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嬗变(1/2)
风——与其说是风,不如说是火焰!
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整整忍耐了一个下午的都市,傍晚时分,终于发了狂!呜呜呜呜,从滚烫的喉咙里咆哮出了一股股炽热而猛烈的气流,刹那间,飞沙走石,暴土扬尘。从华贸桥桥顶向下望去,道路、楼宇、汽车、行人……都被打了磨砂一般,变得粗糙而模糊。偶尔见到一个塑料袋缓缓飞过,仿佛有人朝半空吐了一口痰似的,脏得让人作呕。
所有的树木都像疯了的女人,把绿色的头发摇得快要脱离头皮一般恐怖,报亭小贩像临盆孕妇似的哭叫着,追赶一张张飞散的报纸。原本就堵塞的交通,变得更加拥堵,那些排起长龙的汽车不约而同地高声鸣笛,为狂风呐喊助威。滚烫的风让每根汗腺都煮开了锅,但正因为风的滚烫,熔化了皮肤,堵住了毛孔,被逼到绝路的汗液,在皮肤下愤怒地溢流开来,把血液烧沸了,人就像炖锅里的狗肉,不停地咕噜着……风用无形的手,将墨汁一遍一遍地刷向天空。于是阴暗一层层地覆盖、叠加,当风势稍缓,就迅速凝固成大团大团的乌云,铺满了整个天空,不断地压下来,压下来……当狂风再次开始它声嘶力竭的吼叫时,巨大的云团就摇摇欲坠,仿佛在顷刻间就能把下面这个在它的阴影中瑟瑟发抖的城市砸成齑粉!
顶着沉沉的乌云,呼延云站在桥顶上,一动不动地向西凝望着。
过去他心情一不好,就喜欢站在桥上眺望远方。迄今还留在蕾蓉记忆中的,是他那无奈的叹息:“心里一憋闷了,看看大海,望望星空,就会好很多。可是这里离大海太远,而城市的天空又早已看不见星星。只好登到高处,望一望远方……”
“这样,就会好一些吗?”
“也许会好一些吧!”他笑得有些迷惘,“就是……就是在告诉自己:路,还很远很远;外面的世界,还很大很大……”
有时林香茗也会陪他上桥散步,多半是在傍晚。每次,他都望着桥下那柏油似的缓缓流动的车辆,还有神情麻木地行走着的人群,不厌其烦地提出同一个问题——
“他们是将死,还是已死呢?他们想过这些问题吗?”
没有答案。
仰头,都市。上空,流云。
现在,他站在华贸桥的桥顶上,站在炽热而猛烈的风中,站在莽莽的乌云之下,又在想什么呢?
蕾蓉、林香茗、刘思缈、马笑中,已经在他的身边伫立了很久很久,也跟他一样,凝望着大桥下面那个庞杂而仓皇的都市,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迷惘和压抑,像铅块一样充满了胸膛,因而沉默着,沉默着……
“王军抓住了?”他问,问得那么突然。
“没有,被我们击毙了。”林香茗说,然后把前后经过,包括刚才缉捕徐诚,都详细地讲了一遍,“只是王军到死也没有承认是他杀害的陈丹,绑架的小郭。”
呼延云“哦”了一声。
“你怎么到这桥顶上来了?”蕾蓉说,“心情又不好了?”
没有回答。
“呼延,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担心小郭?王军虽然被击毙了,但是我们只要全力以赴地审讯徐诚,总能找到小郭被拘禁的地点……”
“没用的!”
三个字,从呼延云的唇齿间突然爆发出来。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语气太重,愧疚地望了一眼蕾蓉,但是又清晰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没用的。”
“没用……”蕾蓉呆住了,“为什么?”
呼延云不敢看她的眼睛,把目光重新移向大桥下面,才慢慢地说:“因为……因为无论是王军,还是侯林立,甚至徐诚集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杀害陈丹、绑架小郭的真凶。”
“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我刚才在市局里说,小郭的推理,隐藏着一个很严重的逻辑错误。讲到一半,被冲进来的白天羽给搅和了。”
“什么错误?”林香茗诧异地问。
呼延云说:“咱们能不能达成如下共识:徐诚集团的人要杀害陈丹,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通过藏在花中的窃听器,得知了瘫痪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陈丹很可能会‘说出’指证凶手的关键性证据。对不对?”
