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 九(2/2)
艾莉森随玛丽来到弗朗索瓦的房间,皮埃尔跟在后面。只见门外有士兵把守。艾莉森认出加斯东·勒潘,他是吉斯家那群无赖的首领。艾莉森判断,必要的话,他们准备强行挟持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一边啜泣,一边由下人服侍着更衣。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已经到了,两个人一脸不耐烦,但只能默默看着。片刻之后,卡泰丽娜王后也到了。艾莉森暗想,掌权的人齐了。弗朗索瓦的母后和玛丽的两位舅舅做了笔交易。
艾莉森思索会有哪些反对派。第一个就是法兰西王室统帅蒙莫朗西公爵。不过他的王室盟友安托万·波旁头脑一向不灵光,眼下尚未赶到巴黎。
艾莉森判断,吉斯家掌权已成定局,即便如此,立即行动仍不失为明智之举,免得夜长梦多。有机会却不抓住也是枉然。
皮埃尔对艾莉森说:“新君同王后即刻前往罗浮宫大殿。吉斯公爵住迪安娜·德普瓦捷的房间,夏尔枢机安顿在蒙莫朗西公爵的房间。”
艾莉森暗自叹服。“这样一来,吉斯家既守住国王,又占据了王宫。”
艾莉森见皮埃尔一脸得意,猜测这是他的主意。
她又说:“看来你们已经把敌对势力化于无形。”
皮埃尔答道:“没有什么敌对势力。”
“可不是,我真笨。”
皮埃尔瞧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敬意。她不禁涌起自得之感,随即察觉自己对这个精明自信的年轻人大有好感。她思忖,你和我可以结为盟友,或者更进一步。她大半辈子都耗在法国朝廷,和那些王公大臣一样,在她眼中,婚姻并非两情相悦,而是结盟策略。要是她和皮埃尔·奥芒德结为夫妇,将大有可为。此外,早上醒来看到身边躺着这般英俊的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行人迈下大楼梯,穿过大厅,站在门口台阶。
门外聚了一群巴黎市民,都在观望动静。看到弗朗索瓦,人群欢呼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国君。
前院已备好马车,由吉斯家的喽啰看守。艾莉森瞧见马车位置刚好方便人群瞧见上车的人。
加斯东·勒潘拉开为首那辆马车的车门。吉斯公爵同弗朗索瓦缓步上前。百姓认得疤面,也都瞧得清清楚楚:国王由他辅佐。艾莉森醒悟,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谋划。
弗朗索瓦朝马车走去,踏上唯一的一级台阶,进了车厢,没有出丑。艾莉森不由得松了口气。
卡泰丽娜和玛丽随后上车。玛丽踏上台阶,示意卡泰丽娜先进,卡泰丽娜却摇摇头,没有迈步。
玛丽昂首挺胸,迈进车厢。
皮埃尔问告解神父:“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是罪吗?”
穆瓦诺神父五十开外,脸形方正、身材壮实,他在圣灵学院书房里的藏书多过西尔维父亲的书店。他是个谨小慎微的学究,但喜欢同年轻人做伴,也深受学生爱戴。皮埃尔替夏尔枢机办事,他是知情人。
“自然不是。”穆瓦诺答道。他嗓音深沉动听,不过因为嗜喝加那利烈酒 [3] ,变得有几分粗哑。“贵族王侯是义务使然。倘若国王娶心爱之人为妻,反倒可能是罪呢。”他浅笑几声。他酷爱悖论,这些讲师都是。
但皮埃尔心情沉重。“我会毁了西尔维的一生。”
穆瓦诺特别喜欢皮埃尔这个学生,显然愿意有肉体关系,不过他很快明白皮埃尔没有这种癖好,除了慈爱地拍拍他的后背,再没有狎昵之举。穆瓦诺受他的语气感染,也严肃起来。“我懂了。你想知道,这是否顺应主的意愿。”
“正是。”皮埃尔不常受良知拷问,不过他对任何人的伤害也不及对西尔维严重。
“听我说,四年前他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签了一份合约,也就是所谓的《奥格斯堡议和书》,其中规定,德意志各邦领主有权自行决定奉行路德宗异端。从此新教在有些地方不再违法,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这对基督信仰无异于滔天大祸。”
皮埃尔用拉丁语念道:“cuiregio, eireligio。”这是奥格斯堡合约的主旨,意思是“教随国定”。
