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血衣08(2/2)
楚天瑛点点头:“李大嘴的情况你简单介绍下,为什么在现场一直没发现这个人,也没发现湖畔楼的其他员工?”
“李大嘴,原来在咱们乡是个‘能耐人’ [3] ,挺精明,也挺厚道,到外面跑了几年建材生意,回到乡里就开了这家湖畔楼,生意还好。平常日子,店里就他、他老婆和他外甥三人打点,再忙不过来就临时从乡里找个后生打打短工。我前几天来过一次,抽查旅客的身份证登记情况,他说这几天风大,让我甭过来了。现在他和他老婆、他外甥在哪里……我还真是不大清楚。”
在我国的公安系统中,派出所虽然芝麻大,却是整个公安工作的“底座”。侦查破案,首先要靠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平时掌握的情况,就是所谓的“四知” [4] 和“百熟悉” [5] 。一旦发生案子,问区域内哪个家庭哪个对象比较可疑,派出所民警必须马上说出个三六九来。
眼下湖畔楼里躺着六具尸体,作为乡派出所所长的胡萝卜,居然对营业者的去向一问三不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严重的事。李阔海有点坐不住了,毕竟狐领子乡派出所在他的直接管辖范围内,他正要起身做个检讨,楚天瑛却全无追究的意思,朝胡萝卜抬了抬手:“老胡,你继续。”
其实胡萝卜心里是有块疙瘩的。昨晚走进湖畔楼时,他在大厅前台扯着嗓子喊过大山子两声,楼里死静死静的没人回答,直到撞开包间门、少玲一声惨叫后,张大山才出现,说自己一直在二楼——那阵子他在二楼摸黑干什么,胡萝卜心里有数,但是不想张扬。和眼前的案子相比,张大山犯的是小案子,胡萝卜可不想再来个“小错”又把这孩子弄到牢里去。他想,回头等大山子接受完调查,单独找他骂一顿……
胡萝卜很快陈述完毕,大部分警官还要“消化消化”,没提出问题。楚天瑛望向王副厅长:“我来做一下对犯罪现场的初侦报告。”
王副厅长点了点头。
会议室里一阵窸窣的响声。警官们都把身子挺了起来,有些耷拉的眼皮也都睁得老大。
听取初侦报告是刑侦初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可以说是警方用群体智慧和犯罪分子进行的第一次较量。通过对犯罪现场的初步了解,对案件的性质做出判断、勾勒出犯罪过程、把大量的物证逐一分析,对犯罪嫌疑人做一个简单的剖绘,最重要的是最终形成一个决议:确定整个案件的侦查方向。
有个词儿叫“树靶子”,刑警们一说“树靶子”了,就是说要做初侦报告了,得认真听了,该问要问,该反对要反对,最后要像打靶一样找准目标。
在听取初侦报告时,要是一言不发,往往被认为是无能的表现。
楚天瑛手里拿着两张正面是泳装美女的挂历纸,走到墙边,翻了过来,用图钉摁在墙上。只见挂历纸背面光滑的白底上,他用黑色的碳素笔绘制了两张图:一张是湖畔楼两层的平面图;另一张是ktv包间的平面图,上面用绿色的“y”标示了每个死者的位置,用红色标示了血迹,并用黄色标示了一些可能存在重要疑点的物证。
“没有幻灯片,只好将就一下了。”楚天瑛很利索地用一根从半导体上临时拆下的伸缩天线,一边指画着一边给大家讲述,“我们给死者做了编号。”他指着ktv包间的平面图,“1号尸体,一位老人,死亡形态为倒卧在包间的大门旁边,死因系刀刺造成腹部主动脉破裂致失血性休克,在他的尸体旁边提取到尖刀一把,通过对刀刃和伤口的比对,可以确认,这把刀就是凶器,刀柄上留下了6号尸体的掌纹和指纹——6号尸体的详细情状,我待会儿再讲。
“2号尸体,女性,40岁左右,死亡形态是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死因不详……”
“嗯?”王副厅长皱起了眉头。
楚天瑛解释:“她的嘴角出血,但目前法医尚无法确认她的死因,只怀疑是中毒。”
王副厅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3号尸体,女性,年龄20多岁,死亡形态是仰卧在北墙的沙发上,嘴角出血,死因不详。
“4号尸体,男性,年龄估计在40岁以上,死亡形态是仰卧在3号尸体附近的地板上,嘴角出血,死因不详。
“5号尸体,男性,年龄在30岁上下,死亡形态是蜷卧在包间最里侧的播放控制间的门后,嘴角出血,死因不详。”