大家都点点头。
“那就不对了。”呼延云说,“我记得瘫痪患者自理平台的事,于护士长只在护士休息室里对咱们几个讲过,还有后来刘思缈一不留神在楼道里说出过一句,充其量再把当时在场的胡杨、白天羽以及吴佳算上。徐诚集团的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啊。而且刘思缈说出来的时候,112房间的门,已经被于护士长关上了。我后来试验过,房门只要关上,在楼道里说话,里面是听不清楚的,更别说藏在花茎中的一个窃听器了,这么一来,徐诚集团的人,杀害陈丹可就完全没有动机了啊。”
大家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说不出话来。
呼延云接着说:“当然你们也许会说,有可能是小乔或潘秀丽在112房间聊天时,把瘫痪患者自理平台的事情说了出去,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导致徐诚集团对陈丹动了杀机。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即使这样,徐诚集团也绝对不会派人在7月10日的深夜杀害陈丹!”
“为什么?”林香茗问。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完全没有必要?”
“对,完全没必要!”呼延云说,“陈丹被转移到icu后,我在112房间向于护士长问了一个问题:陈丹,她真的很危险吗?于护士长的回答是:她,看样子很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这段对话,徐诚集团的人一定通过窃听器听到了。那么既然陈丹‘很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徐诚集团即便是真的想杀她,听完这段对话,还有什么必要派杀手,冒险闯进有警方值班的小白楼杀害陈丹,那不是画蛇添足吗?”
身后汽车沉闷地驶过,像要把桥梁压断似的,发出恶狠狠的隆隆声,震得人一阵阵心慌。
呼延云接着说:“通过推理,小郭给凶手开列了三个特征:(一)他住过莱特小镇的‘临时居所’;(二)他进过小白楼并知道右边的门是坏的;(三)他是个左撇子。只有王军完全符合这些特征,所以他是真凶。但这三个特征——衡量凶手的这三把尺子,刻度真的精准吗?
“首先,小郭提出的问题是:陈丹是怎么来到24号别墅的?她通过没有发现水钻等推理,得出结论:陈丹被带到24号别墅时已经昏迷,而24号别墅附近没有车辙,所以陈丹是被凶手先用车拉到‘临时居所’,弄晕后再背进24号别墅的。我不同意她的这个结论,因为陈丹到24号别墅还有一条‘暗道’,等会儿我再告诉大家……”
“但是我们后来发现,莱特小镇里确实有个‘临时居所’,而且还找到了芬妮在这个‘临时居所’里被分尸的电锯啊!”林香茗说。
“我不否认王军是杀害芬妮的真正凶手,但他真的杀害了陈丹吗?”呼延云摇了摇头,“我先来谈谈小郭开列的凶手另外两个特征:他进过小白楼并知道右边的门是坏的,他是个左撇子。就在昨天下午,我和小乔护士一起回到小白楼,发生了一件事,小乔护士帮我推开玻璃门时,上手就把右手伸向了那扇坏掉的右门,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马笑中……”
“我?”马笑中指着自己的鼻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就是你。”呼延云说,“咱们这帮专案组成员中,数你跑小白楼跑得最勤,可是我记得每次你都因为差点推倒坏掉的右门,挨于护士长和小乔护士的训。为什么?因为人的记性并不是那么好,还因为我们对坏掉的门,总有这样一种想法:今天是坏的,过两天也许就修好了吧?所以下次照样会推。”