穆瓦诺接着说:“查理五世皇帝签署合约,是想结束宗教纷争。可结果呢?今年初,可憎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勒令子民改信新教,害得这些可怜百姓被夺去圣事之慰藉。宽容大肆蔓延。这就是可怕的事实。”
“要力挽狂澜,我们只有不择手段。”
“你说得恰到好处:不择手段。眼下国王少不更事,由吉斯家左右。要打击异教,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良机。听着,我明白你的心情: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不愿看到有人被活活烧死。你跟我提过西尔维,听上去她再正常不过。或许有些轻佻吧。”他又浅笑几声,随即又严肃地说,“总体看来,可怜的西尔维不过是被心术不正的父母蛊惑,才误入异教。而这正是新教徒的可恶之处,他们要劝他人改变信仰,置他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您的意思是,我娶了西尔维再背叛她,并不算作恶。”
“恰恰相反。这是主的意愿,为此你在天国会得到嘉奖,相信我的话。”
皮埃尔心里踏实了。“谢谢您。”
穆瓦诺神父答道:“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日,西尔维嫁给了皮埃尔。
天主教婚礼是周六在堂区教堂举行的,不过在西尔维眼中并不作数:法律规定如此,不得不走个过场。周六晚上,两人各自回家。礼拜天,两人在新教徒的教堂林间狩猎小屋结为夫妇。
时值夏末秋初,天气宜人,虽然阴沉沉的,却并不潮热。西尔维穿着淡鸽子灰色的礼服,皮埃尔说这颜色衬得她容光焕发,双目熠熠生辉。皮埃尔则穿着迪伯夫裁制的新外套,英俊得不像话。婚礼由贝尔纳牧师主持,尼姆侯爵做证婚人。西尔维念誓词的时候心中一片澄澈,好像生命终于开始了。
礼成之后,新人请到场的所有宾客回书店庆祝,楼下的店面和楼上的寓所挤满了人。西尔维和母亲一整个礼拜都在准备招待客人的点心:番红花浓汤、姜丝猪肉馅饼、奶酪洋葱挞、奶油酥饼、炸苹果馅饼、温柏果冻。西尔维的父亲一反常态地和气,不断替客人往平底酒杯里斟酒,还端上一盘盘的点心。大家站着吃喜宴,坐下的除了一对新人就是侯爵夫妇,他们有落座的特权。
西尔维察觉皮埃尔微微有些紧张,这可不寻常。越是人多的重要场合,皮埃尔越如鱼得水,对男人的谈话洗耳恭听,对女人殷勤有加,见到小宝宝总夸漂亮,不论是否属实。可今天他仿佛坐立不安。他两次走到窗前查看;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竟一个惊跳。西尔维猜他忧心是因为新教徒聚在城中心,于是安慰说:“放心吧,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喜宴。谁也不知道咱们是新教徒。”
“可不是。”他挤出一个笑。
西尔维想的却是洞房的事。她迫不及待,同时也有点紧张。母亲告诉她:“失去童贞倒不怎么疼,而且不过是眨眼的事儿。有的姑娘几乎没什么感觉。要是没有见红也不用担心,并不是人人都会的。”
西尔维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她满心期待和皮埃尔肌肤相亲,吻个够、抚摸个够,不必再矜持。她忐忑不安,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讨皮埃尔喜欢。她总觉得配不上他。雕像中的女子胸脯总是一般大小,可自己的却不是。还有,画中的裸身女子私处毫不显眼,有些只画着淡淡的绒毛,可自己阴户饱满,耻毛浓密。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一丝不挂,会有什么反应?这些心事,她羞于向母亲吐露。
西尔维突发奇想:倒可以去问路易丝侯爵夫人。她只比自己年长三岁,而且胸脯丰满。可又一想,路易丝总爱端架子——刚想到这儿,思绪就被打断了。她听见楼下书店里有人高声说话,接着什么人尖叫起来。皮埃尔又走到窗前,这倒奇怪,声音无疑是屋里传来的。她听见玻璃哗啦碎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动静像是打起来了。莫非是有人喝醉了?他们居然在自己的大好日子闹事?
