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血衣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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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推开会议室的门,胡萝卜见满满一屋子黑色警服,个个警衔都比自己大,赶紧找了把靠墙的椅子,还没坐定,坐在椭圆形会议桌中腰位置的省公安厅王副厅长一眼瞅见他,立刻招呼:“老胡,前边坐!”说着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
胡萝卜这时才发现墙上的省级和县级的两张地图都又黄又破,落了层土,早该换了;会议桌上净是被烟头烫出的小洞,还有往日开会时有人闲极无聊用圆珠笔画的画儿,两只漏了底的暖水瓶搁在上面……
胡萝卜不好意思地解释:“厅长,咱们这里条件简陋……”
王副厅长手一挥打断了他:“先说案子。会刚刚起个头儿,既然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警察,就请你把经过详细地给大家介绍下吧。”
会议室里,除了胡萝卜在讲述案情,只听见大家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的声音。只有两个人没动笔:一个是王副厅长,他是这里的最高领导,随行的秘书会记录下一切;另一个是楚天瑛,他握着笔,面前的桌上也摊开了本子,上面却一片空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萝卜,专心得像一个读唇语的聋哑学校的老师。他身旁的李阔海想:这楚处还真胆大,啥也不记,就不怕王副厅长怪他不敬业?
但是王副厅长显然毫不在意,在偶尔向楚天瑛投去的目光中,反而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欣赏之色。
省厅里的每一名警察都知道,这份欣赏来之不易。
一年前,楚天瑛还是省城刑警队的一名支队长。当时市郊发生了一起案子,一家四口睡在一张通铺上,半夜屋里突然着了大火,这家的男主人逃出来了,女主人却和两个孩子同时葬身火海。刑警勘查后,判断为一起意外事故。事件不发生在楚天瑛的辖区范围,但是,在每周五下午省公安厅举行的一周大案要案通报会上,楚天瑛听到这个案子,就跑到现场去了。
案发现场成了一片废墟,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焦味儿。附近的住户都比较贫穷,房挨着房不说,各个院落里还堆了许多易燃的破烂,所以起火后,救火的邻居们见火势越来越猛,生怕最后来个“火烧连营”,于是把房屋捣毁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几块墙板。
楚天瑛到屋子里走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来到院子里,看见院落一角有一个二十公升容量的塑料壶,拧开闻闻,里面还剩一点汽油。找来居委会主任一问,得知这家人的生活中并无任何需要用到汽油的地方,于是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把,楚天瑛一回头,是负责侦办这起案子的一名警长:“你来这里干吗?”
楚天瑛回答:“我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过来看看。”
“疑点?”对方诧异地扬起眉毛,“什么疑点?”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家人都睡在屋子里,着火了怎么最后只逃出来一个?其他人就睡得那么死吗?当爹的怎么就不能顺手拉一个孩子出来?”
在办案过程中,只有核实每一个疑点,才能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所以在警察内部,对案子提出质疑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刚巧这名警长是王副厅长的外甥,一向作风张狂:“我觉得你是没事找事呢。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被烧死的那女的和俩孩子的气管里都有吸入的烟灰,这说明火灾发生时三人都还有生命征兆,是火灾窒息死亡——‘张举烧猪’的故事,你没听过?”
“张举烧猪”是宋代法医著作《折狱龟鉴》里记载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浙江省句章县发生了一起火灾,丈夫被烧死,其弟认为是嫂子先杀了哥哥再放火的,于是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县令张举为此做了一个实验:令人先杀死一头猪,再把一头活猪捆好四肢,然后把活猪与死猪同时扔进火堆里。大火熄灭后,张举让人查看这两头猪,被杀死的猪口中干干净净,而被活活烧死的那头猪,张着嘴巴,嘴里有很多烟灰。让仵作再去看那个“被烧死”的丈夫,口中也是干干净净的……最后,被害人的妻子不得不承认自己杀死丈夫后放火烧屋的罪行。
活人具有呼吸能力,在火灾现场,呼吸时不可避免会将火焰中的烟灰和炭末吸入呼吸道。因此,“张举烧猪”成为后人处理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参照。在火灾现场,死者的口、鼻、咽喉、气管和支气管中如果发现有烟灰、炭末等附着物,就说明是被烧死或窒息而死的,否则就是先被杀死、再弃尸火场的。
这故事相当有名,楚天瑛当然知道,但他从来不是个读死书的人。
“古书的记载不一定就是对的。”他毫不客气,“张举最可贵的,并不是通过烧猪发现了真相,而是那种对命案寻根究底的精神。”
这名警长怒了,直接到王副厅长那里告了一状,控诉楚天瑛越职。王副厅长听了以后,立即把楚天瑛叫到办公室训话。
楚天瑛白杨一样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听王副厅长训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办公桌上:“厅长,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单,一共2648元——还不如我们刑警队门口卖煎饼果子的挣得多。您问我想干吗?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当一名好警察,不为什么,就因为像卖煎饼果子那样的老百姓,起早贪黑,磨面摊饼,一分分地挣了钱给国家缴税,然后国家把他们的血汗钱拿出来给我发工资……”
王副厅长当时就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回到队里,楚天瑛心里还是很难受。自从在中国警官大学接受培训回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心里不舒服,就翻阅那本用漫画彩页包着的《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以致同事们都开他玩笑:“这书难不成是你的圣经啊?”