“嗯!”马笑中搔了搔脑袋,“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7月10日的夜里,凶手没有推那扇右门,一下也没有。他如果习惯使右手,进去时推,右门应该向里倾斜。如果他是左撇子,出来时推,右门应该向外倾斜。但是那扇门既没向外,也没向里。”呼延云说,“小郭的结论是:凶手来过小白楼,所以知道右边的门是坏的。这个我同意。但是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凶手怎么记性这样好?怎么就不像常人一样想‘坏门已经修好了呢’?他的行为似乎就是在刻意避开右门,似乎就是要把‘凶手进过小白楼并知道右门是坏的’这个特征塞到办案人员怀里。因为如果没有这个特征,我们就无法把嫌疑对象锁定在一定的范围里。有了这个特征,再结合左撇子的推理,王军就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我想说明的一点是:有个人曾经执刀闯进小白楼,来到陈丹的病房,结果被潘秀丽吓跑了,这个人逃跑时把右门向外推,这是左撇子才能做到的,所以我相信他就是王军。可另外一个问题就来了,潘秀丽说,他拿着一把刀,在陈丹的病床前站了整整三十秒,小郭当时也注意到了这个疑点,外面有随时可能进来的护工,而他居然在这个房间里整整站了三十秒,却没有任何作为,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呼延云轻轻地摇着头,“我想了很久,突然得出一个很可笑的答案:他根本就没有目的。”
“他根本就没有目的?”蕾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王军很可能是被一通以医生名义打来的电话,比如说陈丹在医院里想见他之类的话骗去的。陈丹被割去乳房,引起警方对莱特小镇的关注,咱们夜探小镇,他因为袭警还被抓进市局,他也确实想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戴上墨镜,带上刀就去了。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隐蔽和防身手段,足以证明他并没有太当回事。”呼延云说,“结果一进病房,他就傻了,昏睡中的陈丹,根本不可能想见他,他本能地意识到有人想陷害他,于是拔刀在手,结果被潘秀丽误以为他要杀人。
“在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整个案件,发现越来越多的疑点。”呼延云紧蹙眉头说,“比如,莱特小镇是王军杀害芬妮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残害陈丹,并打电话引起警方的注意,这不是引火烧身吗?再比如,在陈丹被割乳的现场发现的那根大腿骨,后来被证明是芬妮的。凶手如果是想吓唬陈丹,用其他动物的骨头就行了,也方便得多,为什么偏偏要从芬妮的碎尸中拿来大腿骨放在现场呢?这一切一切,都有某种‘刻意’的气氛。对,就是这两个字——刻意!
“直到我阅读‘通汇河北岸无名女尸分尸案’的卷宗,才找到答案,卷宗上记录着:在发现芬妮碎尸的那个土丘上,发现了三趟足迹,其中,第一趟和第二趟是同一个人的,第三趟的步态特征和前两趟虽然相仿,但出现了擦挑痕,这是小脚穿大鞋的表现。思缈,是不是这样?”
刘思缈点了点头。
“可贵的是,思缈在附于卷宗后面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怀疑:第一趟足迹是寻找埋尸位置时留下的,第二趟足迹是实施埋尸行为时留下的,那凶手为什么还要走第三趟?他应该从此远离埋尸地点,避免嫌疑才对啊!”说到这里,呼延云一声长叹,“思缈啊思缈,你都已经想到这个份儿上了,为什么就不能再想一步,答案就在眼前:第三趟足迹当然是某个人从装碎尸的袋子里拿走芬妮的大腿,并放下火柴盒时留下的啊……”
“啊?”刘思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先问你个问题。”呼延云说,“他为什么每次作案,都要放下一个火柴盒?”
这个问题,林香茗替刘思缈回答了:“1号凶嫌属于有组织力罪犯,放下火柴盒,通过火柴盒里每根火柴的燃烧程度,来提示警方:他还要继续杀人!”
“香茗,你只说对了一半。”呼延云说,“他放下火柴盒,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让我们把每一起案子都‘串联’起来,以为这些案子都是同一个人做的,是一起系列杀人案。把芬妮的大腿骨放在陈丹被割乳的现场,也是这个目的。后来警方发现装有芬妮的碎尸的袋子,不是马上就和陈丹割乳的案子并案了吗?当我们在作为‘临时居所’的20号别墅,发现电锯上有芬妮的骨屑,不是想当然地就认为陈丹的案子也破获了吗?”
林香茗说:“那么,你的结论是?”