侯爵夫妇一脸慌张,皮埃尔脸色煞白。他背对着窗户,透过敞开的门盯着缓台和楼梯。西尔维跑到楼梯前,隔着后窗一望,看见一些客人正往后院跑。她一低头,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上楼来了。只见他穿了件无袖的紧身皮衣,手里还提着棍子。她惊觉,这比客人喝醉打闹糟糕百倍,是突击搜查。她本来还满心气愤,此刻全化作恐惧。见到那恶棍上楼来,她慌了神,急忙跑回餐厅。
那男人也跟进来了。他个子不高,却孔武有力,一只耳朵残缺了大半,一脸凶神恶煞。五十五岁的贝尔纳牧师手无缚鸡之力,却勇敢地拦在他面前问:“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本人是加斯东·勒潘,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而你是个亵渎天主的异教分子。”他扬起棍子就打,贝尔纳一闪身,棍子落在肩膀上,他跌倒在地。
勒潘扫视一众宾客,他们都退到墙边,似乎想穿墙而逃。他问:“还有谁有问题要问?”没人应声。
两个打手跟了进来,立在勒潘身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勒潘面向皮埃尔问:“哪个是侯爵?”
西尔维大惑不解。怎么回事?
更莫名其妙的是,皮埃尔伸手一指尼姆侯爵。
勒潘说:“那想必这个大奶子贱人就是侯爵夫人喽?”
皮埃尔默默点头。
西尔维觉得天翻地覆。大喜的日子成了一场噩梦,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路易丝侯爵夫人站起身,对勒潘愤愤然:“你好大胆子!”
勒潘扬手狠狠就是一巴掌。路易丝惊叫一声,跌在地上。她脸颊立刻泛起红印子,大哭起来。
大腹便便的老侯爵也想站起来,但知道无济于事,又坐下了。
勒潘吩咐两个手下:“把那两个人带走,别让他们跑了。”
侯爵夫妇被押走了。
跌倒在地的贝尔纳牧师指着皮埃尔喊:“你这个魔鬼,竟然是奸细!”
西尔维恍然大悟。她惊觉,突袭就是皮埃尔安排的。他混进会众,目的是要出卖他们。他假装爱上自己,只为了骗取信任。怪不得他对婚事一拖再拖。
西尔维呆望着他,发觉自己深爱的男子竟是一头怪兽。她如同被砍断了一只手臂,眼中只见到血流不止的残肢,但比断手要痛苦。毁掉的不仅是婚礼,更是她的一生。她真恨不得死了。
她朝皮埃尔走去。“你怎么做得出?”她一边朝他逼近一边大喊。“加略人犹大,你竟然做得出!”她觉得后脑挨了一下,跟着眼前一黑。
“对加冕礼,我有一事不解。”皮埃尔对夏尔枢机说。
两人在圣殿旧街吉斯府奢华的小客厅密谈。当初皮埃尔初次见到夏尔和他脸上带疤的长兄弗朗索瓦,就是在这间小室。那之后,夏尔又买下不少画作,都取自圣经典故,但也充满肉欲:亚当与夏娃、苏撒纳及长老、普提法尔之妻等等。
有时候夏尔爱听皮埃尔献策,有时候也大不耐烦,细长优雅的手指打个响指,示意他闭嘴。这一天他有兴致听下去。“说吧。”
皮埃尔背诵道:“弗朗索瓦及玛丽,蒙天主恩典,统领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及爱尔兰各国。”
“一点不错。弗朗索瓦是法兰西国王,玛丽是苏格兰人的女王,此外,依照继承权和教宗授意,玛丽也是英格兰和爱尔兰女王。”
“这些字会刻在新家具、印在王后的新餐盘上,供众人瞻望——包括英国外交大使。”
“你的意思是?”
