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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骨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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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年轻人摇了摇头,然后依旧无限哀怜地凝视着她。

车停下了,等候在外面的医护人员迅速将受害者抬进手术室,实施进一步的救治。

他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她在被抬进门的一瞬间,被泪水泡得发肿的眼睛,还湿漉漉地望着他。

他使劲地点了点头,仿佛做出了承诺。

手机响了。

“香茗!你赶快回来,我顶不住记者们了!”电话里传来市公安局新闻处处长李弥焦急的声音。

“哦……”他茫然地应着,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好一会儿,才转身走掉。

乌云密布。市公安局的大院里,树影铺陈出一片密密匝匝的阴影,一路走过去,无论比他年长还是年轻的警察,一律向他行注目礼。

虽然他今年才26岁,虽然他并不是警察,也没有警衔。

但是……

他缓缓走进新闻发布厅,躲在一个角落里。包围着新闻处处长李弥的记者们没看到他,还在不断向已经焦头烂额的李弥提问。

站在李弥不远处的一个极其美丽,但面容冷若冰霜的女警官看见了他,伸手一指:“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他?”

记者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喜的轻呼,蜂拥而上,险些把他撞倒,闪光灯在顷刻间亮成一片。

他看了那个美丽而冷漠的女警官一眼。

“林组长,请您详细谈一下这起案件的侦破经过!”

“那个女孩有没有生命危险?”

“听说歹徒的手段极其残忍,是吗?”

他保持缄默。

“请问,这会不会是一系列凶杀案的开始?”

他身子一震。

目光所及,果然是她——《法制时报》的记者郭小芬。

郭小芬,容貌娇媚,眉眼像极了伊能静,面庞白里透粉,披肩的卷发像乌云一样,才24岁,却已独立报道过多起震惊全国的重大刑事犯罪案件。她的写作风格独特,对案件一面跟踪报道最新进展,一面进行自己的推理,有几次居然对侦破起到决定性的推动作用,因而在刑警中享有公主般的礼遇,所以她的消息也比大多数同行“灵通”得多。

“系列凶杀案”这个词从她的口中吐出,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许多记者瞪圆了眼睛。

“这只是一起单一的刑事案件,我们没有发现这起案件与其他案件的关联。”林香茗的口吻毫无感情。

许多记者“唰”地又把目光转向了郭小芬。

郭小芬看着林香茗,嘴角那一抹可爱兼调皮的微笑,表明她洞悉了一切——什么也别想瞒住我。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记者,林香茗登上六楼,来到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敲敲门,走了进去。

套间。外间极大,几个分局的头儿正和局长秘书周瑾晨闲磕牙,等待局长接见。林香茗一走进来,包括周秘书在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和他打招呼。

“局长在忙?”他轻声问周秘书。

周瑾晨朝着里间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全局上下,大概只有林香茗有这个特权。“今后他来找我,无论我在忙什么,无论我有多忙,都不得阻拦,可以直接‘闯宫’。”这可是局长亲口下过的“圣谕”。

林香茗刚要敲门,门却“呼”的一声被人拉开,一个膀大腰圆、粗犷的脸孔像斧子一样的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正要与林香茗擦肩而过,却又刹住脚步,转过身,故作惊诧地望着他说:“哟,您又来啦,您说您一大学教授,不好好给学生们上课,老往我们这刀口上舔血的地方跑什么啊?”

林香茗漠视着对方——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一处副处长杜建平。

“您瞧,我又忘了,您是一大海归,用英文说话的,听不懂我们这满口的土话,啧啧啧,对不起,对不起!”

杜建平冷笑着,大步离去。

各个分局的头儿,以及周秘书都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幕,有些人的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那个女孩不停地流着泪……林香茗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这个,慢慢走进了里间。

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正在批阅一份由公安部转来的文件,头也不抬:“小林?”

“真有那么严重吗?”许瑞龙放下笔,摘下老花镜,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略带烦躁的疲惫。

今年59岁、满头白发的许瑞龙,大概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警龄比年龄还要大的人。他生于1948年,民国时的警察,吃空额是习以为常的事,比如实有八十人,上报一百人,那“虚拟”的二十人的薪水自然就被主管侵吞。许瑞龙的父亲——当时被称为京津第一名捕的许天祥,时任侦缉队总队长,自也不能免俗,在儿子没出生前就把他的名字填在了警员花名册上……

“在现场,我们除了解救受害人,还发现一根骨头,初步推断是人的大腿骨,也就是说,罪犯在绑架、凌虐受害人之前,已先杀害一人,但由于缺少其他残肢,失踪人口调查科表示一下子很难确认死者是谁。”

林香茗出言十分谨慎,“从遗留在现场的火柴盒看,罪犯很可能还在酝酿着新的犯罪计划……”

“火柴盒?”许瑞龙困惑地嘟囔了一句,从椅子上站起,慢慢地踱到窗边,凝望着城市夜晚的灯火。

作为市公安局局长,每天要处理大量的公务,不可能关注每一起命案,但对林香茗不一样,哪怕他在早市抓住了一个拎包的贼,许瑞龙也必定要亲自过问,个中原因,刚才杜建平和自己争执时,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你不就是想在刑侦总队外,另起一个山头吗!”

