个畜生!”
在他怒目的逼视下,于文洋几乎发疯的眼神,渐渐收敛了一点,复原了一点。
于文洋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粗气,把像冰溜子一样挂在嘴角的口水,往回抽了抽,掰开呼延云的手,走到巩柱面前,用阴沉并狠毒的声音说:“那个东西到底在哪儿?不然我发誓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生不如死,只能靠领残疾人救济金过日子。”
巩柱抬起眼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阳台门口,朝那个大窟窿里观察了半天的刘新宇,突然回过头说:“呼延,你来看,下面好像有个相框,旁边还搁着个小瓶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段新迎的老爸拖着截了肢的双腿,往阳台爬去,像是要扑到下面去抢那个小瓶子。
“还不死心!”于文洋好似坐了一天办公室的白领,昂了昂脖子。
羊驼立刻对两个手下说:“把那老头儿扔到屋子外面去!”
夏祝辉上前阻拦:“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要报警啊,夏警官。”于文洋奸笑道,“我刚刚差一点被谋杀,这两个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你是不是应该赶紧把他们控制起来?要是你坐视不理,我可是会投诉的啊。”
夏祝辉气得满脸褶子都胀开了,可是身为警察,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同时,也是为了段新迎的老爸和巩柱不受更多折磨,他低声给另外两个警察下令:“把这位老人和巩柱一起,带到屋子外面去。”
于文洋看着两个警察扶起巩柱,夏祝辉和刘新宇搀着段新迎的父亲,一起向屋子外面走去,“哼”地冷笑一声,把刚才弄乱的衣服重新拽得笔挺了一些,正了正领带,并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对羊驼说:“咱们下楼去看看,让你的手下看紧这间屋子,不许任何人再进来半步!”
羊驼立刻问那两个手下:“听清楚于公子的吩咐了没有?”
两个保镖频频点头。
于文洋看着呼延云。呼延云神情木然。
于文洋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朝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动作优雅而高贵。
呼延云僵硬地走出了大门,像是一个被捕的战俘,他看了一眼蜷缩在楼道里的巩柱和段新迎的父亲,还有环绕在他们身边的警察。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望着他。
巩柱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是“助纣为虐”四个字。
门关上了,九门的两个保镖守在门口。
一切都被关在身后——包括那间父亲为女儿设置的小小的灵堂。
呼延云踉踉跄跄地跟着于文洋走下了台阶……刚才,于文洋歇斯底里嘶吼出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牙齿咬在他的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了解犯罪分子凶残到什么地步,不是没见识过人心最黑暗处无比的污秽与肮脏,不是幼稚到用年龄来丈量一个人能做出什么程度的坏事……就拿于文洋来说,他正确地推理出他对段明媚死亡、段新迎父亲截肢和高震受袭负有直接责任,也痛心地发现这个出身良好、外表拘谨、“品学兼优”的学生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但是本着推理者的基本原则,他始终还是尽职尽责地防止其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可是就在听了于文洋一席“疯话”之后,他突然开始质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尤其那些“疯话”是如此真实和真诚:
“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只配活在我们鞋底的家伙……你们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用你们的死给我们带来一点点娱乐……因为——这是——他妈的——我们的世界!”
没错,他说的是真的。
这是他们的世界。
但是他们因此就可以任意欺凌每一个生来平等的生命吗?!
什么成年、未成年!什么富贵、贫贱!只要是罪行,就必须受到惩罚!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样一种法则——只许害人者害人,不许被害者反抗!
每一步向下的台阶,他都变得年轻了一些,久已不再沸腾的热血,重新被滚烫的激情煮沸。他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带领着受到欺凌的同学们,用稚嫩而坚硬的拳头和整个世界死磕!
曾经和段新迎并肩战斗的我,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只要伸手使劲一推,走在前面的于文洋就会从楼梯上滚下去,折断脖子!他用尽全力才抑制住冲动。其实,他也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就在他的身边,那个羊驼一边用步话机说着什么,一边像饿犬盯肉似的死死地盯着自己。
终于来到三楼了,只听见下面传来一阵落雨般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四个和羊驼穿一样西服的彪形大汉上了来,不用说,这些都是九门公司的保镖,一直在附近待命,刚刚被羊驼唤来的。看来,今天对于文洋的保护可谓重重防守,内外兼备,连预备队都有。
三楼,位于段新迎家楼下的屋子,此刻锁着门,羊驼一脚踹开,往里面走去,确认没有其他人,才让于文洋进去。
这套房子和段新迎家的格局完全一样,初看,应该是很久没人住了,家具、电器上都蒙了一层尘土。
于文洋一心只想着那个药瓶,大步向阳台走去,可是到了阳台门口,他又站住了,仔细端详着脚下的阳台,阳光从他身体的两翼投射过来,在主卧的地板上勾勒出一个长长的、边缘清晰的剪影。
羊驼上前:“于公子,我先勘查一下阳台,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
于文洋伸出胳膊拦住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转过脸,望着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不喜欢把一句话讲两遍,更不喜欢那些总要我把话讲两遍的人——那个东西对我很重要,还是我自己上去拿的好!”