呼延云慢慢地说:“土丘上的那个擦挑痕,虽然微小,却让我看到了另一个身影。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真正的1号凶嫌并非王军。更精确地说,并不是王军一个人。王军杀死并掩埋了芬妮,后来又杀害了娟子,这些确实是他干的。但是从土丘挖走大腿、在犯罪现场放下火柴盒、残害陈丹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在背后,像鬼魅一样时隐时现,他才是陈丹案件的真正策划者、实施者和操纵者。他用火柴盒、用大腿骨,甚至故意用左手割下陈丹的乳房,刻意地把我们的视线引向王军,引向徐诚集团,而我们,甚至王军,都确确实实像木偶一样,被他牵着走。无论是香茗的误闯贰号公馆险些被罢官,还是小郭的推理直指王军是真凶,都是这个鬼魅在作祟!”
风本来小了一点,突然又爆发了,但这一次,吹散了弥漫的沙尘,把笼罩着天地的浅黄色纱帷呼啦啦掀开了!万物都好像在泉水中洗过一遍似的,清晰极了。
乌云低得举手可触,云和天的缝隙间,传来隐隐的雷声,很沉闷,也很压抑,像是大战前的火力试探。
刘思缈叹道:“真没想到,这个案子竟会这样复杂。”
“确实,这个案子是我遇到过的最复杂、最棘手的案件之一。”呼延云的口吻,平静中藏着一丝感伤,“坦白地讲,如果真正的1号凶嫌在割掉陈丹的乳房后,就此住手,那么我真的束手无策,但是后来他杀死了陈丹,恰恰就是他杀死陈丹的过程,让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充满惊异。
“破解案子的关键,就在郭小芬的那句话中——凶手杀完了人,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的目的无非两个:或者是拿走什么,或者是放下什么。”呼延云的声音凝重,“当小郭从花中找到窃听器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凶手进入112,是为了拿走窃听器,但是我刚才已经推理过了,恰恰因为有这个窃听器,恰恰因为徐诚集团能听见我和于护士长关于陈丹生命垂危的对话,他们不会派人来杀陈丹。这就把一个问题再次推到了我们面前:凶手在紧张的杀人过程中,跑到112房间去做什么?
“我再三考虑这个问题,郭小芬的话依然清晰地在我的耳畔回响——‘凶手杀完了人,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的目的无非两个:或者是拿走什么,或者是放下什么。’也就是说,侦查的关键在于:找到小白楼里多出了什么,或者缺少了什么。于是我昨天下午再次仔细地查看112房间,终于发现确实少了一件东西——那盘《黑色星期天》的音碟!
“我当时就想不通了,凶手拿这盘音碟做什么?我怎么想,绞尽脑汁,就是没有答案。”呼延云咬着手指的关节,像是在沉思中自言自语,“但是不管怎么讲,先要逐个排除曾经出入过小白楼的每个人拿走音碟的可能。结果问了一圈,谁也不承认拿过。我认定,其中有个人在说谎,音碟一定是被他拿走了,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因为这看似莫名其妙的举动中,藏着凶手真实身份的答案!
“结果,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白天羽承认自己拿走了音碟,原因仅仅是害怕陈丹再次受到惊吓……”
呼延云说完这句话,仿佛往自己身上抛了一抔土,猛地沉默了。
乌云如怒。
雷声,仿佛涛声,滚滚而来,长长而去。
“说啊!”马笑中急得直跺脚,“你倒是接着说啊!”
呼延云长叹一声:“白天羽的话,对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112房间既没有多出什么,也没有缺少什么,换句话说:凶手既没有拿走什么,也没有放下什么,他去112房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终于醒悟,我们大家可能都被郭小芬设下的迷魂阵给套住了。”
“郭小芬设下的迷魂阵?”林香茗摇摇头,“我听不懂。”
呼延云说:“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郭小芬无意中给她自己,给我们所有人,都设了一个大大的迷魂阵!我想把小郭的话再重复一遍——‘凶手杀完了人,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的目的无非两个:或者是拿走什么,或者是放下什么。’这句话的后面没有错,但是前面却有一个大大的漏洞。”
“什么漏洞?”刘思缈只觉得呼延云的推理令人发疯!
“郭小芬的话,隐含着这样一个意思:凶手是先到icu杀了陈丹,后进的112房间。”呼延云摊开手,面对着大家说:“可是,谁能告诉我凶手为什么不是先进的112房间,后去icu杀死了陈丹?”
