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相(2/2)
(夏祝辉插话:“他说什么?”)
“他说,你女儿的死恐怕不是高震造成的。
“我当时就蒙了,于文洋来我家时,亲口告诉我,是高震抢了我女儿的药瓶,放在遥控车上,操纵着乱跑,我女儿拼命追赶导致哮喘发作,药瓶又找不到了,我女儿才……怎么这个小林说不是高震造成的呢?可是他真的好厉害啊,指着档案夹里的材料——其中有一份是我女儿死亡现场的勘查报告,一一指出疑点,听得我一身冷汗!不由自主的,我给他跪下了,求他帮我女儿找回公道,他没有搀我起来,反而用很冷淡的口吻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只有你自己才能替她找回公道。
(夏祝辉一拍大腿:“这话牛逼!”)
“然后,他走了,一个礼拜没有露面,那一个礼拜过得啊,我就像活在地狱里,整天整天不吃饭,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根本吃不下,根本睡不着!监狱领导还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有问题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不要闹绝食……就在这时,小林又来了,他与我的那次会面,我这辈子——不,下辈子也忘不了!
“他说他勘查过我女儿的死亡现场,虽然没找到什么证据,但是在矩形铝皮横槽上发现类似我女儿的药瓶击打过的痕迹,结合我女儿临死前的位置、留在墙上的掌纹,以及于文洋的足迹,怀疑害死我女儿的是于文洋。他又找到保安巩柱,没聊几句,巩柱就把真相告诉他了,还承认那个有于文洋和我女儿指纹的药瓶就在自己手里。他又去我家查清了我父亲截肢的原因,原来于文洋在送给我父亲的鞋里塞了一双掺有铁砂的鞋垫,糖尿病患者脚部本来就不敏感,特别容易因磨损而感染、溃烂,我不在家,他没人陪着看病,就这么没了一双脚……
“我听完,不禁痛哭失声,小林也不说话,等我哭得差不多了,问我下一步想怎么办,我说我心乱得不行,不知道该咋办。小林说,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他向巩柱要来药瓶,帮我向司法机关提起针对于文洋的刑事诉讼。不过,我国《刑法》第17条明确规定,‘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也就是说,导致我女儿死亡时未满16岁的于文洋,在没有铁证证明他的行为是‘故意’的前提下,根本不用负刑事责任,就算要负,也会从轻或减轻处罚!
“我听完气得破口大骂!骂完了又是一场痛哭,小林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看我还在流泪,站起身说‘原来你只会哭’,然后向审讯室的外面走去。我一下子火了,抹了一把泪水问,第二个选择是什么?!他回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亲手替你的女儿讨回公道!
“复仇的火焰,一下子在我的胸口燃烧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冲出监狱去杀了于文洋!但是小林说,你现在还在服刑,必须忍耐和等待,等你出狱后再说,而且,于家的势力和实力都极大,复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说大不了我跟他同归于尽,他摇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应轻言牺牲。接着,他把他的策划给我详细地讲了一遍,我听得目瞪口呆!他说,他的目的是,既惩罚于文洋,又让我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因此不能采用直接的谋杀方式,而要制造‘意外’,但意外就是意外,比不得直接谋杀来得‘高效’,只能通过大量、多次追求‘概率’。他仔细分析了于文洋的心理特点——狡猾、敏感、多疑、自恋,当谋杀的威胁在次数和量级上逐渐增加时,普通人都会感受到巨大压力,而于文洋这种人的应激反应更剧烈。一开始,他会集中全部精力和聪明才智与死神周旋,时间一长,高度紧张的精神必然疲惫,导致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变得狂躁、神经质,就像罗网里越挣扎捆缚得越紧的野兽,从而犯下大错……所以,要在短时间内多次制造杀机,但是多次行动也会增加我暴露的风险。总之,前几次可以放手进行,一旦发现自己已经暴露,就要抓住机会,利用‘暴露’引诱于文洋踏入最后的陷阱。”
(姚代鹏插话:“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不明白。”段新迎说,“我问他什么是‘最后的陷阱’,他讲出了把阳台地面掏空,拿纸糊上,然后利用巩柱手中的药瓶诱惑于文洋走上阳台,掉下去摔在有毒钉板上的计策。我觉得很妙,可是他说,这个计策的难点在于——怎样让于文洋到我家里来。于文洋发现我谋杀他的企图,怎么会登门寻死呢?就算巩柱拿那个药瓶要挟,他一个保安,威慑力度很小,恐怕没什么用,我一听也傻眼了。他沉思了片刻,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呼延云问:“谁?”)
