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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指南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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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杨泊走进朱芸娘家的大杂院时,他的心情总是很压抑。朱芸正在晾晒一条湿漉漉的印花床单。杨泊看见她的脸从床单后面迟疑地出现,似乎有一种恐惧的阴影一闪而过。

钱带来了。杨泊走过去,一只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没说话,朱芸用力拍打着床单,一些水珠溅到了杨泊的脸上。杨泊敏捷地朝旁边跳了一步,他看见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绳上,疲沓无力,手背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杨泊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女人的手。

这里人多眼杂,去屋里谈吧。

你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朱芸在床单那边低声说,她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哭坏的,沙哑而含糊,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事。我跟他们说暂时回家住两天,说你在给公司写总结。

迟早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他们说清楚。

我怕你会被我的三个兄弟揍扁。你知道他们的脾性。

他们没理由揍我,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们无关。

他们会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这种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们实在要动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杨泊的脸固执地压在晾衣绳上,注视着朱芸在脸盆里拧衣服的一举一动,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离婚,挨一顿揍不算什么。

杨泊听见朱芸咬牙的声音。杨泊觉得愤怒和沮丧能够丑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脸上现在呈现出紫青色,颚部以及咬肌像男人一样鼓胀起来。有话回家去说,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说,别在这里丢人,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你也别在这里给我父母丢人,我们说话邻居都看在眼里。

我不懂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事丢人,我不知道这跟你父母有什么关系,跟邻居又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单那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哽咽,朱芸蹲着将手从床单下伸过来,在杨泊的脚踝处轻轻地掐拧着,杨泊,我求你回家去说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杨泊俯视着那只长满冻疮的被水泡得发亮的手,很快缩回脚。他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钱借来了,你该跟我谈具体的事宜了。我们选个好日子去法院离婚。

等到夜里吧,等孩子睡着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杨泊脚下泼了盆肥皂水,她恢复了强硬的口气,我会好好跟你谈的,我操你妈的x。

杨泊穿着被洇湿的鞋子回到家里,全身都快冻僵了。家里的气温与大街上相差无几,家具和水泥地面泛出一种冰凉的寒光。杨泊抱着脑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他想与其这样无休止地空想不如好好放松一下,几天来他的精神过于紧张了。杨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里,朝卡式录音机里塞了盘磁带,他想听听音乐。不知什么原因录音机老是卷带,杨泊好不容易弄好,一阵庄严的乐曲声在房间里回荡,杨泊不禁哑然失笑,那首乐曲恰恰是《结婚进行曲》。杨泊记得那是新婚时特意去音乐书店选购的,现在它显得可怜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讽意味。

杨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太舒服,头脑有点昏涨,鼻孔塞住了,胃部隐隐作疼,小腹以下的区域则有一种空空的冰凉的感觉。杨泊吞下了一把牛黄解毒丸,觉得喉咙里很苦很涩,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俞琼最后在电话里说的话。恶心。她说。恶心。杨泊说。杨泊觉得俞琼堪称语言大师,确实如此,恶心可以概括许多事物的真实面貌。

夜里十点来钟,杨泊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朱芸先闯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她的三个兄弟。杨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声,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他们动手前先关上了灯,这样杨泊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阴郁而愤怒的脸。杨泊只是感受到他们身上挟带的冰冷的寒气,感受到杂乱的拳头和皮鞋尖的攻击,他听见自己的皮肉被捶击后发出的沉闷的回音,还依稀听见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声,打!打死他我去偿命!杨泊头晕耳鸣,他想呼叫但颈部被谁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人痛打着,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识到要保护他的大脑。于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挡住了左侧的太阳穴,又摸到一只拖鞋护住了右侧太阳穴,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杨泊从昏迷中醒来,房间里已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杨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到了灯绳。他发现房间仍然维持原样,没有留下任何殴打的痕迹。这很奇怪。杨泊估计在他昏迷的时候朱芸已经收拾过房间,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书架上。杨泊觉得女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间。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走到镜子前,看见一张肿胀发青的脸,眼脸处鼓起一个小包,但是没有血痕。杨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为什么要这样?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举起手轻柔地摸着自己受伤的脸部,对于受伤的眼睛和鼻子充满了歉疚之情。他身体单薄不善武力,他没能保护它们。最后杨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处,他轻轻地抠出一块干结的淤血,抹在玻璃镜子上,然后他注视着那块淤血说,恶心。真的令人恶心。

第二天又是寒风萧瑟的一天,杨泊戴了只口罩想出门去,走到门口看见楼道上并排坐着几个择菜的女邻居,杨泊又回来找了副墨镜遮住双眼。杨泊小心地绕开地上的菜叶,头向墙的一侧歪着。后面的女邻居还是喊了起来,小杨,你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杨泊站住了反问道,我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女邻居说,怎么乒乒乓乓地响,好像在打架?杨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休息了。然后他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出了旧式工房。