“啊?”每个人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说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百思不得其解的刘思缈说话了:“即便是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区别呢?凶手先到112房间去,原因依旧应该是他要拿走或者放下什么东西啊?”
“不对!”呼延云猛地抬起头,双目如炬,“如果凶手是先进的112房间,后去icu杀了陈丹,就多了一种可能!”
一道闪电,像金色的利剑,劈开了兽脊似的云层,断裂的云边,殷出鲜红的血色。
“什么原因?”刘思缈的声音发颤。
呼延云说:“他……错……了!”
啪啦啦!
一个震耳欲聋的霹雳,在头顶响起!大桥像被拦腰劈断一样剧烈颤抖,路上的车窗玻璃不约而同地发出粉碎般的嗡嗡声。桥顶上的每个人都肝胆俱裂,谁也没有听清呼延云的话。
“你说什么?”刘思缈大喊,“你再说一遍!”
呼延云一字字说:“他——走——错——房——间——了!”
六个字,不亚于惊雷。
喘息。唇齿间,气若游丝。仿佛疲于奔命,却看不见尽头……
还要跑下去。
继续。
“他走错房间了,因为他不知道陈丹被转移到了icu。”呼延云说,“这就使我断定,凶手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一)他进过小白楼并知道右门是坏的,小郭的这个推理仍然有效;(二)他知道瘫痪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否则无法理解凶手为什么早不动手,偏偏要在7月10日夜里杀人;(三)这个人在7月10日夜里没有不在场证明。(四)最重要的一点——他不知道陈丹已经从112房间转移到了icu。
“下面,我拿上述四个条件套在曾经进出小白楼的每个人身上,看看谁能全部符合。
“首先,是徐诚集团。这个集团由于窃听器的帮助,知道陈丹已经从112房间转移到了icu,却并不知道瘫痪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可以肯定,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是真凶。
“然后是白天羽、习宁以及其他几个来小白楼探望过陈丹的同学。他们在7月10日深夜,一起去钱柜唱歌了,这个不在场证明非常可靠,可以把他们从嫌疑名单上剔除了。
“下面,我想重点说说吴佳。”呼延云说,“吴佳在7月10日下午的某个行为,非常可疑,那就是当于护士长谈起瘫痪患者自理平台时,他在门外偷听。早在大学时代,我就知道这位老师道貌岸然,和许多女同学都有过不正常关系。他和陈丹有没有瓜葛,值得怀疑。可是,按照我开列的条件,他虽然符合1和2,但是陈丹被从112房间转移到icu时,他在场,不会走错门。另外白天羽证明,7月10日深夜陈丹被害的那段时间,吴佳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抽烟,利用校园内机动车限速路标,我小小地测试了一下白天羽的视力,非常好。而且我找学校的清洁工问过了,7月11日早晨他在花坛边的长椅上,确实扫到一大堆烟头。还有一点。香茗,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们以前读过一篇推理小说,日本作家津村秀介的《证人和凶犯的错位》?”