“怎么这么多死因不详的?”王副厅长嘟囔了一句。
楚天瑛立刻面对他,立正。
县公安局的法医坐不住了,慢慢站起来,面带愧色:“厅长,我们的技术还有待提高……”
王副厅长挥挥手,让他坐下,然后把目光再次投向楚天瑛。
“2、3、4、5这四具尸体,应该属于同一种死因,比如中毒,但还需要法医进一步鉴定才能确定。”楚天瑛说,“6号尸体,男性,死亡形态系四肢摊开俯卧在茶几边上。死因是钝器打击头部致重度颅脑开放性损伤死亡。在他旁边有一个被摔坏的玻璃烟灰缸,初步判断,这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凶器。但是在这个烟灰缸上,我们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接下来是对物证的分析。一般来说,即使最普通的一起凶杀案,包括凶器、头发、指纹、血迹在内的物证也要有几十件,而一起特大杀人案的物证可能会达到几百件。逐一分析其成分、是否包含微量证据,等等,是刑事鉴识人员的工作。而在初侦报告阶段,主报告人要做的,是对一些重点物证进行介绍,指出哪些物证存在较大的疑点,或对案件的侦破有较大的意义。
一名刑警把一个透明的塑料筐搬到桌子上。
楚天瑛戴上橡胶手套,一边从塑料筐里拿出用塑料袋或纸袋装好的证物,出示给大家,一边讲解、分析:“这是两个麦克风,麦克风上有多处凌乱的指纹,一个留在3号尸体仰卧的沙发上,另一个滚落在地板上;这是在现场发现的啤酒瓶之一,一共两箱二十四瓶,均为本省生产的‘快活凉’牌,有十二瓶已经喝空,有四瓶喝到一半,还有八瓶没开;这个是‘五行阴阳镜’……”
“什么东西?”王副厅长盯着他手里那个玉饼似的东西问道。
楚天瑛尴尬地说:“一种医疗器械,据说通过照射能治病……我也不大清楚。”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这玩意儿会不会把人弄死啊?比如辐射之类的。”
会场上大部分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这个怪玩意儿能害死人?”
“说不准,现在的医疗器械弄死、弄伤人的可不少呢。”
“这么说2、3、4、5号尸体的死因就清楚了……”
这时,一名胖墩墩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刑技人员清了清嗓子,大家知道他要说话,立刻安静下来。
“这还有待下一步的检测。”胖刑技的话很短,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但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人人脸上都显出失望的神色,像饿得半死的时候终于看到一道菜端上了餐桌,却马上被撤走了。
楚天瑛继续讲解和分析其他物证:“这是在4号尸体的衣兜里发现的鳄鱼皮名片夹,里面的名片上,有‘健一保健品公司董事长蒙健一’的字样,这很可能就是4号尸体的真实身份。”
“健一保健品公司?”王副厅长插话,“那可是大公司,上市企业啊。”
“是!”楚天瑛说,“我上网查了一下,它是目前省内最大的保健品公司。”
“‘五行阴阳镜’就是他们公司生产的。”胡萝卜也插话了,“电视里的广告上,每次最后一句都是——健一产品,健康第一!”
“其他受害者的身份呢?”有人问。
“从5号尸体身上,搜到了一盒名片,写有‘健一保健品公司办公室主任宫敬’的字样。其他尸体的身份尚未确认,但估计也都和健一保健品公司有关。”楚天瑛说,“目前我们的勘查主要集中在一楼的包间,而案发前这些人都住在二楼的客房。要等对他们的住处进行全面检查后,才能确认每个人的身份。但从着装上看,死者应该都不是狐领子乡的人。”
“这个我可以肯定。”胡萝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在说到血液证据时,楚天瑛着重提到了在包间门内侧的把手上发现的几个血指纹:“经鉴定,这是6号死者的指纹,血液却是属于1号死者的。可以理解成,6号在杀死1号后,用沾有1号鲜血的手拉了一下门把手造成的……”
“那么6号本人又是被谁杀死的呢?”有刑警问,“他肯定不是自杀的,因为他没法用烟灰缸砸自己的后脑勺啊。”
“他是被7号杀的!”李阔海粗声粗气地说。
从哪儿冒出个7号来?