“小林昂起头,看着天花板,良久,说出了‘呼延云’三个字。我说那是我的老同学啊,他点点头说,只要按照他的计划执行,就不可能被抓住把柄,警方依法办事,没有证据,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在这种情况下,于家肯定会雇用私家侦探来监视我,而雇用的对象百分之百是呼延云,因为于家样样都求‘顶级’。我说,难道你的意思是,不把咱们谋划的方案提前告诉呼延云?让他蒙在鼓里?他点点头说,呼延云原则性很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被杀而不管——哪怕这人是个千刀万剐的恶棍,所以还是不把真相对他和盘托出为妙。我说,万一呼延云堪破了你的计策咋办?他笑了笑说,如果是连环杀人案,推理者还能通过行为模式推测出凶手下一次谋杀的时间、地点和方法,但是咱们方案的前面两次,于家顶多是当成‘意外’,第三次如果失败,他们才会意识到这不是‘意外’,延请呼延云,那时估计用溜车夹死于文洋的计划也差不多施行了,接下来的纵火,根本就是一年前布置的,他怎么堪破?又能堪破什么?我说那阳台的诡计呢?他说那时恐怕你早已经暴露了,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被捕’,但又不要做得太刻意,你一旦‘进去了’,呼延云必然会放松警惕,放心地让于文洋去你家——这就是所谓的利用‘暴露’引诱于文洋踏入最后的陷阱。
“我还是犹豫,说我和你有过节,把上学时白皮松林那档子事儿讲了一遍,小林说没关系,‘呼延云这个人虽然高傲、脾气坏,却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和正直的人。他介入你的案子之后,一定会主动寻找你女儿的死因,而对他来说,搞清真相只是分分钟的事情。之后,以他的性情和古板,也不能把于文洋怎样,顶多还是老一套,叫他登门道歉和赔偿——只要于文洋进了你的家门,就不能再让他活着出去’!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怎么知道自己何时暴露了呢?他说监视你的最佳位置,就是你家对面那座楼正对着的窗口。那是个空置房,房主在奥地利,最近几年都不会回来,他已经潜入那里安装了窃听器,在行动开始后,我就可以遥控启动窃听器的开关,了解监视者的动向。另外他已把我家楼下那间房子租了下来,房租交了一年。我出狱后,要利用在狱中学到的裱糊手艺,抓紧‘更换’阳台地板,但是为了迷惑监视者,可以在阳台上铺设一层可拆卸的木板,让我爸每天按时上去晒太阳,等到于文洋来家里时,把木板拆掉即可。还有,呼延一旦找到我女儿的真正死因,一定会去问巩柱有无药瓶,他已经和巩柱打好招呼,在适当的时候,出示那个药瓶,并利用它,引于文洋上钩!
“我又担心,假如于文洋同意登门道歉,警方和于家雇的安保人员肯定会提前检查,万一登上阳台,纸糊地板不就露馅了?小林细细地给我分析,任何人登门道歉,都是在屋子里进行,所以阳台不会是检查的重点。届时只要坚持不打开次卧的门锁,就一定会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次卧上。为防万一,还可以让我爸坐在阳台门前换药,阳台和主卧隔着玻璃窗,看一眼里面没藏着人,或用仪器测测没有爆炸物和燃烧品,也就行了。而于文洋到来之后,巩柱一旦指出药瓶放在阳台,安保人员这时再想登上阳台,于文洋也不会同意的,因为那时他疑神疑鬼的,怕节外生枝,有人再抢到那个药瓶要挟自己,所以一定会坚持亲自登上阳台去拿药瓶的……
(姚代鹏点点头:“这是把人性看透了。”)
“听完这些,我才明白,一切一切,我想到的,没想到的,小林都已经筹算得滴水不漏!我说,呼延云现在名气很大,而且据说从来不给权贵好脸,你怎么能保证他会接受于家的委托?他淡淡一笑说‘我会给你开一个心理鉴定,落款上有我的名字,呼延云看到了,一定会介入此案,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最后叮嘱我,在那份心理鉴定上,他会把我写得十分凶恶和邪恶,这会极大地干扰呼延云理性的思辨力,做出各种误判。与此同时,他也要求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磨炼心性,变得坚忍、刚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最终的目标。我说我从小性格懦弱,胆小怕事,不知道行不行——他拦住我的话头,盯着我的眼睛说‘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等于失去了一切!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你还怕什么’?!