林香茗想了想,点点头:“记得。”
呼延云说:“那篇小说讲述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甲是杀人真凶,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乙是警方主要怀疑对象,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甲为了逃避嫌疑,就向警方证明,凶案发生时,乙和自己在一起,表面上看是他给乙做不在场证明,其实等于间接地给自己做了不在场证明。他的诡计给警方制造了很大的困惑。”
“嗯,确实是这样的情节。”林香茗说,“这个……跟吴佳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天羽和吴佳两个人。白天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他说案发时间看到吴佳在花坛边。吴佳没有不在场证明,假如他是凶手,当我问他同一时间有没有看到白天羽时,他应该说‘看到了’,这样一来他也有不在场证明了,可是他的回答是‘我坐在花坛里想事情,没有看到任何人’。一句话就否定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这说明他心里没有鬼,所以我马上就断定,他和凶案无关。”
“原来是这样。”林香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另外一个嫌疑程度不亚于吴佳的,是胡杨。他和被绑架的章娜、被杀害的陈丹以及那个神经质的习宁,都有过关系。”呼延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进过小白楼并知道右门是坏的,或许从刘思缈不小心说出的话中,也猜到了瘫痪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但是他知道陈丹被转移到了icu。此外,他还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这个证明,就在一杯茶水之中。”
“茶水?”大家又都糊涂了。
呼延云说:“7月10日下午,咱们到小白楼去,看到胡杨站在梯子上维修监控摄像机,梯子下面站着小乔,手里端着一杯茶水。等我们进了护士休息室,她给咱们每人倒了一杯白开水。当时我就觉得好奇,我们是客人,维修人员是在工作,一般情况下应该反过来啊:她给我们应该沏茶,给胡杨倒一杯白开水。最低限度,一视同仁总可以吧,为什么我们的‘待遇’比胡杨差呢?我这个‘小心眼儿’,从茶水中嗅出了一股特殊的味道,那就是女人恋爱时的甜蜜。
“很不幸,我得承认,胡杨这种把玩弄感情当成主要娱乐方式的深沉型熟男还是很有魅力的。”呼延云嘲讽地说,“小乔也不幸成了他的猎物。7月10日夜里12点整,说是去吃夜宵的小乔,其实是回宿舍和等在那里的胡杨幽会去了,宿舍楼看门的老大妈,向我证实了这件事。
“至于贾魁,尸检结果证明,他的死亡时间很早,比陈丹还要早,所以他不可能是杀害陈丹的真凶。
“还有潘秀丽和于护士长,她们不仅知道陈丹从112房间转移到了icu,而且一个重要的特征帮助她们摆脱了嫌疑,那就是身材。”呼延云说,“和监控摄像机拍摄到的凶手对比,潘秀丽太胖太矮,而于护士长身材非常好,凹凸有致,不要说现在是夏天,就是冬天,她裹上多少层衣服,也很难改变体型,一件普通的白大褂,根本无法掩饰。更何况她要杀死陈丹,有的是办法,抢救中动点手脚就行了,顶多算一起医疗事故,根本用不着大半夜的化装冒险……”
头顶,雷声不休,势如擂鼓,像在催促着什么,但大桥之上,呼延云却猝然沉默了下来。
“完了?”蕾蓉问。
他摇了摇头。
“没有完,你就接着讲啊,为什么总是欲言又止呢?”蕾蓉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啊?”
马笑中掰着指头一算:“似乎所有的嫌疑人,呼延云都用‘条件’套过一遍了,没有一个全部符合的啊。”
“难道说没有凶手?陈丹是自杀的?”刘思缈冷笑一声,“那可真是稀奇了。”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把嘴闭得紧紧的,上下唇像牙齿一样咬合。
“呼延。”蕾蓉轻轻一呼,“你就说吧。”
呼延云望着她,目光痛苦而无奈,蕾蓉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当他做错了什么,请求原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
“好吧……”呼延云说,“刚才马笑中说得没错,当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我用推理的方法一一否定了犯罪的可能之后,我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痛苦的,然而必须做出的抉择:把嫌疑目标扩大到曾经多次去小白楼探视陈丹,了解案情的专案组的每位成员。”
“什么?”马笑中大叫了起来,“你小子有病啊?!”
“马笑中!”林香茗说,“让呼延讲。”
“香茗,谢谢你。对不起,请大家原谅。无论推理的结果是什么,请你们原谅我。因为……因为我是个推理者,我只想找到真相。”
刹那间,寒冷了。
热浪似的风,突然冷却了下来,吹打在身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腥气。在海边,在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夕,就是这样的感受。“我们这条船,就要被掀翻了吗?会有人落水吗?”蕾蓉想,心猛地揪紧了。站在这灰色的大桥上,她不禁抓住了铅色的桥栏杆,仿佛晕船的人紧紧抓住船栏。
“我怀疑的第一个目标是郭小芬……”
“我靠!”马笑中粗鲁地打断了呼延的话:“你他妈真的是疯了!你怎么能怀疑到小郭的头上?”