会场上的人顿时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李阔海也知道自己话说得突兀了:“7号——这是我给逃走的凶手取的代号。”
有人叹气。李阔海歪着脑袋一看,是胡萝卜。
“老胡,你叹啥气?我说得不对?”
胡萝卜苦笑:“李局,刚才我讲述案发经过的时候,有个地方没有详细说——那扇ktv包间的门,我推了一下没推开,才用力撞了进去,后来发现,那门从里面反锁着呢。”
“啊?”一片惊讶的声音响起。
楚天瑛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刑技!”他用食指轻轻磕了一下桌子,提示刑事技术人员发言。
那个胖墩墩的刑技人员正在偷看短信,赶紧合上手机,打开面前的本子,用和他的黑框眼镜一样刻板的声音说:“ktv包间的门锁系插芯门锁,锁舌为单斜舌,经过细致的检查后,可以确认:门锁是被外力撞开的,在撞开前,锁舌保持了完好的插嵌状态。”
“你说重点: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还是从外面锁上的?”楚天瑛追了一句。
“从里面反锁的,那个锁是单面锁,只能从里面打开,门的外面没有锁孔。”
“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搞错了?”李阔海瞪圆了眼,“那凶手是怎么离开包间的?包间的窗户都从里面反锁着,天花板上的换气通道,我们也掀开看过了,积着厚厚一层尘土,没有任何痕迹。”
“现场勘查结果表明,应当不存在你所说的什么7号。”楚天瑛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慢慢说道,“我分析,案件的发生经过应该是这样的:屋子里的六个人中,有一个和6号是同谋,我暂时叫他x。一开始他们就反锁了包间门,露出杀意,1号想夺门而逃的时候,被6号杀死。后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x先杀死了6号,然后逼剩下的三个人和他一块自杀;第二种可能是x和6号一起逼其他三人自杀,然后x趁6号不注意将其砸死,再自杀。”
“有没有可能是6号先给所有人下了毒,当1号发觉想逃跑时,被6号追上去杀死,然后其余几个人合力砸死6号,接着毒发身亡呢?”有人问。
楚天瑛想了想:“现场并没发现其他人联合起来与6号搏斗的痕迹,况且,毒性再强的毒药,也不会导致几个人瞬间同时死亡。求生的本能,总会使他们往门外的方向逃吧?但现场显示,他们死得比较分散,七零八落的——无论怎样,一切罪行的施与受,都是在这个房间里的六个人之间进行的,只有这样,才会呈现出现场的‘密室状态’。”
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剩下的刑侦工作可以暂时宣告结束了:反正凶手和受害者同归于尽,没有继续侦缉的必要了。会议室里竟有人发出了轻松的吁声。
李阔海像噎住了似的,眼神呆呆的,愣了半晌,突然大声说:“密室不密室的,我不管!我敢说,确实有个7号,就是他杀死的6号,然后从那个满是死尸的包间里逃走了!”
在省公安系统里,李阔海素以一根筋闻名。追捕凶犯,他敢捂着刚刚做了支架的心脏追出五里地,办案子也是这种认准了就绝不拐弯的劲头,让人喜爱,让人尊敬,有时也不免让人头疼。所以会场上就有人拿他打趣了:“那你说说看,这个从门窗反锁的包间里逃出去的7号,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片笑声。
李阔海当然没笑。只见他的脸涨得通红,扯大嗓门:“我当然知道7号是谁!”
笑声戛然而止,会场上的警察们面面相觑。
“李局。”楚天瑛把两只手掌撑在桌子上,盯着他的双眼,严肃地问,“你所说的7号是谁?”
李阔海毫无惧色:“就是那个浑身鲜血的白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