“他站起身,说正在应对本市一起针对女性的特大连环杀人案,得赶紧走了。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沉默了片刻,说他自己小时候常被坏孩子欺负,那时最怕有一天被小流氓们杀死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我女儿的死,让他想到了他自己……‘法律给未成年人犯罪打开了绿灯,可这世上,总要有人来捍卫起码的正义!’
“我望着他坚毅而英俊的面庞,突然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从小我就被人歧视,被人看不起,走上社会也一路磕磕绊绊的,没想到在这么个小小的审讯室里,却感到了二十多年从没感受过的温暖和诚挚,临走时我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等我出狱后咱们再见……就在这时,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很奇怪的笑容,现在回忆起来,他笑得好像有点勉强,有点凄恻,但是他还是握住我的手说,一定!
“可是,等我出狱了,却再也没见过他。回到家的那天,我从父亲那里收到一封信,他说是小林在一年前写给我的。我哆哆嗦嗦地打开一看,信很简单,说如果我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出狱了,一定要尽快按照预定的计划展开行动……在信的结尾,他向我道歉,说他因为个人的原因,不能亲自帮我实施整个计划了,但是他预祝我成功,并叮嘱我在女儿的遗像前烧掉这封信,让女儿明白,她绝不会白白死去!
“信里,没有写一句感人肺腑的话,可是我就是止不住泪水。我把信在女儿的遗像前焚化了,望着火光,我开始了一个父亲的复仇……”
段新迎讲完了,所有围坐在旁边的朋友,都沉默不语。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低吟似的,夜幕已经彻底降临,黑暗笼罩了整个都市,却因为雨的缘故,显得破碎不堪。
这时,老板娘把比萨、薯条、意粉等食物端上餐桌,却无人动刀叉。
还是呼延云先开了腔:“这么说,你和欣欣演出‘双簧戏’,并不是小林的主意?”
段新迎点了点头:“我老婆离开我之后,一直在外面胡混,直到听说了女儿的死讯,才赶回来,一看,女儿已经睡在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里了,哭得昏天黑地的!那时我已经入狱,她申请探视我,我拒绝了,直到出狱后,她才找到我。我一看她,简直不敢认了,脸色铁青像厉鬼一样,她不停地说要替女儿报仇。我看她意志坚定,才把整个计划告诉了她。她说她已经在红都郡旁边的宠物医院入职,跟于文洋和她妈妈有所接触,让我装成感染了狂犬病,趁着傍晚遛狗时,去咬于家那条狗,于家会抱着狗来宠物医院看病,然后她给狗输入真正的狂犬病毒,让那条疯狗咬死于家一家子!我想起小林叮嘱我的,一旦发现自己暴露,‘一定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被捕,但又不要做得太刻意’。我觉得只要看准时机,和欣欣演这么一出‘双簧戏’,是个绝妙的计策,于是我同意了。但提醒欣欣要沉着冷静,她说为了给女儿复仇,她什么都能忍耐,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能伪装,‘我甚至已经让于文洋喜欢上我了’,然后狂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毛骨悚然,又十分凄惨……
“欣欣就是那么个女人,喜欢名牌,喜欢享受生活,又不大喜欢工作,不是什么坏人,她也许不是个好妻子,但她是一个好妈妈,这就够了,够了。这阵子我常想,活着的时候,她陪女儿太少,现在可以永远和女儿在一起了,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吧。只是我没有想到,报仇居然那么难,要付出那么大的牺牲……”
停了一停,段新迎接着说:“我爸死后,我找到了他的遗书,上面说,小林曾经把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说希望不用等到于文洋来我家,比如蛋糕房外的下毒和那场大火,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但万一于文洋命大,躲过一劫又一劫,最后来到我家,不可能不抱有高度的警惕,很可能会发现阳台的诡计。我爸问那怎么办,他不肯讲,我老爸对他说,‘孙女死了,儿子坐牢,我截肢后,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好端端一个家,被那个姓于的毁了,他凭什么可以逃脱惩罚?如果你有办法,一定告诉我’。小林这才说,其实我家楼上的房间也被他租下了,预设好了一张轮椅,如果我爸同意,他现在就去把那个房间的阳台地面挖空,裱糊上高度仿真的‘纸地板’,但这个对我要保密,否则我不会同意……我爸说,能把那个人渣砸死是替天行道,哪怕同归于尽也值得,到了下面,孙女一定会像活着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的!”