“我为什么不能怀疑小郭?要不是7月10日夜里我在楼下小店喝酒喝到12点半,店里的伙计可以证明,那么我连自己都要怀疑呢。推理的前提是怀疑一切。”呼延云冷冷地说:“小郭虽然失踪,但也可以理解为她用这种方法把自己制造成受害者,摆脱犯罪嫌疑啊。”
“你疯了,你他妈的绝对疯了!”马笑中嘴角喷着白沫子说。
呼延云没有理他,接着说:“当然,小郭不是凶手。7月10日下午,她根本就没有和我们一起去小白楼,而且当天夜里她一直在报社加班写稿子,没有离开过报社,这一点,和她一起加班的同事可以证明。”
“第二个,刘思缈。”呼延云说,“刘思缈虽然符合条件1和2,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但她是亲眼看着陈丹被从112推进icu的。仅这一点,她就不会是走错了门的凶手。而且——对不起,我的评价可能有些失礼:思缈的身材比于护士长还要好,即便穿上白大褂,她也扮不成凶手的样子。”
刘思缈冷笑了一下。
“姐姐。”呼延云叫了一声蕾蓉,“你在陈丹遇害前根本没去过小白楼,没见过陈丹,所以你不可能杀害她,杜副处长和林科长也一样。”
蕾蓉苦笑了一下。
“至于你,马笑中。”呼延云说(马笑中恶狠狠地瞪着他),“陈丹从112房间转移到了icu时,你在场。何况,你的身材和潘秀丽差不多,监控摄像机里拍到的那个凶手,肯定不是你。”
……
所有人都在等待呼延云继续推理,但是——
但是他再次闭紧了嘴唇。
干燥的嘴唇,唇纹渗出一丝血。
沉默……
沉默?
你怎能沉默?
一秒,或者半秒,大桥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不能沉默啊!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沉默啊!你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啊?
就像绳索套在脖子上,越套越紧,勒到皮肤,勒到肉……终于勒到骨头了,咯吱作响。
令人窒息。
“呼延!”蕾蓉忍不住一声怒喝。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用如此严厉的口吻对这个小弟说过话:“你还没有推理完……”
后面那句,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说出来的。
“还有一个人……”呼延云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咯血,“还有一个人……他来过小白楼,知道右门是坏的,他从于护士长那里清楚地听说了瘫痪患者自理平台要投入使用的事,他目睹了陈丹的疯狂挣扎,却因为上级的命令提早离开了小白楼,因此完全不知道陈丹被从112房间转移到了icu的事情……”
风,将林香茗的秀发拂起,丝丝,絮絮,像是黄昏被遗忘在天边的一片云。
“他是谁?”林香茗问。
“就是你——香茗。”呼延云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眼中,一片水光,“你才是杀害陈丹的真正凶手。”
雷声、风声、车轮声、桥身的震动声……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像被过滤一样。世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乌云那博大的阴影,羽翼一般覆盖在熟睡了的世界上,万籁俱寂,万物休止,一切犹如冬天的凌晨,静谧得恍惚间一片洁白。
“你——胡——扯!”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从刘思缈那冷若冰霜的身体中呐喊出来!
蕾蓉差点滚下泪水,她记得让家属认领无名尸体时,每每听到的就是这样凄绝的声音。
刘思缈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哆嗦:“香茗根本不可能去杀一个……一个那样的女人,他为什么杀她?她有什么资格配让香茗杀她?”
“我也只是猜测,猜测……”呼延云不敢正视她那刀子般的目光,“凶手用枕头闷死陈丹之后,将枕头重新垫在她的头下,这个小小的动作,体现出的是……是一种愧疚,一种无奈,一种……一种爱怜。”
“胡说八道!”不知不觉,刘思缈已站在林香茗身前,像要用血肉之躯挡住奔涌而来的岩浆,“你说香茗会爱上陈丹?这怎么可能!”然后,她拉着林香茗的胳膊说:“我们走!不要理这个疯子!”
林香茗没有动,他轻轻说了一句“思缈,等一等”,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呼延云说:“呼延,你说我是凶手,那么我杀害陈丹总要有一个理由,一个动机吧?”