他们哪里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啊——那是她写的书,他结业那天跟她要的。
“把你这本给我吧,不不不,我知道书店有卖的,可我就要你手里这本,也许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你啦,给我留个纪念吧!”
于是,她把自己用来做教材的这本书给了他……
翻开第一页,立刻看到了她瘦金体的签名,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沁入肺腑,他顿时如醉酒一般,忘掉了那些烦心的事情。
再翻,读到这么一段话:
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永远不会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平面,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你要把每个面的每一寸都勘查到,并想象着自己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他把一张浅蓝色的书签塞进这一页,合上书沉思片刻,打开电脑,从省厅的内网上调出火灾发生后由警方拍摄的一组图片,其中有一张是刑警站在梯子上,从上往下拍摄的床铺上三具烧焦的尸体。
俯视,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看。
凶手虽然狡猾,但绝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漏洞。
一缕微笑,凝上了楚天瑛的嘴角。
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
六面体……不行,还要再到犯罪现场去一趟。
楚天瑛再次赶到被烧成废墟的现场。这次,他走进那个已经没有了房顶的“屋子”,不再是仅仅走一圈就出来了,而是拿着放大镜对着每寸墙板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了他想要的痕迹。接下来,他向省厅申请重新侦办这起案件,由他来主审犯罪嫌疑人——那个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丈夫。尽管王副厅长的外甥依旧阻挠,但谁也没料到,这回王副厅长不但批准了,并亲自到场旁听了楚天瑛的审讯。
事后,许多在场的刑警回忆,在那个狭小的审讯室里,受审者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犯罪嫌疑人,另一个受审者则是楚天瑛本人,后者的“主审官”是以工作上要求严苛闻名全省的王副厅长——从某种意义上说,楚天瑛承受的心理压力丝毫不亚于犯罪嫌疑人。
但是楚天瑛神态轻松:“请看这张在现场俯拍的照片,大家关注的往往是床铺和床铺上的尸体,可是我想请大家仔细看的,却是照片上每个人的头顶。”
包括王副厅长在内的一群警察纷纷低下了头,仔细查看卷宗里的照片。
“大家一定发现了吧?照片里救火的邻居们,头顶处的头发都有不同程度的卷曲,有的还呈斑秃状。那是救火时,天花板的火星落到头发上燃烧形成的,但是你——”楚天瑛手臂一横,指向背靠墙坐在一张椅子上的犯罪嫌疑人,“照片上,你的头顶一尘不染。同时,其他照片显示你前额的发梢和眉毛有火燎痕迹,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能造成这种现象?恐怕只有一种——你把院落里早已准备好的汽油倒在自己妻子和孩子身上,然后将火柴扔进去,汽油被点燃的瞬间猛然蹿起火苗,从正面将猝不及防的你燎了一把!”
审讯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惊诧的议论声。
犯罪嫌疑人提了提眼皮:“警官,这只是您的推测,总不能光凭我眉毛被燎了,就定我个杀人罪吧?您得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
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天瑛身上。
楚天瑛冷笑一声。
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
“室内的犯罪现场是一个六面体,包括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这是我在中国警官大学进修时,国内刑事鉴识的顶级专家刘思缈老师反复告诫我们的。”提到她的名字时,他心头顿涌起一股暖流,不得不停顿一下,才接着说下去,“所以,当我对火灾现场进行第二次勘查时,特别留意查看了墙面,结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痕迹……不过,在提到这个痕迹之前,先请大家再看一下照片:火灾现场的床铺是一个通铺,东西延伸展开,都靠着墙。全家人睡觉时排列的次序从西往东数分别是:妻子、大女儿(脸朝东)、小女儿(脸朝东)和丈夫。”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楚天瑛见众人一脸茫然,解释道,“睡觉时,做妈妈的往往会把最小的孩子安置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尤其那个小女儿还不到两岁,正是最依恋母亲的年龄——而且孩子的睡姿往往是面朝妈妈侧卧。所以现场这张反映尸体位置的照片,让我觉得反常,于是我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家人睡觉时排列的次序从西往东数本来应该是:丈夫、大女儿(脸朝东),小女儿(脸朝东)、妻子,但是,由于卧室的门开在东墙,一旦起火,睡觉位置离门最远的丈夫逃出去了,其他人却被烧死,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犯罪嫌疑人将妻子弄昏迷后,把她挪到紧靠西墙的位置。这样一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丈夫才是睡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由于离门近,他才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也就不奇怪了。
“我刚才说丈夫将妻子弄‘昏迷’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三名死者气管里都有大量吸入的烟灰。我熟知‘张举烧猪’的故事,但也记得另外一个案例:有一年,法国巴黎东南部一座七层高的住宅发生火灾,造成十七人死亡,三十多人受伤。调查结果表明,罹难者的呼吸道中大多都有烟灰,说明他们是在睡眠中窒息致死,而不是被烧死的。所以我想,假如那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在火灾发生时,虽然活着、能呼吸,但已经失去知觉和行动能力,那么,事后我们照样会在他们的呼吸道中发现烟灰。
“凶手决定一次杀死三个人,必然处心积虑,不会光指望她们睡着了,起火后就不会从火场逃生,事先致其昏迷才是更为妥当的办法。而让受害者昏迷又不易被尸检发现的办法,我想应该是用枕头之类的东西闷在头上,使之窒息,待受害者陷入昏迷后再拿走枕头,使其依然能呼吸,然后再放火。”楚天瑛剖析,“处于清醒状态中的妻子,当然不会任由凶手把自己挪到西墙后弄昏,所以我推测,妻子应该是像往常一样靠着东墙躺下,凶手将她就地弄昏,再挪到西墙。按照这个思路,我在东墙上找到了刚才说的那个——奇怪的痕迹。”
他拿出几张放大的照片:“请看,这就是我在通铺的东墙上发现的几道抓痕。在抓痕深处我提取到了皮肤碎屑,经dna分析和基底细胞测试表明,这是死去的女主人在火灾当晚留下的。”
犯罪嫌疑人瑟瑟发抖,突然,他抬起头,凶狠得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狼:“你这证据,只能证明我老婆睡觉时曾经靠过东墙,曾经挠过墙皮,还能证明什么?”
