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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蓝色的河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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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树街果仁巷胡同最里头的那栋灰楼,4单元顶层。402房间是陈丹的家,与之对门的401房间里住着一位老太太。她活像一只冬眠的蝙蝠,偶尔才露一回面,也大多是在凌晨,拄着拐杖,一个人走啊走的,胳膊上还挎着一只篮子。回家的时候,篮子里装满了菜叶子,脏兮兮的,据说都是在附近菜市场的早市结束后捡来的。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假如有人来收水电费和卫生费,敲敲门,好久她才会把门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听完事由,把钱递出,然后把门“吱呀”一声关上,接着是销门闩的声音。

于是各种传闻不胫而走,有人说老太太非常有钱,所以才对外人保持高度的警惕;也有人说,从来没见过老太太的亲戚上门,所以她的全家,或者说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她自个儿的生活,简单极了,每天早晚两顿饭,就是一碗米饭,一锅熬菜,十几年如一日。由于储藏了过多菜叶的缘故,她的屋子里总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儿,臭味儿一直飘散到楼道里,活像墩布在水池子里沤了一个夏天。她自己闻惯了,也就安之若素。

但是最近几天,老太太坐不安生了。因为一股越来越浓重的恶臭,盖过了她用烂菜叶制造的臭气。

哪儿来的臭味儿呢?她嘬着腮帮子,坐在屋里,回忆起了多年以前,阳台上就曾经散发过这么一股子恶臭,那是一匹很大很大的灰耗子的尸体发出的,难道又有这么一匹灰耗子吗?她走到阳台,用拐杖在一大堆她视为珍宝的垃圾中戳戳点点,并没有找到什么。

她凝神定气,逆着臭味儿飘出的方向,一点点寻去,终于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面前,正对着她的,是402的房门。

房主姓贾名魁,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总也不回来住,所以委托她帮着把房子出租出去,她根本不想管,但是经不住他一再地恳求,就应承了下来。

可是这房间,根本没有人租。过去深更半夜,偶尔听见女人的哭声,像闹鬼似的,前几天听在楼下聊天的邻居们说,有个女人被杀死在这房子里,凶手就是贾魁。闹鬼一样的哭声,是死者的女儿偷偷回来,想念母亲发出的。至于贾魁,连警察们都找不到他了。

臭味儿的源头,好像就在里面。

她举起拐杖,用底端戳开了402的房门。

臭味儿骤然浓重了十几倍!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往里面走去,先听到一阵极细切的“嗡嗡”声,然后就看到了伏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还有糊在上面的一大片黑乎乎的,像倾泻的虾酱一样不断蠕动的苍蝇。

老太太颤颤巍巍下了楼,来到居委会,里面正聚集着一群高矮不一,但水桶身材相仿的妇女,正在召开“共建和谐社区”动员大会。老太太一进门,大家都愣住了,好像走着夜路突然撞见了鬼似的。

“死人啦。”老太太说。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每个人都感到头皮发麻,望望窗外,看不到太阳,天幕泛着极浅的红色,像一口被烧干了锅的锅盖。下面,整个城市都浮动在白花花的灼热气浪里。

402房间的那具尸体,经过辨认,正是失踪多日,警方一直寻找不到的贾魁。尸检结果表明,他已经死了好几天。死因是小腹中了数刀,特别可怖的是,他的下身被凶手用刀戳得稀烂。这种残忍的手法,一般只有在黑社会因为争风吃醋导致的杀戮中才会采用。

怀疑的对象再次指向了王军。

时间又过去了一夜。尽管专案组的成员们兵分几路,整夜奔波,展开搜索,但无论王军还是郭小芬,都搜寻不到任何踪迹。中午大家聚在办公室里草草地扒拉了几口盒饭,商量下一步行动,想起郭小芬生死未卜,都黯然神伤。

电话铃响了,是传达室打来的,说有一个叫白天羽的大学生,想来专案组汇报点事情。

“让他上来吧。”林香茗说。

“对了。”刘思缈放下筷子说,“呼延云,你昨天问我们每个人,有没有从112房间拿走一张音碟,是怎么回事?”

呼延云说:“小郭说凶手杀完了人,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的目的无非两个,或者是拿走什么,或者是放下什么。这个推论,我是赞同的。但她认为,凶手想拿走藏在鲜花中的窃听器,我不同意。我昨天下午到112房间,发现cd机里少了一张音碟,就是那盘《黑色星期天》。而我问了所有在陈丹被害后进出过小白楼的人,都说没有拿过那张音碟,那么只有一个人拿了,就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拿那张碟?目前我还搞不懂。”

刘思缈惊讶地问:“这么说,你认为小郭的推理有错误?凶手难道不是王军吗?”

呼延云点了点头:“嗯。小郭的推理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完全不合逻辑,那就是……”

“哐!”

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白天羽的身影像蛾子一样扑了进来,惊慌失措地叫喊着:“我看见他了!我刚才看见他了!”

大家面面相觑,林香茗皱着眉头说:“怎么了?你看见谁了?”

