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1999年,台南。
李子维并没有直接将陈韵如载回家,而是载着她来到一处公园。
她下车后,李子维问她:“你还记得这里吗?”顿了顿,“这里是我们第一次交换心里秘密的地方。”
陈韵如张望了一下无人的公园,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交换了什么秘密吗?”李子维问。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被家人遗弃,不禁露出有些苦涩的微笑,再度点头。
“我记得……你就是在这里告诉我,你高中毕业后就要移民了。”她轻声说。
李子维端详着她脸上的神情,像是更笃定了什么,说:“今天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再问一次你心里的秘密。”他看着陈韵如的双眼,“现在的你,到底是陈韵如,还是黄雨萱?”
她早已预料到李子维会问她这个问题。
但她仍硬是挤出黄雨萱的笑容,一脸像是听到什么荒谬事情的夸张表情,回答:“我当然是黄雨萱啊!我又还没回到原本的世界,怎么会是陈韵如?”
然而,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李子维看着她,却完全感受不到黄雨萱曾带给他的悸动。
“如果你是黄雨萱,当我问你是否记得这个地方,你应该会说这里就是你第一次对我坦诚你是黄雨萱的地方,再不然,就是你曾在这里告诉我,未来的2019年是什么样子,还有你跟王诠胜之间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李子维再也按捺不住,一句一句地质问,“但你首先想到的,却是黄雨萱来到这里前,你还是陈韵如的那天晚上,在这个公园里发生的一切。所以你是陈韵如,不是黄雨萱,对不对?!”
李子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一记重锤,不断捶在她的心口上,她急忙笑着想要否认,说:“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当我变成陈韵如的时候,同时也有陈韵如过去所有的记忆,所以我才会知道我来到这里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啊。”
李子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三人合照的照片,翻过来将背面朝向她,逼问:“这你又要怎么解释?这是黄雨萱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跟几天前我在照相馆看你写出来的字迹,完全不一样!”
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被拆穿了。
所有的谎言,都被识破了。
“陈韵如,请你别再装作黄雨萱的样子了!”李子维痛心地看着她,“告诉我,黄雨萱究竟去哪里了?”
她沉默。
“我就在这里!陈韵如,快告诉他实话!”
那道声音又出现了,在她脑海里激动地呼喊。
“陈韵如,告诉我,之前吻我的那个人,是你还是黄雨萱?”
“陈韵如,你快回答啊!快告诉他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告诉他凶手就是谢芝齐!”
“黄雨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说啊!”
李子维的逼问,还有脑袋里的那道声音不断交错冲击,她忽然举起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猛力地摇头,仿佛在抵挡抗拒着什么。
“够了!都不要再说了!”她终于崩溃大喊。
然后,她哀伤地看着李子维,问:“如果我说,黄雨萱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还会跟我说话,还会继续陪在我身边吗?”
尽管,她想自己早就知道了答案,但她仍想赌赌看。
但一如她第一次对李子维告白的那个夜晚,他脸上的表情为难又带着些疏离,他不用说出口,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垂下了头,一如以往的陈韵如,再也没有自信与勇气面对李子维。
以及面对这个世界。
她默默地转身离开,这时李子维喊住了她。
她转过头,见李子维一脸尴尬,同时带着恳求,问:“可以请你告诉我,黄雨萱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吗?她走之前,有说过她会再回来吗?”
陈韵如愣住。
李子维又问:“或者你知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到她?”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李子维心里还是只有黄雨萱。
那个曾经偷走她身体的黄雨萱。
那个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黄雨萱。
泪水从她眼里落下,她却放肆地笑着,像在嘲笑李子维:“你还不知道吗?黄雨萱,还有你很像王诠胜,都只是我编出来的谎言!难道你还不明白,黄雨萱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吗?”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李子维面前,彻底抹杀黄雨萱曾经的存在。
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黄雨萱,那她呢?
还有谁在乎原来的陈韵如?
既然所有人都否定她,为何还要让他们称心如意?