霎时间,审讯室又陷入了死寂,一道道目光再次聚集到楚天瑛身上,其中以王副厅长的最为凌厉。
楚天瑛笑了,他走到犯罪嫌疑人身前,弯下腰,目光威严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忘了告诉你,从抓痕的深处,除了提取到你妻子的皮肤碎屑,还提取到了一些血液成分。化验后表明,dna和你的完全吻合,我想,这大概是你用枕头死死捂住她的脸时,她用指甲抓伤了你,然后在挣扎中又挠到了墙皮留下的。你自以为一把火,就能将她指甲缝中残留的你的血液证据也烧光了,但是老天有眼,墙上没有被大火破坏的抓痕,铁一样地证明——你这个王八蛋才是真正的凶手!”
犯罪嫌疑人认输了——他在乡里有了姘头,想让她给自己生个男孩,所以才谋杀了妻子和两个女儿。
案子总算破了,楚天瑛松了口气,但一琢磨,自己算把王副厅长给彻底得罪了,不提将来没准要经常穿个小鞋,这身警服能不能穿得下去还两说。为此他专门找了在证券公司的大学同学,打算下岗后去他那里就业。没想到小鞋没等来,等来的却是一张盖着省厅红色大印的委任状,他被任命为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
接下来,听省厅的朋友说,王副厅长把他那张工资单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了。楚天瑛就任刑侦处处长后,王副厅长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纵使在电梯里碰上,也只是点点头,但只要有培训的机会,王副厅长在名额上第一个想到的准是楚天瑛,遇到难破的大案,也必然批示让他负责侦破,这一切都使楚天瑛感到非常非常温暖。
此时此刻,凝神听着胡萝卜讲述案情的楚天瑛,并不是懒得动笔,而是记得《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中的话——
对第一位到达犯罪现场的警官,其他的警务人员应该用审讯的态度来询问:他是怎样发现现场的?他到达现场后做了些什么?他遇到了哪些人?在其他刑警赶到之前还发生了什么……这个阶段,重要的是倾听,对每一个字都充满质疑地倾听。
对每一个字都充满质疑地倾听。
坐在楚天瑛身边的李阔海不停地记录着,笔尖从始至终没离开本子,在上面留下蜘蛛爬过般的黑色痕迹:
10点14分,狐领子乡派出所值班协警小王接到张大山的报警电话;
10点15分,乡派出所所长胡卫东出警,赶往湖畔楼;
10点30分,胡卫东驱车到达湖畔楼,在门口见到陈少玲,进门后,在ktv包间内发现六具尸体,其后张大山赶到包间;
10点40分,胡卫东退出湖畔楼,打电话给值班协警小王,要他立即召集所里全体民警赶到湖畔楼,同时向县公安局求援……
“等一下。”楚天瑛忽然扬起手,示意有问题,把李阔海吓了一跳。胡萝卜也赶紧停了话,把脸转向楚天瑛。
“有个问题,10点14分,协警小王接到张大山的报警电话,电话的详细内容是什么?”
胡萝卜有点紧张,定了定神,把这个本来不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思考了几遍,答道:“张大山就说‘湖畔楼出事了’,让我们赶紧过去。那会儿他并没走进湖畔楼,只是因为路上险些撞到那个浑身鲜血的白衣女人,看她像个游客,开车把她带到湖畔楼,见里面黑咕隆咚的不对劲——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从来是整夜不熄灯的——所以他才报了警。张大山和李大嘴的关系一向比较好,报警后他还是不放心,才让陈少玲留在外面等警察,自己进门去看看情况。一楼房门都锁着,他就上了二楼,逐间打开客房查看,直到我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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