“让玛丽向世人宣告她才是英格兰女王,等于同伊丽莎白女王为敌。”
“那又如何?伊丽莎白又不足为惧。”
“可咱们有什么好处?倘若树敌,总该有利于自己,不然只怕要自食恶果。”
夏尔那张马脸上浮现出贪婪之色。“继查理曼大帝之后,我们将统治最伟大的欧洲帝国,甚至连西班牙的腓力也无法匹敌,他的属地太过分散,统治起来比登天还难,而法兰西新帝国的领土紧密相连,其财富与军力集中统一。陆地上,南起爱丁堡、北至马赛,都是我们的疆土;海洋上,上自北海、下至比斯开湾,也都受我们管辖。”
皮埃尔壮着胆子和夏尔争辩。“既然有此雄心,就应该韬光养晦,不该让英国人知道。现在他们已经有所防范。”
“那又能奈我何?伊丽莎白手下的国家一穷二白,还没有陆军。”
“但有一支海军。”
“不成气候。”
“但岛屿易守难攻……”
夏尔打了个响指,表示不想再听。“说眼前的事吧,”他递过一张厚纸,上面还盖了官印,“你要的东西。婚姻无效判决书。”
皮埃尔感恩戴德地接过了。事实明摆着:两人不曾同房;可即便如此,拿到无效判决也并非易事。他仿佛卸下包袱。“想不到这么快。”
“我这个枢机可不是白当的。你还真行了礼,倒是有胆色。”
“好在不是白费工夫。”夏尔和皮埃尔策划的这次全面突袭中,城中共有数百个新教徒被捕。“只是大多交了罚款了事。”
“他们放弃信仰,咱们就不能烧死他们,尤其是那些贵族,比如尼姆侯爵夫妇。贝尔纳牧师必死无疑,谁叫他严刑拷打也不肯改变信仰。还有,我们在印刷间搜出几页法语《圣经》,所以你这个前任岳父无论如何也不能靠改宗脱罪。吉勒·帕洛等着烧死吧。”
“凡此种种,吉斯家成了天主教英雄。”
“多亏了你呀。”
皮埃尔垂下头,表示感谢赏识,心中得意扬扬。这是发自肺腑的心满意足。这正是他想要的:成为本国最具权势之人的心腹。这一刻是他的凯旋。他极力掩饰心中狂喜。
只听夏尔说:“不过,我急着替你弄到文书,还有一个原因。”
皮埃尔眉头一皱。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在整个巴黎城,论诡计多端,能和他皮埃尔媲美的只有一个夏尔。
夏尔接着说:“我替你相中了一个人。”
“老天!”皮埃尔大吃一惊。这一下猝不及防。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韦罗妮克·德吉斯的名字。莫非夏尔改变了主意,同意皮埃尔同她结为连理?他心头一喜。莫非两个美梦都成了真?
夏尔又说:“我侄儿阿兰才满十四岁,跟一个女仆勾搭上了,还搞大人家了肚子。要他娶了她,那可不行。”
皮埃尔如遭雷击。“一个女仆?”
“阿兰呢,以后会给他安排政治联姻,吉斯家的男子一律如此,只有我等出任圣职的除外。不过我想好好照顾这个女仆。我相信你会明白,毕竟你们身世相同。”
皮埃尔想吐。他本以为和夏尔初战告捷,自己的身份会更像家族一员。此刻他终于醒悟,自己同他们根本是天差地别。“您想让我娶一个女仆?”
夏尔哈哈大笑。“听你这话说的,像死刑似的!”
“更像无期徒刑。”这可如何是好?夏尔讨厌被人顶撞。眼见着前途无量,要是一口回绝,说不定再无出头之日。
只听夏尔说:“会付给你供养费。每个月五十里弗赫。”
“我在乎的不是钱。”夏尔挑起眉毛,诧异皮埃尔胆敢抢白。“是吗?那你在乎什么?”
皮埃尔思忖,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弥补这份牺牲。“我想要的是一项权利,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娶了她,再商量。”
“不行。”皮埃尔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婚书上的名字必须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否则我不会签字。”这是他第一次在夏尔面前放肆。他屏住呼吸,等着夏尔的反应。也许是勃然大怒。
只听夏尔说:“你这个小杂种还真是铁了心,啊?”
“不然也不会成为您的得力助手。”
“这倒是。”夏尔一阵沉吟,然后开口说,“那好吧,我答应你。”
皮埃尔长舒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
夏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多谢大人。”
“那丫头就在隔壁,沿着走廊就是。去见见她,认识认识。”
皮埃尔朝门口走去。
“客客气气的,”夏尔叮嘱,“亲她一下。”
皮埃尔没接口,直接出了门。他在门口呆立片刻,觉得腿脚发软,一时难以消化。他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刚摆脱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却又逃不掉另一段。可他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吉斯人了!