街上狂风呼啸,杨泊倒退着走了几步。杨泊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恃强欺弱,他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现在风也来猛烈地吹打他。一切都是考验和磨砺。杨泊想所谓的意志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生长的。什么都不能摧垮我的意志。杨泊这样想着朝天空吹了声口哨。天空是铅灰色的,稀少的云层压得很低,它们像一些破棉絮悬浮在烟囱和高层建筑周围。多日来气候总是欲雪未雪的样子,杨泊一向厌烦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希望在售票处会顺利,但他远远地就看见一支队伍从售票处逶迤而出,黑压压一片,杨泊的双眼眼球一齐疼痛起来。这是他特有的生理反应,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这样,只要看见人排成黑压压的蛇阵,他的眼球就会尖利地疼痛,他不知道这是哪种眼疾的症状。

售票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人,一半是排队买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黄牛票贩。杨泊站在标有北方字样的窗前,朝窗内高声问,去北京的卧铺票有吗?女售票员在里面恶声恶气地回答,后面排队去,杨泊就站到了买票的队伍后面。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还卧铺呢,马上坐票都没有啦!又有人牢骚满腹地说,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肯在家待着,怎么都发疯似的往北面跑呢?杨泊在队伍后面轻轻地一笑,杨泊说,这话说得没有逻辑,既然是这么冷的天,那你为什么也要往北面跑呢?发牢骚的人显然没有听见杨泊的驳斥,他开始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咒骂铁路、售票员以及整个社会的不正之风。这回杨泊笑出了声,杨泊觉得到处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怨气和指责,他们缺乏清晰的哲学头脑和理论修养,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耐心,没有方法也没有步骤。

有个穿风衣的人在后面拉杨泊的衣袖,他说,到北京的卧铺票,加两包烟钱就行。杨泊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排队。杨泊觉得那个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队,自然应该买到票,我为什么要多付你两包烟钱?那个人说,别开国际玩笑了,你以为你排队就买到票了?我告诉你加两包烟钱你不会吃亏的,我给你二十块钱车票怎么样?可以给单位报销的。杨泊仍然摇着头,杨泊说,不,我不喜欢这样,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买你这种不明不白的票。那个人鄙夷地将杨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突然骂道,你是个傻x。杨泊一惊,你说什么?那个人愤愤地重复了一遍,傻x,傻x。然后他推了杨泊一把,从排队队伍中穿插过去。杨泊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人钻进南方票的队伍中,杨泊觉得他受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污辱。幸好他已经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捏着钱的手伸进去,被女售票员用力推开了。她说,你手伸那么长干什么?杨泊说,买票呀,到北京的卧铺票。女售票员啪啪地在桌上敲打着什么东西,谁告诉你有票的?没有卧铺票了。说着她站起来把窗口的移门关上了。杨泊伸手去推已经推不开了,他说,没卧铺就买硬座,你关门干什么?女售票员在里面嗡声嗡气地说,不卖了,下班了,你们吵得我头疼。杨泊看看手表,离售票处的休息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可她却不卖票了,她说她头疼。杨泊怒不可遏,朝着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账。他听见女售票员不愠不恼地回答,你他妈的才混账呢,有意见找领导提去。

杨泊沮丧地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几个票贩子立刻跟了上来。那个穿风衣的也在里面,他幸灾乐祸地朝杨泊 眼睛,怎么样了?买到卧铺票啦?杨泊站在台阶上茫然环顾四周,他说,这个世界有时候无理可讲。穿风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车票,怎么样?现在肯付两包烟钱了吧。杨泊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沉默了一会,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杨泊说,我绝不妥协。

这天杨泊的心情坏透了。杨泊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广袤的悲观和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天气恶劣的缘故,当一个人的精神轻如草芥的时候,狂暴的北风就变得残忍而充满杀机。杨泊觉得大风像一只巨手推着他在街上走,昨夜挨打后留下的伤处似乎结满了冰碴,那种疼痛是尖利而冰冷的,令人无法忍受。路过一家药店时,杨泊走进去买了一瓶止痛药。女店员狐疑地盯着他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你哪里疼?杨泊指了指口罩后面的脸颊,又指了指胸口,他说,这儿疼,这儿也疼,到处都有点疼。

星期一杨泊去公司上班,同事们都看见了他脸上的伤。没等他们开口问,杨泊自己做了解释,他说,昨天在房顶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没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杨泊拿了一叠公文走进经理办公室,默默地把公文交还给经理,他说,这趟差我出不成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么啦?经理很惊讶地望着杨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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