羊驼慌不迭地点头称是,然后沿用旧法,站在台阶上,用各种科学仪器把阳台仔细勘查了一遍,这家的阳台本来就跟麻将牌的白板一样,几乎是空的,上面除了那块钉板、装着段明媚照片的相框和小药瓶,什么都没有——一目了然。
羊驼还是不放心,指挥手下用钩子把那块钉板勾进了屋里,钉板上,每一根向上竖起的钢刃都发着浅绿色,显见得是涂了剧毒的。
“抬走,赶紧抬走!”羊驼对手下人说。
接着,羊驼又用棍子什么的戳阳台地面,戳围栏,在主人面前充分展示着自己的忠诚和敬业。
于文洋微笑地看着这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忽然,他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后退了一步,轻盈地退到了呼延云的身边——
“呼延先生,刚才,你是不是特别想杀我?”
这句话问得如此突然,如此轻切,却像验血时在指尖的一扎,呼延云不禁一哆嗦。刚才在下楼时,自己真想伸手使劲一推——
没想到于文洋连这个都感觉到了。
最初见他时,只觉得他是个标致的青年,拘谨、紧张,彬彬有礼。后来赴宴也好,私聊也罢,无非是觉得他对父母很敬畏,对自己很崇拜……没想到随着事件的一步步推展,好像手挤脓疮,指尖的力道一点点逼发出了他的真实面目:溃烂的皮肤、腐败的骨殖,还有毒性酷烈的内脏……现在,即将出国留学的他,终于像脱笼之鸟,尽情展开了黑暗之翼,并露出了一直藏在羽翼下面的尖爪和利喙:深不可测的心机、卑劣至极的品行和残酷无情的手段——不知于跃得知儿子的真实面貌,会是怎样的想法。或者,终归,儿子不过是父亲的翻版。
“也许,现在,你比刚才更想杀我。”于文洋把嘴唇贴在呼延云的耳边,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可惜,你没机会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尽了办法要杀我,可是最后怎么样,你们就是杀不成!谁也杀不死我,老天都不能拿我怎样!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段明媚的药瓶,我当初根本就是想打碎的,可惜扔偏了,才扔到铝槽上,高震确实是我撺掇段新迎砍的,还有段新迎的爸爸,也是我故意送了他一双掺了铁砂的靴子,导致他截肢。最后—欣欣,也就是段明媚她妈,不是那个保镖杀的,保镖只是制服了她,我抓住保镖的手,给她补了一刀,你听见了吗—欣欣是我杀的!”
“你!”呼延云怒吼着挥拳打向于文洋,可是手腕被羊驼一把攥住。也许是报复刚才被“叫停”,羊驼故意用力,疼得他差点把牙齿咬碎。
“你可能很惊诧,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啧啧,呼延大侦探,我可不是当着你的面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只是不喜欢你在小树林里的推理,你怎么可以把三年前发生的一切说得那么清楚、明白、正确?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疼吗?他妈的疼死我了!我不会容忍任何一个人侵犯我,谁瞪我一眼我都要剜出他的眼珠,我怎么能原谅你一层层地活剥我的皮!所以,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难受,让你痛苦,让你一辈子都为没有杀我而且再也杀不了我而后悔!”
说完,他仰天大笑着,走下了阳台。
他看了看搁在墙边的那个装着段明媚照片的相框,一脚踢开,蹲下身,拿起那个小药瓶,手掌狠狠一搓,然后扔在脚下,用鞋跟狠狠地跺了下去!
“啪啦”一声,药瓶被跺得粉碎。
“把照片和药瓶摆在这里,让我从上面掉下来,万刃穿心,来祭祀那个该死的小丫头,做梦!”他像舞台演员在完美绝伦的演出之后谢幕一般,面向呼延云,撑开了双臂,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并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尽了办法要杀我,可是最后怎么样,你们就是杀不成!谁也杀不死我,老天都不能拿我怎样——”
我为什么没有亲手宰了这个人渣!
呼延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
突然,一个幻觉。
这个幻觉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清晰,仿佛是3d电影一般真实,他看见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站在阳台的角落里,对着自己微笑,好像在劝自己不要难过——
“轰隆隆!”
一声天崩地坼的巨响!
只见一辆轮椅从空中猝然坠落,宛如巨石一般,将站立的于文洋瞬间砸扁!
大爆炸一般的烟尘渐渐落定之后,才看到轮椅上面坐着段新迎的父亲,歪着脑袋,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因五脏六腑震碎而流出的鲜血。
轮椅下面,一摊黑不黑红不红的血污,正在阳台上漫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