他振作精神。还是该瞧瞧这个未来的妻子。显然身份低贱,不过说不定是个美人儿,毕竟她迷住了阿兰·德吉斯。可话说回来,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挑起他的兴致也不需要多少姿色:最要紧的就是肯投怀送抱。
他沿着走廊来到隔壁房间门口,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沙发上有个女子捂着脸啜泣。她一副下人打扮。皮埃尔看出她体态丰满,也许是怀了孕的缘故。他反手关上门,女子抬起头。
皮埃尔认得她。是那个相貌平平的奥黛特,韦罗妮克的侍女。一见到她,皮埃尔就想起自己求之不得的新娘,这根刺会梗着他一辈子。
奥黛特也认出是他,含着泪勉强微笑起来,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她开口问:“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皮埃尔答道:“主保佑我。”
父亲吉勒·帕洛被烧死之后,母亲终日郁郁。
对西尔维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打击,比皮埃尔的背叛还痛心,甚至比父亲的行刑更惨痛。她一直把母亲看作岿然不动的磐石,是她生命的基石。小时候磕了碰了,有母亲给她涂药;肚子饿了,母亲给她准备饭菜;父亲发脾气,也是母亲护着她。可如今伊莎贝拉意志消沉,整天呆坐在椅子上,西尔维生火,她怔怔望着;西尔维做好饭菜,她就呆呆地吃喝;要是西尔维不替她更衣,她一整天连衣服也不换。
书店里搜出了刚印好的几页法语《圣经》,摞成一摞,吉勒死罪难逃。那几页纸只等着裁好装订,随后转移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可惜迟了一步。吉勒罪恶昭彰:不仅信奉异教,还传播邪说。他罪无可恕。
在教会看来,所有禁书中,属《圣经》最是危险,尤其是译成法语、英语的,还用批注解释此段证明新教教义之恰当云云。神父说天主圣言岂是普通百姓理解得了的,他们需要指引。新教徒则认为《圣经》能让人豁然开朗,明白神父的舛误。总之,两派都认为,席卷欧洲的这场宗教冲突,追根究底就在读经。
吉勒店里的伙计都一口咬定对那些印刷纸一无所知。他们经手的只有拉丁圣经和允许刻印的书籍,一定是吉勒趁他们回家之后夜里偷偷印的。到底还是罚了钱,但他们保住了性命。
按照律法,倘若犯人因为异端罪处决,则财产一律没收;不过执行起来并不严格,也总有空子可钻。但吉勒倾家荡产,妻女二人落得身无分文,幸好两人揣着店里的现钱及时逃走,书店随即被同行的印书商占了去。
母女俩回店里求情,想把衣物拿上,却得知已经给卖掉了——旧衣服是抢手货。她们租了一个房间,挤在一起。
西尔维不善女红,从小家人只教她卖书,她没学过穿针引线。家境优渥的女子落魄了,走投无路时为了讨生计,常常替人缝衣服,可她根本不会。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教友当洗衣妇。突袭之后,大部分信徒依然坚持真信仰,交了罚款之后,很快重新召集会众,也找到了新的秘密礼拜地点。从前的熟人常常多付给她工钱,但仍然不够维持母女俩的温饱,从书店里带的钱也渐渐花光了。那是十二月,天冷得刺骨,寒风如一把利刃,刮过巴黎高而窄的大街小巷。
这天西尔维来到塞纳河边,浸着冰冷的河水替让娜·莫里亚克洗被单。双手冻僵了,她再也忍不住,哭个不停,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说五个苏给他吹箫。
西尔维不答话,只是摇头,继续洗她的被单,男人就走了。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生了根。五个苏合六十便士、四分之一里弗赫,够买一担柴火、一条猪腿、一周的面包。只要把男人那话儿含在嘴里。总不至于比现在这份活计糟糕吧?当然,那是罪过,可双手冻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罪过。
她把洗好的床单抱回家,晾在屋子中央。柴火眼看要用完了,不够明天烘干衣服的。要是她拿着潮乎乎的被单上门,就算是新教徒也不会付钱。
当晚,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迷人之处。皮埃尔只是逢场作戏。她从不自认容貌姣好,现如今更是又瘦又脏。但河边那个人却不嫌弃她,那么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早上出门,她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枚鸡蛋,点了剩下的柴火煮熟,母女俩一人一个,就着上周剩下的干面包吃了。她们一无所有了,只能活活饿死。
新教徒总说上帝会供给我。可他没有。
西尔维梳好头发,洗干净脸。家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长袜脏了,她翻过来穿。她出了门。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沿着路边走,可没人搭讪。也是,谁会主动开口?该她去招揽。她对迎面走来的男人媚笑,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她对其中一个说:“五个苏,给你吹箫。”对方一脸难堪,匆匆走了。是不是该露出胸脯?可天这么冷。
她瞧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红色旧外套,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看她的姿势,仿佛怕他跑了。
女子瞪了西尔维一眼,当她是抢生意的。西尔维很想跟她搭话,但对方一心要把男子带去什么地方。西尔维听见她说:“拐个弯就是,宝贝儿。”西尔维这才想到,要是拉到主顾,还没有地方可去。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街,路对面就是帕洛家藏禁书的仓库。这条路车马不多,不过男人大概更愿意在背街小巷招妓。果不其然。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奶子不错。”
西尔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五个苏,给你吹箫。胃里翻江倒海。真要走这一步?可自己又冷又饿。
只听男人说:“睡一次多少?”