“那个人!”白天羽急得两眼发直,手胡乱比画着,“就是那天下午,把脸贴在窗户上往112房间里看的人!”

林香茗等人立刻跟着白天羽一直跑到了一层,只见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正在跟市局新闻处处长李弥说话。

“就是他。”白天羽战战兢兢地伸出食指,朝那个人一指。

林香茗大步走上前去。那人听到身后的风声,把头一扭。大家都愣住了——这个人,不是《法制时报》的记者张伟吗?

“林组长,有事?”张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声音却有些发颤。

林香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发和胡子都染成枯草一样黄黄的颜色。难道他就是陈丹被害那天晚上,伪称自己是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探员,把值班警察丰奇叫到仁济医院后门,导致陈丹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被杀害的人?

犀利的目光犹如解剖刀,张伟感到肌肤一阵阵刺痛,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你要干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要干什么!”林香茗一步步向他逼近,声音越来越严厉,“7月10日下午,你为什么要往112房间里偷窥?当天晚上12点半左右,你为什么冒充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探员,把守卫陈丹的值班警察从岗位上调开?”

张伟仓皇地后退着,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走吧。”林香茗把手一指。

“哪里?”张伟抬起脑袋问。

“预审室。”

“我……我没有杀人!”张伟气急败坏地说,“杀人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预审室!”

在预审室里,张伟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自从《法制时报》总编辑李恒如和林香茗达成协议,只允许郭小芬一人采访、报道割乳命案之后,他差点气疯了,一心想在郭小芬之外挖出独家新闻。2号凶嫌被捕后,他很是沮丧,但是因为和市局新闻处处长李弥有一层亲戚关系,他很快就了解到,割乳命案的凶手其实有两个人,还有一个1号凶嫌没有抓到。他打探出1号凶嫌作案的经过,在7月10日下午摸到仁济医院小白楼,想采访陈丹,见林香茗等人在,没敢进去。绕到楼后面,扒着窗户往陈丹住的病房里看,没想到却被白天羽发现了,杀鸡般大叫,吓得他一溜烟逃掉了。但他依然不甘心,当天夜里打电话把丰奇叫出来,想从他的嘴里套出点东西,可惜又是一无所获。后来知道陈丹就在那个时间段被谋杀之后,把他吓坏了。今天来市局,是想探探风声。

“林组长,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和杀人的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张伟坐在预审室冰凉的椅子上说。

“一点关系都没有……”林香茗将这句话喃喃地念了一遍,看着他说:“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真的啊。您想,陈丹被杀的时候,我正在医院后面跟那个警察套话呢。”张伟忙不迭地说,“我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香茗打断了他的话,“我是问,你怎么一点起码的忏悔之心都没有?”

张伟呆呆地望着他,眼中一片茫然。

“这个案子,你一直很关注,看来你也了解了不少内幕。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个杀害了五名女高中生的2号凶嫌,就是看了你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写下的血腥的报道,才模仿着去割乳杀人的!”林香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一脉浓浓的悲伤流过双眸,“他一共杀了五个人,五条年轻的生命啊!流了那么多血,在极度的痛苦中一点一点咽气,尸体还要受到凌辱……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呢?这样下去,哪里才是尽头,哪里才是尽头啊?”

说完这句话,林香茗慢慢地走出了预审室。

很久,张伟还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口涎滴落在裤子上。

对面,有个人坐下了:“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张伟抬起了脑袋,目光呆滞。

“我想问,那天你在小白楼外面,贴着玻璃窗往病房里面看的时候,都看到了些什么?”呼延云问。

张伟缓缓地回过神儿来:“里面挺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陈丹,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坐在她床前。陈丹好像很害怕那个不男不女的人,身子发抖,还不住地畏缩着,畏缩着……然后,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抬头看见了我,大叫了一声,就跑出了房间。”

一道光芒划过呼延云黑幽幽的瞳仁:“陈丹当时看到了你吗?”

“应该没有吧。”张伟说,“她的脸并没有侧向我这边。”

“这个……”呼延云沉思了一下说,“陈丹当时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张伟摇了摇头。

呼延云一面思索,一面往行为科学小组的办公室走,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怒吼——“不行!”

他推开门进去。只见专案组成员围了一圈,局长秘书周瑾晨神色尴尬地站在最中间,面对他的是玉面溅朱的林香茗:“我再讲一遍,这个事情没得商量,谁说也没有用!”

“可是,这是局长的命令啊。”周瑾晨说,“侯林立已经把花里藏窃听器的事情一个人承担下来了,臧律师拿出的又是铁证:芬妮被害的6月15日晚上,徐诚正在纽约参加一个世界金融年会,年会的密级非常高,会场内所有通信系统一律关闭,他根本不可能直接指挥杀人。如果说他事先就把杀人任务安排好了,王军现在又抓不到,没有证据能证明,我们只能放人。”

“不行!”林香茗激动得用手指连叩桌子,“绝对不能放了徐诚,不然小郭就有危险了!”