“这一切都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我自以为是的美梦!”她笑着说,泪水却止不住地在脸上流淌。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
不管是她的爱情,或是她卑微的人生。
她硬撑着笑容,转过身,默默地离去。
床头的闹钟准时在六点半响起。
她伸手按掉闹钟,起床,刷牙洗脸更衣,一脸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仿佛这不过就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就像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任何期待。
走到客厅,电视开了整夜,里头的主播穿得一身喜气洋洋,预告着农历新年的到来,并且提醒今晚小年夜将有一波冷气团报到。
她走上前关掉电视,将倒在沙发上睡着的母亲轻轻扶起,送她回卧房休息。
走出房门的时候,陈思源正好也走出房间,一脸睡眼惺忪,一见到她便抱怨:“你怎么又没叫我起床?害我差点儿又要睡过头了!”
她微微低下头,轻声道歉:“对不起。”然后背起书包,准备去上学。
陈思源叫住她:“你怎么了?不会是被男朋友甩了吧?”
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却如同刀割般再次凌迟着她。
她身子一顿,停下脚步,一时间只觉得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要再迈出脚步,竟是那么困难。
陈思源看着她的背影,疑惑地问:“最近这半个月,你真的怪怪的,好像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是啊,已经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里,李子维对她不闻不问,而她,也没有继续假扮黄雨萱的必要了。
她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弟弟,轻声问:“以前的样子,不好吗?”
陈思源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好啊!我好不容易才开始喜欢你,拜托你不要又变回以前那样好不好?我真的很讨厌你那个样子。”他说完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喃喃地说了句“要来不及了”,便匆匆走进厕所里。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仔细看过一眼姐姐脸上的神情。
她来到公交车站牌前,上车,然后下车。
她背着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低着头在校园里快速地走着,回避所有人的目光,像是生怕被人认出来。
生怕被人发现她曾经是个谎言。
甚至,她走过莫俊杰身边时都没发现,而莫俊杰也没有拦下她,只是忧心地看着她离去。
她低调地走进教室,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身旁的同学正抱怨着高三生涯的辛苦,放寒假也要来学校上辅导课,连小年夜也不例外。
她没有加入讨论,只是静静地听着,同学说到一半转过头,赫然发现她已经坐在位置上了,忍不住问:“陈韵如,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跟我们打招呼?”
她抬起头,轻声说:“我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就不想吵你们了。”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她不太对劲。
“陈韵如,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同学问。
“这阵子总感觉你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另一个同学搭腔。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问:“以前的我,不好吗?”
“当然不好啊!”同学半开玩笑地说,“以前你真的超级阴沉的,别说跟你说话,连接近都不想接近。”
“不过,前阵子跟你比较熟之后,才知道你其实很健谈,又很好相处,跟我们以前对你的印象完全不同。”另一个同学也说,“总之,我超不喜欢你以前的样子,拜托你别又变回去好吗?”
陈韵如笑了,眼神却是空洞的。
“是吗?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很不喜欢以前的自己。”她说。
放学后,她不经意地在校园走廊上遇见李子维。
只见李子维脸色憔悴,眼神哀伤,像是这阵子过得不太好,她忍不住想上前关心,李子维见到她,却是一脸冷漠。
“请你不要这样。”他说。
她不解地望着他。
“请你不要再用和黄雨萱一模一样的脸看着我……”他转过头。
她愣住。
原来他的憔悴与哀伤,还是为了黄雨萱。
而对眼前的陈韵如,他依旧视而不见。
李子维再也不愿看她一眼,快步从她身边经过。
她觉得自己胸口里那剩下的最后一点什么,也破碎了。
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她也不想回家,于是慢慢踱到教学大楼前,抬头看了看顶楼,然后走了上去。
当她来到空无一人的顶楼时,她靠在墙边,眺望远方风景,冷风不断吹来,冷气团就要来了,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酷寒。
但她的心更冰冷。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到了吧,当我不再去模仿你,重新做回我自己,我身边的人都好不习惯,他们都好担心,都在问我怎么了?我应该要感到开心的,不是吗?但我知道,他们在乎、想念的,并不是原本的我,而是你之前所扮演的那个陈韵如。”
她露出苦涩的笑容。
她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有人在乎真正的她?