她压根没想过,一时答不出来。
男人见她犹豫,大不耐烦。“住在哪儿?近吗?”
不能带她去家里;母亲在。“我没住处。”
“傻娘们儿。”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西尔维忍不住想哭。她就是个傻娘们儿,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出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仓库。
禁书应该都销毁了。新书商要么用仓库来放书,要么租了出去。
不过钥匙可能还藏在砖块后面。说不定这仓库就是她的“住处”。
她穿过马路,取下门柱旁那半块松砖头,伸手一摸。
钥匙还在。她掏出钥匙,堵上砖头。
她踢掉门前的垃圾,用钥匙开了门,迈进屋子,关上门,上了门闩,又点亮油灯。
里面还是老样子,木桶还是从地板摞到棚顶。木桶和墙壁之间的地方足够用。仓库里铺的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这里将是见证她无耻行径的地方。
桶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仓库没怎么用过。不知道那几只空桶动过没有。她试了试,轻轻松松就提了起来。
后面装书的箱子也还在。她心里冒出个怪念头。
她掀开一只盖子。满满一箱子法语《圣经》。
怎么回事?母女俩都以为新书商接管了一切,但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这间仓库。西尔维皱着眉思索。父亲一定要她们保守秘密,就连手下的印刷工人也不知情。父亲还告诫她,等成婚之后再跟皮埃尔透露。
除了西尔维和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仓库。
这么说,书也都没人动过——有好几百本呢。
这可值不少钱。但得找到买主才行。
西尔维捡了一本法语《圣经》。这可比卖身的五个苏值钱多了。
和从前一样,她用粗麻帕子把书包好,用细绳系上。她出了仓库,仔细锁好门,藏好钥匙。
她朝家走去,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母亲正呆望着壁炉的余烬。
书是贵重东西,得去哪儿找买主呢?自然只有新教徒。她的目光落在昨天洗好的被单上。这是让娜·莫里亚克家的,而让娜也是圣雅克郊外狩猎小屋的教友。让娜的丈夫是做船货经纪的——谁知道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家没买过圣经,不过肯定出得起钱。只是夏尔枢机的突袭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他又敢不敢买?
被单晾干了。她让母亲帮忙叠好,然后用被单裹住圣经,朝莫里亚克家走去。
她算好时间,赶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来敲门。女仆瞧她一副穷酸打扮,叫她在厨房里等着;西尔维孤注一掷,怎么能坏在一个女仆手里?她一把推开对方,走近餐厅。炸猪排的香味钻进鼻孔,叫她胃里一阵抽搐。
吕克、让娜夫妇和儿子乔治正围着桌子吃饭。吕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总是乐呵呵的。让娜则一脸警惕。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和儿子专爱插科打诨,叫她苦不堪言。乔治曾追求过西尔维,如今几乎不忍正眼瞧她。西尔维从前是印书商的女儿,家境殷实、衣着体面,而今已经沦为脏兮兮的乞丐。
西尔维拿出被单里的书递给吕克,买主十有八九是他。她说:“我记得您还没有法语的《圣经》呢。请过目。”她很早就学到,客人要是亲手翻看过,就更愿意买下。
吕克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赞。他对太太说:“咱们该有一本法语《圣经》。”
西尔维对让娜露出笑脸。“上帝自然会欣许。”
让娜说:“这可是违法的。”
吕克答道:“信仰新教也违法。书可以藏起来。”他望着西尔维问:“多少钱?”