“香茗……”站在窗口的刘思缈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叫。

林香茗大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见臧律师陪着徐诚走出市局的大门,在门口等待的高秘书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徐诚的手,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的脸上顿时爆发出大笑。徐诚一面笑,一面转过头,向市局办公楼望去,目光恰好与林香茗相撞,那目光犹如逃出陷阱的狼,得意、猖狂,还有犬齿一般的凶狠,预言着必然到来的报复。

这个家伙其实早就预料到一切了。我去贰号公馆问他6月15日在做什么,他说想不起来了,我以为他仅仅是在搪塞,其实他就是把“不在国内”这张牌留到最后再打,我也真的是百密一疏,那天检查公馆监控摄像机拍摄的6月15日的视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视频中固然没有芬妮,也没有任何徐诚的影像!

林香茗咬了咬牙,拳头在窗台上一擂:“我去找局长!”

蕾蓉一把将他拉住:“香茗你冷静一点,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不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局长能同意放人吗?”

“那怎么办?”

蕾蓉到底年长,事态越紧迫,越沉得住气:“我觉得,现在的关键在于抓住王军,他只要供认他的杀人行为都出于徐诚的指使,徐诚的全部防线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但是要快。徐诚被释放,危险的不仅仅是郭小芬,还有王军——徐诚肯定要杀人灭口了!”

“问题是王军在哪里?”林香茗焦急地说,“我们已经把所有他可能落脚的地方都已经搜索过两遍以上了啊。”

“有个地方,也许就是俗称的‘灯下黑’吧。”蕾蓉说,“事发的时候,我们仔细搜查了那里,但是后来就封锁起来了,并没有再重新搜索。我在想,王军会不会溜进这个我们认为他绝对不会再返回的地方,藏起来了呢?”

“你说的是哪里啊?”马笑中不解地问。

“对!”林香茗把拳头在掌心里“啪”的一砸:“就是那里!莱特小镇!这样,思缈、笑中和我一起去莱特小镇再次展开搜索;杜处长,你和林科长密切监视徐诚的一举一动。现在是下午3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家马上出发!”

专案组的每位成员都神色凝重,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对于郭小芬的生命,还是案件的侦破,都到了争分夺秒的最后关头。

就在大家往门外走的时候,坐在把门位置的一个人,忽然站了起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林组长……”

林香茗一看,竟然是被自己遗忘了的白天羽:“对了,你来找我说要汇报点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这个,这个……”白天羽低着头,像小姑娘一样搓着衣角。

林香茗有点不耐烦:“我有急事,你有什么事情就麻利点说,不要这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好不好?”

白天羽又犹豫了半晌,才嚅嗫道:“我是来认错的,我……我昨天撒了谎,112房间cd机里的那盘音碟,是……是我拿的。”

下面发生的一幕,像刀刻一样,留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中,多年以后依然清晰无比,它犹如火山爆发一般,突然、急促而狂烈。

“呼”的一声!

呼延云像饿虎一样扑了上来,把白天羽撞在了墙上,疼得他“嗷”一声惨叫。

“你说什么?”呼延云抓住他的衣领,眼睛都要瞪爆了,“你再说一遍!”

白天羽像虎爪下的兔子,就剩下哆嗦的份儿,哪里还讲得出半个字来。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呼延云大喊着,急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快一点!”

白天羽带着哭腔说:“我……我坦白,我交代,cd机里的那盘音碟,是我拿走了。10号那天下午,我去探视陈丹,听于护士长说习宁播放《黑色星期天》吓唬陈丹,就把音碟揣在兜里带走了。昨天你到学校问我有没有拿,我怕自己一不小心闯了祸,就没敢说实话……昨天想了一夜,我不能再欺骗你们了,所以特别赶来说明真相,这个我也带来了……”

他的掌心里,托着一盘装在透明塑料盒中的光碟。

正是呼延云苦苦寻觅的《黑色星期天》。

呼延云呆呆地看着那张光碟,像置身沙漠之中而看到一汪清泉,疑是海市蜃楼,不敢相信。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塑料盒,打开,取出光碟。明亮的光碟表面,映出他那清瘦的面庞,还有像打碎的玻璃一般痛楚而迷离的目光。

脚腕像戴着镣铐一样,沉重地拖出办公室,他就那么仰着头,沿着黑暗的楼道,走下去,走下去,脚步声先是缓慢的,渐渐地快了,快了……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奔跑。声音消失的时候,静得,像一面被敲破的鼓。

所有的人,都困惑不解地望着空空荡荡的门口。好久,林香茗才说:“咱们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真他妈的闷,您觉得是不是?跟前两天差不多,到了傍晚,一准儿的又刮风又打雷的,可就是一滴雨都不下,这不是跟咱逗闷子呢么!”出租车里,那个矮矮胖胖的司机舍不得开空调,就把窗户打开,又有些心虚,一路上就不停地和乘客唠叨,车里散发浓重的汗味和臭鞋味。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乘客却始终不搭一句话,像是没有听见饶舌司机的唠叨,双眼望着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车,在仁济医院门口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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