听到这里,姚代鹏的老婆在一旁垂下头,忍不住抽泣起来。
姚代鹏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长吁了一口气说:“想要终结魔鬼的宫殿,需要更多的人殒身不恤。”
刘新宇低声说:“我想,老爷子每天到阳台上晒太阳,除了迷惑监视者,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抓围栏撑起身体的方法锻炼臂力吧!”
段新迎凄恻地一笑:“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呼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小林是谁?为什么出狱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到底去了哪里?”
呼延云凝视着他:“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他那个人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你出狱后再见,那么就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段新迎站起身,“那么,我也要说再见了。”
所有人也都站了起来和他告别。
刘新宇一边和他握手一边问:“老段,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家没了,每天晚上回去,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想起以前屋子里的欢笑,就难受得撕心裂肺的,也许我会换一个城市居住吧。”段新迎说着,和夏祝辉也握了握手,然后跟姚代鹏两口子握手告别,姚代鹏低声说:“多保重!”段新迎笑了一笑。
最后轮到呼延云了。
呼延云刚刚伸出手,段新迎走上前,一把将他抱住,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转身走到门口,拿了伞,推门走进了雨夜之中。
呼延云愣住了:他为什么突然给我一个拥抱?难道……难道是因为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我说的那些话?
夏祝辉接了个电话,对呼延云说:“所里有点公事,我先撤了!”
“等等我,一起走吧。”姚代鹏说。
“你们走了,这些咋办?”呼延云指着一桌子的饭菜,“我和刘新宇可吃不动,再说,嫂子还大着肚子呢,你忍心让她和娃娃饿着?”
刘新宇直接叫侍者过来打包。
“这可真是……”姚代鹏讪讪地说,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老婆对呼延云说:“对了,一直没有给你介绍,她叫曾蔚茹。”
呼延云一愣,不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可是又觉得有点耳熟。
猛地,大脑的搜索功能锁定了条目:“啊!你就是那位——”
曾蔚茹有点不好意思:“手枪走火,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坐牢那阵子,这个家伙(她用胳膊肘捅了捅姚代鹏)三天两头来看我,我一出狱他就向我求婚,还觍着脸说我坐过牢,嫁不出去。他虽然比我大十几岁,也是在做慈善……”
呼延云边笑边说:“嫂子,你了不起,等你摆满月酒时,我一定敬你一杯!”
他们走后,呼延云和刘新宇坐了下来,缓缓吃着桌上剩的一点食物,却又不怎么吃得下,没吃两口,就停下来,一起望着窗外的夜色。
雨,正在歇与未歇的间隙。
宽大的玻璃窗上,已经没有新的泪滴了,惟余泪痕。一条条的,好像有人蘸着雨水在上面写下不想被遗忘的往事。
“呼延。”刘新宇忽然说,“你觉得值吗?”
“嗯?”
“段家用三条人命,换了于家一条人命——这值吗?”