“父亲从前卖六里弗赫。”
让娜啧啧一声,好像嫌太贵。
西尔维又说:“不过因为现在的情况,五里弗赫就给您。”她屏住呼吸。
吕克有些犹疑。“要是四里弗赫嘛……”
“成交。书是您的了,愿上帝赐福于您。”
吕克摸出钱袋子,数了八枚泰斯通银币,一枚等于十个苏、半里弗赫。
“多谢,”西尔维说,“还有被单的十便士。”她现在不缺这几个铜板,但想起双手挨过的苦痛,又觉得是自己辛苦赚得的。
吕克笑了笑,又挑了一枚小“迪散” [4] 硬币,正好十便士。
吕克又翻开书。“等我那个合伙人拉迪盖看见,一定眼红。”
西尔维急忙说:“仅此一本。”物以稀为贵,所以新教书籍才卖得上价。父亲教她不可让人知道存货富裕。“要是我哪天找到,就带去给拉迪盖。”
“有劳了。”
“请别说我给了您便宜价!”
吕克心照不宣地一笑。“至少等他付了钱之后。”
西尔维谢过吕克就告辞了。
她有种解脱后的虚脱感,甚至没力气庆祝。她进了临近的酒馆,要了一大杯啤酒,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肚子没那么饿了。走出酒馆的时候,她觉得轻飘飘的。
快到家了,她买了火腿、奶酪、黄油、面包还有苹果,又买了一小坛酒。之后又去买了一麻袋柴火,花十便士雇了个小厮,替她扛回家。
她进了家门,母亲诧异地望着她手里的东西。
“好呀,妈妈,”西尔维说,“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1559年圣诞节后第三天,郁闷至极的皮埃尔第二次娶了亲。
他本来打定主意,婚礼走个过场了事,他才懒得假装庆祝。他既没有邀请客人,也没安排早上的喜宴。他不想让人瞧不起,所以穿了那件新做的深灰色外套。颜色沉郁,恰好配他的心情。他踏进堂区教堂,刚好听见敲钟,时间一分不差。
他瞧见韦罗妮克·得吉斯,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坐在小教堂后排,周围还有六七个吉斯府上的女仆,想必是奥黛特的姐妹。
在皮埃尔看来,韦罗妮克目睹自己这一场奇耻大辱,是糟糕至极。韦罗妮克才是他的意中人。他同她攀谈、向她献殷勤,竭力表现出同她门当户对。可惜这都是他痴心妄想,夏尔枢机毫不留情地点醒了他。韦罗妮克亲眼见证皮埃尔同自己的女仆成亲,这简直比死还可怕。他想打退堂鼓。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报酬。熬过去之后,他就要在登记簿上签上新名字: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荣耀。他从此跻身大名鼎鼎的吉斯家族,成为光明正大的一员,谁也没法夺走。他虽然娶了一个丑八怪女仆,还要替别人养孩子,但他从此就是吉斯人了。
他一咬牙,发誓忍辱负重。
仪式匆匆结束,司铎收的是最低的费用。
其间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丫头不住地嘻嘻哈哈。皮埃尔搞不懂哪里好笑,忍不住觉得她们是在嘲笑自己。奥黛特老是扭头对她们傻笑,那一口坏牙仿佛破败墓地里的墓碑,紧紧排成一排,东倒西歪。
礼成之后,奥黛特挽着玉树临风、野心勃勃的新郎走出教堂,一脸自豪,似乎忘了这桩婚事并非他自愿。莫非她在自欺欺人,以为博得了他的爱慕?
白日做梦。
两个人一路走回家。房子是夏尔枢机替他们置办的,陈设简单,位于大堂区,临近圣埃蒂安酒馆。大堂区是巴黎人每天光顾的集市:肉、酒、有钱人穿旧不要的衣服。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侍女不请自来。一个丫头带了一瓶酒,她们硬是要进门,说要为新郎新娘举杯。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不停打趣说新人等不及要入洞房了。
皮埃尔和奥黛特来到二楼。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这一刻之前,皮埃尔并没有想过是否会和妻子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奥黛特往床上一躺。“哎,好啦,现在咱们是夫妻啦,”她撩起礼服,赤身裸体,“来吧,别浪费嘛。”
皮埃尔恶心到不行。她的一言一行如此伧俗,叫他厌恶到了家。他打心底里憎恶。
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同她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今天还是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