“你割掉陈丹的乳房是什么动机,我还不知道。”呼延云说,“但是你7月10日杀害陈丹的动机,我却大致能猜出一二。”
“你说说看。”
“我相信你在割掉陈丹的乳房时,是化过妆的,fbi训练出的高级探员,易容术的水平非常高。所以你根本不担心陈丹后来会认出你。”
呼延云说,“但是白天羽曾经讲过,陈丹的听力非常好,你对此也很清楚。而7月10日下午,一连串的巧合,使陈丹听出了你——或者是你误以为她听出了你。”
“听出了我?”
呼延云说:“白天羽一声惨叫,奔出了112房间,因为他发现陈丹很恐惧的同时,看到了张伟贴在玻璃上的脸,就想当然地以为陈丹的恐惧也是害怕张伟那张脸。而张伟告诉我,他从外面往里看,陈丹的脸‘并没有侧向我这边’。换句话说,陈丹并没有看到张伟,那她究竟在恐惧什么?”他停了停,接着说:“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白天羽说陈丹当时‘害怕极了,身子一个劲儿地哆嗦’,张伟说陈丹当时‘身子发抖,还不住地畏缩’……”
“这又怎么了!”刘思缈咬牙切齿地说,“和香茗有什么关系?”
“无论白天羽还是张伟,他们给我传递的是同样的信息——陈丹很害怕。我问他们陈丹还有没有别的动作,他们都说没有。”呼延云说,“这就让我起疑了,因为当我跟在香茗身后走进112房间时,看到的陈丹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挣扎,那挣扎太剧烈、太疯狂,以至于伤口裂开,渗出鲜血。我在这挣扎中得到一种印象是——陈丹很绝望,她似乎是发现了残害她的凶手,要和凶手同归于尽!什么原因让陈丹恐惧?又是什么原因让陈丹挣扎?当我躺在112房间的病床上时,突然‘听懂了’,那就是香茗的脚步声。我们可以回想一下,那天下午112房间里的场景:外面天昏地暗,风声大作,屋里阴沉憋闷,陈丹被困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她被割乳那天傍晚的情境。如果香茗只是普通的走路,陈丹未必能听出。但是恰巧在此前,马笑中撞翻了小乔拿的两瓶药液,一地玻璃碴子。而香茗在上面走过,清醒中的陈丹一下子就听出了,这正是在地下室走在碎玻璃上的凶手的脚步声!她顿时感到恐惧……
“但这时她还只是恐惧,因为香茗走到一半,没进112就回护士休息室了。等白天羽一声惨叫跑出112,恐怖的气氛使她的精神紧张得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就在这时,她听到那脚步声再次响起,踩在碎玻璃上,没错,就是那个凶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出现在门口。她一下子惊呆了!她看到了谁?”呼延云有些激动,“她看到的是那个也许曾经爱过她,把她从24号别墅救出,给她最后希望的人!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除了自杀式的挣扎,她还能怎样?她还能怎样!”
一滴水,落在香茗洁白如玉的面颊,慢慢地滑落,融化似的,像一滴泪。
“而你在她的目光中,一定看出她识破了一切,虽然你可能没想到是什么原因暴露了你,但是以你对人的心理剖析和行为解析的能力,你很确切无疑地认定:陈丹知道了你才是残害她的真凶——就算还有1的犹疑,你也不敢一赌。瘫痪患者自理平台马上要投入使用,陈丹一旦‘说出’真相,你就彻底完了。”呼延云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所以……所以你就杀害了她!”
“证据呢?”林香茗凝视着他,“你有什么证据?”
呼延云默然。
“证据呢?”林香茗又问了一句。
“这都是他的胡猜!”刘思缈凶狠得像冬天的母狼,她再次拉住了林香茗的胳膊,要拉着他下桥。
“香茗。”呼延云的目光和口吻都像在哀求,“你了解我的……”
林香茗的口吻,平静如水:“请出示证据,否则,你刚才讲的一切,仅仅是推理……”
呼延云伸出了手指,指向停在路边应急车道的“巡洋舰”。
“香茗。”呼延云低声说,“凶手当时戴着橡胶手套、口罩和医生帽,穿着白大褂,脚上套着蓝色布制鞋套,急匆匆地走出医院。上了车,把车开到荒僻的地方,然后摘下手套、口罩和医生帽,脱下白大褂,最后摘掉蓝色布制鞋套,并付之一炬……应该是这个程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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