“上个月,为了劝说于文洋迷途知返,我回了趟学校。”呼延云声音很轻,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十年了,第一次回去,很多都变了,找不回记忆中的样子了。校门口那一溜玻璃橱窗换成了等离子屏幕,现在要是给谁处分,不用贴通知,直接用高清模式滚动播放。教学楼贴上了瓷砖,活像乡镇税务所的放大版。四百米跑道铺上了橡胶地,踩上去根本没有土地的质感。最可气的是那棵合欢树也被拔了……我站在操场中间,却感觉是站在海边,看脚下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海滩,那些变化的、残存的和记不确切的,都幻化成无数黄澄澄的细沙,而唯一凝固的,竟是十年来没有丝毫消解的伤感……咱们上学时反抗欺凌,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家长不支持,老师不待见,好像奴隶就该老老实实跪一辈子似的。走上社会之后,我们依然坚持独立思考,不肯同流合污,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磋磨。而当年那些被我们惩戒的痞子流氓,因为‘适应环境’,很多比我们还要吃得开——那么,我们当年的斗争值得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说得明白。世间的事,不过‘情之所至’四个字而已,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你还记得白皮松林里连绵不绝的雨么?那天的雨真大啊!落在地上,被我们的鲜血染成一片红色的血河,在我心中一直流淌,流淌……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毫无褪色。那时,拼死一搏的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只知道我们是人,既然是人,就要捍卫自己的尊严,捍卫这世间最起码的正义!”
刘新宇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咖啡厅里低萦的音乐忽然变得清晰而唯一,他们才像从梦中醒来,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咖啡馆里就剩下他们两位客人了,赶紧起身到柜台结账,老板娘笑着说:“我们也正好要打烊了。”
当他们将要走出咖啡馆时,灯灭了。
恍惚间,仿佛突然坐在电影院里,周围是黑暗的,唯有面前宽敞的落地窗如荧屏一般,播放着缓慢的文艺默片:雨后的小街,街灯照耀出的一切,都覆着一层淡淡的水光;那条窄窄的人行道,那盆花瓣洒了一地的海棠,那张空寂的墨绿色长椅,那只好像迷路的小猫,那个还不知道雨停了兀自撑着伞走过的女孩,还有她戴着的耳机以及乳白色的耳机线,一切都宛如绘本中的情境……
结束了,像下过的雨,来来往往,走走停停,都不会再留下什么。
就在这时,呼延云忽然看到:落地窗外,段明媚正望着他,腼腆地笑着,仿佛是来道谢,又像是来道别,轻轻地摇着手,在她的旁边,还站着林香茗,一起望着他笑。
呼延云向前走了两步,影像消失了。
“怎么了?”刘新宇有点奇怪,“你看见什么了?”
呼延云揉了揉有点发酸的鼻子,摇了摇头。
他们推开咖啡馆的门,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他们不约而同做了个深呼吸,仿佛是跋涉了很久,终于望到终点的旅人,然后肩并着肩一起朝家的方向走去。
道旁树的枝丫,散发着麦芽糖一般的苦香,抬起头,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有点点的星光,一闪一闪的,好像忘记坠落的雨滴。
忽然,他们看见,不远处的“快乐儿童用品店”门口,有个人背对着他们站立着。
呼延云和刘新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认出那个人是段新迎。
这么晚了,儿童用品店还在营业,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有些下晚班的妈妈们,正在给孩子挑选衣服,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店门口的音箱循环播放着那首在这个夜晚听起来格外动人的歌:
我的家里有个人很酷,三头六臂刀枪不入,
他的手掌有一点粗,牵着我学会了走路。
谢谢你光顾我的小怪物,你是我写过最美的情书,
纽扣住一个家的幸福,爱着你呀风雨无阻。
段新迎就那么站着,听着,黑夜里,他的背影像生铁一样凝伫。
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有我在就天不怕地不怕,
宝贝,宝贝,我是你的大树,一生陪你看日出。
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你就是我的天大和地大,
宝贝,宝贝,时间的手一挥,你是永远的珍贵……
“走吧!”刘新宇轻轻地拉了呼延云一下。
呼延云最后看了一眼段新迎的背影,和刘新宇一起大步向前走去。
直到走出很远很远,他们突然听到,有人在号啕大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