对,必须另起一个山头!许瑞龙对此态度坚决。他自己就是从刑侦岗位上一点点爬上来的,太了解中国警察普遍采取的命案侦破方式了,明明进入了21世纪,依然是摸排,指纹、足迹,车轮战审讯……被任命为局长之后,他到英国、日本和美国这三个集中了世界顶级刑侦专家的国家访问时,一次次感受到巨大的差距。

“光身搜查……就是让犯人脱光了之后进行搜查吧?”和他一起访问的杜建平,在位于弗吉尼亚州匡蒂科(anti)市的“联邦调查局学院”观摩fbi探员模拟进行犯罪现场调查时,忽然发问。

许瑞龙永远也忘不了美国同行爆发的大笑。

他就是在那里遇到林香茗的。

“香茗,是你?好几年不见了啊!”许瑞龙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当年你和蕾蓉、刘思缈并称中国警官大学的‘三杰’,毕业之后我想把你们三个都调进局里,谁知一打听,说你不声不响地到美国留学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林香茗说:“我计算机考试不及格,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我就给fbi发了一封邮件,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履历,john dougs教授亲自回信让我到美国跟他学习,就这么的,我来到了匡蒂科。”

“但是我记得,你大学时代就已经考取了微软高级工程师的证书啊。”许瑞龙糊涂了。

“咱们大学计算机考试考的那些,大多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东西,已经毫无实用价值,我实在是懒得背。”林香茗说。

“老兄,你想见的是fbi犯罪侦探中的青年才俊,这可是我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个。”世界顶级犯罪行为剖析专家john dougs,拍着许瑞龙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想找个有毕业证的,我建议你回国去找,一找一大把呢。”

那天晚上,许瑞龙坐在宾馆的房间里,把那本厚若砖头的林香茗在fbi几年的破案记录读了又读,原本酽酽的红茶硬是冲成了白水。

一夜未眠的结果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fbi模拟训练中心的靶场,找到了正用史密斯手枪练习射击的林香茗。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国?”

林香茗一愣,搔着后脑勺说:“我……我得跟老师商量一下。”

原本以为john dougs会一口回绝许瑞龙的“挖墙脚”,谁知他沉思片刻后就对林香茗说:“你,跟许局长回国。”

连许瑞龙都惊讶,更不用说林香茗了。

于是,回国的飞机上,考察团中多了一个人:“老师说,如果中国警方在刑侦技术——更重要的是理念上,不能加快更新,那么随着犯罪智能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将出现大范围的治安失控状态,这对全球安全环境是极端不利的……”

“林先生,这么说您跟我们同机回国,是拯救中国、拯救地球来的?”杜建平在旁边突然发问,“我还是搞不懂,光身搜查是不是就是让犯人光着屁股给我们搜啊?”

除了许瑞龙,考察团中的所有人都出气一样大笑。

回国后,许瑞龙起初想把林香茗安排在市公安局秘书处,但林香茗坚决不肯加入警队,只愿意做“编外人士”。于是,在许瑞龙的安排下,年仅26岁的他成了中国警官大学的特聘犯罪学教授,并以这个头衔,负责全市重大恶性犯罪案件的案卷复核工作,令人震惊的是,仅仅看看材料,林香茗就推翻了好几起刑侦总队已经结案的案件。

然后就成立了“行为科学小组”,专门接手那些“梗阻”了的案子。

局里有人开玩笑,说这一招是仿照雍正,在上书房外成立了个军机处,按照官场的习惯,“领衔”的总要有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林香茗毕竟年轻,挂个副职即可,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许瑞龙直接让林香茗当组长,连副组长都不设。

这引起了刑侦总队——尤其是负责侦缉凶杀案的一处的极大不满,但是全局上下也彻底知道了许瑞龙锐意改革的决心。

林香茗也极聪明,手下不设一人,竟是个光杆司令。每次发生案子了,临时从分局、刑侦总队以及其他部门调人,全局上下都知道这位少年新贵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莫不削尖了脑袋往行为科学小组里钻,但是林香茗每办一个案件,一定是换一套全新的人马,一来向全局上下显示自己并无扩充羽翼之意,二来也是最大范围地考查哪些人有真才实学,为将来的工作做好人才储备。

“砰!”

一辆汽车在楼下的大街上爆胎,把许瑞龙的思绪震回了现实。割乳、杀人……以前,市里也发生过许多起残害妇女的案件,但是这次格外古怪,怪就怪在那个火柴盒上,他一想起就觉得匪夷所思。

突然,他想起林香茗还一直静立在身侧,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无论怎样,你这次及时把受害人救出,可谓大功一件,替我们公安系统争了光。”

“不是这样的……”林香茗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许瑞龙惊讶地看着他。

“局长,我还没有来得及跟您详细汇报。”林香茗说,“事实上,这次是犯罪分子用变声装置打电话到行为科学小组办公室,告诉我们受害人所在的地点。”

“什么?”许瑞龙的眼睛瞪得快要爆了!