她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如果,她就这样消失了,是不是会比较轻松?
会有人想念她吗?会有人来找她吗?
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聆听什么,然后说:“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怪你。其实,在你闯进我的生活之前,我就不知道闪过多少次念头,想要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这是第一次,她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
“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就这样让自己消失了,大家一定只会想,陈韵如好可怜,怎么这么想不开,陈韵如好可怜,她一个人这样活着,一定很辛苦,陈韵如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然后,我的消失就跟我的存在一样,简单的几句话就被带过,从此没有人再记得我……”她仿佛在低喃着从未有人愿意倾听的最后遗言。
她抹去泪水,眼睛里忽然绽放出异常的神采,说:“但自从你闯进我的生命后,我知道了如果我在今天被某个人杀了,那我的消失,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她露出微笑,“因为,这样大家就不会忘记我,也不会怪我为什么这么软弱、这么没有勇气了。”
她仰起头,被夕阳渐渐染红的天空,最深处就像血一般红。
“所以,其实我要谢谢你,黄雨萱。”她一脸期盼。
就是今天晚上了。
今天晚上,她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说完后,将脸上的泪痕抹干净,离开大楼。
当她独自走在校园里时,看到长廊的尽头有个人影。
那是谢宗儒。
还是谢芝齐?
不过,他是谁,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将要对她做什么。
此刻的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不再感到恐惧,坦然地走向那个人影。
谢宗儒也走了过来,两人交错而过时,目光短暂交会。
他看到她的目光,坦然无所畏惧,甚至带着期待与鼓励,顿时明白了。
时候到了。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陈韵如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扬起难以自制的兴奋笑容,快步跟了上去。
“李子维!”
正要骑车离去的李子维,听见莫俊杰喊他,叹了口气,转过头,说:“不要再说我了,我知道,即使陈韵如说黄雨萱是她编出来的,但我满脑子都还是想着黄雨萱,总觉得——”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莫俊杰焦急地打断他,“我刚刚看到陈韵如一个人站在教学大楼的顶楼,像是在对谁说话。”
李子维一脸困惑:“她说什么?”
“因为距离太远,我读不太清楚她的唇语,不过我想,我看见她提到了黄雨萱的名字。”莫俊杰说。
李子维整个人一震,连忙追问:“还有呢?她还说了什么?”
莫俊杰努力地回想:“我只隐约看到她说什么,如果她自己消失,大家只会觉得她想不开,很可怜,但如果她在今天被消失,那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会怪她……”
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被消失?”李子维问。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陈韵如现在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很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出傻事。”莫俊杰担忧地说。
“她现在人在哪里?”李子维问。
“我不知道,我现在又找不到她了,才这么担心。我刚才打她手机,她也没有接。打去唱片行问,老板也说她没有到店里。”莫俊杰说。
李子维当机立断:“我们快分头去找她。所有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去找找看!”
两个人很快跨上摩托车,但直到夜色降临,他们还是不见陈韵如的人影。
直到莫俊杰骑车经过一处产业开发道路,类似的场景让他猛地想起,陈韵如之前被袭击导致昏迷,案发现场正是在一处产业开发道路旁……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莫俊杰立即调转车头,踩足油门朝目的地飞快驶去。
她记得这里。
那栋废弃的工业大楼。
她从未想过竟会再回到这里,而且是为了迎接自己的死亡。
站在她面前的谢宗儒,脸上是梦想即将实现的兴奋,连说话时都带着些微颤抖:“你准备好了吗?”
她一脸平静,缓缓地点头。
谢宗儒掏出一支针筒,微笑地看着她:“我会用最美的方式,将你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陈韵如将成为他最完美的标本。
她看着他手上的针筒,尽管早已做好准备,但预想到即将来临的死亡,年轻的她终究隐约感到了恐惧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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