这不是演电影,而是真实的生活!许瑞龙当了一辈子警察,见过无数的连环杀人犯、变态杀人狂,他们可能凌辱受害者的尸体,可能在犯罪现场拉屎撒尿,但出于生存的本能,总是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物证,绝对没有向警方公然挑衅的胆量,而这个犯人,他的动机何在?目的又何在?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还有,那个火柴盒……

刹那间,许瑞龙一阵心悸,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回的犯罪分子,和以往的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

“局长。”林香茗一直沉静的眼波,突然火苗般蹿动了一下,“我请求承担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

“香茗。”许瑞龙看出这个一向深沉的年轻人,不经意间暴露出了内心的极度愤恨,“当初组建行为科学小组时,和刑侦总队有过君子协定,你们只能接手那些他们办不下去的案件,何况你又不是警察,顶多算是我特聘的顾问,按照规矩,你无论如何不能走上刑侦一线的。”

“可是,这次的犯罪分子,行为方式极其古怪,我只怕一处应付不来。”林香茗干脆地说,“更何况,他把电话打到行为科学小组的办公室,摆明了,是把我们当成对手。”

许瑞龙不想告诉他,刚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向杜建平提出,鉴于这起案件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诸多反常之处,可否请行为科学小组提前介入侦破工作,杜建平立刻就大吵大闹起来。

“那个火柴盒,既是犯罪分子对我们侦缉能力的挑衅,更是一种警告,它准确无误地告知我们,如果不能迅速遏制住他的魔爪,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要快啊,局长!”林香茗有些焦急。

“年轻人,沉住气。”许瑞龙拍拍他的肩膀,沉思良久,缓缓开口,“你的小组不是每办一个案子就更新一批人嘛,先把这次小组的人选组合好,一处那边的进展状况和相关资料,我会派小周给你一份。”

林香茗明白,这已经是许瑞龙眼下能做到的最多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昏暗的楼道尽头有一扇窗户。林香茗凝立窗边,双眉之间,凝聚着浓浓的忧伤。窗外,一直阴沉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院子里的杨树疯狂地甩动着枝叶,哗啦啦宛若狞笑,变幻出一片鬼魅般的明暗……

快要下雨了吧——

暴风雨。

一楼的新闻接待室里,新闻处处长李弥大声宣布:“刑侦总队一处将由杜建平副处长亲自带队,用最短时间侦破这一骇人听闻的案件!”

“用最短的时间”纯属空话和套话,记者们有些失望,怎么不是林香茗?要知道,他们连上版稿件的大标题都准备好了,主题是“警方出动‘刑侦王子’”,副题是“特大残害妇女案指日可破”,可现在,一场精彩绝伦的刑侦报道大戏,就这么泡汤了。

记者们原本兴奋得像狗找到骨头一样不断翕动的鼻子,而今都冷却了下来。

林香茗一步步走下楼梯,脑海里浮现的,始终是受害人被泪水泡得发肿的眼睛。

还有那根大腿骨……

楼梯中间,他站住了。

刚才在新闻接待室里,向记者们“举报”他的那个冷艳的姑娘,正往上走,见他站住,她也站住了。

“怎么,这次案件不是由你侦办?”她说。

“不是。”林香茗说。

“哦。”她继续往上走,他继续往下走。

“那个火柴盒……比骨头更重要。”她突然嘟囔了一句。

“什么?”

她没再言语。

“思缈……你明天到行为科学小组报到,好吗?”林香茗问。

刘思缈没有说话。

“思缈。”林香茗轻轻地说,“这个案子,我需要你……”

“对不起。”刘思缈的嘴角滑出一抹冷笑,“你从来就没有需要过我,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说完抬脚向楼上走去,脚步声坚定得像一截截切断着什么,没有丝毫的犹豫。

野兽。

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手里捏着一张报纸,是今天的《法制时报》。

窗外,虽下过雨,依然阴云密布。头版的大标题是《刑侦总队一处副处长出动破解谜案》,副标题是《案件存在诸多疑点,疑为系列凶杀》,还特别挂上了杜建平的特写照片,是他在指挥一次抓捕行动中威风凛凛的留影。

他把那张报纸看了又看,因为没开灯,大部分字迹都模模糊糊的。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慢慢踱步。

那个女人的外套、内衣还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没有来得及收拾。

他突然停住,狞笑起来。

笑声很大,仿佛是夜枭凄厉的叫声。

“无所谓,谁都可以,不过……既然游戏已经开始,我喜欢更好一些的玩家。”他自言自语,目光停留在桌子上的一只塑料袋上。

里面盛着一只乳房,上面满是凝固后的黑色血污,仿佛发了霉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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