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英雄相惜 1(2/2)
“谢谢您,森贝雷先生。我看……咱们还是一起慢慢走回家吧?”
父亲点头同意。
“来,现在就走吧。没事了。”
干冷的寒风阵阵吹来,父亲的脑袋清醒了不少。我们沿着圣安娜街走了十分钟之后,他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时候,可怜的父亲正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不已。或许,他这辈子从未这样喝醉过。
“拜托,今天的事情,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他央求我们。
到了距离书店大约二十米处,我发现有人坐在那栋楼房的门廊下。天使门街角的乔尔巴百货前的大型路灯,映照出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膝上放着一只行李箱。一见到我们出现,她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有客人。”费尔明喃喃低语。
父亲首先看到了她。我发现他表情有异,脸上突然多了格外凝重的冷静,仿佛惯有的拘谨霎时恢复正常了。他往前走向年轻女孩,却忽然裹足不前。
“伊莎贝拉?”我听见他这样唤了一声。
我怕他仍因酒醉而神志不清,更怕他万一不小心在街上跌了跤,因此,我往前走了几步跟上去。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
4
她大概顶多十七岁。这时候,她跑上前,站在百货商行前的街灯下,挂着腼腆的笑容迎接我们,并举起手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
“我是苏菲亚。”她报上名字,略带外国腔调。
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见到的是幽灵。我用力吞着口水,全身不寒而栗。那个女孩的长相,堪称母亲的翻版,活脱就是从父亲书桌上的照片里走出来的。
“我是苏菲亚。”女孩又说了一遍,有些局促不安,“您在那不勒斯的外甥女……”
“苏菲亚……”父亲结结巴巴地念着,“啊,对,苏菲亚!”
还好费尔明在场,控制场面完全就靠他了。他以手肘碰了我一下,立刻惊醒了沉溺在惊讶情绪中的我,接着,他向女孩解释,森贝雷先生碰巧身体微恙。
“是这样的,我们刚刚一起去喝了几杯,这个可怜的家伙,才喝了一杯矿泉水就开始打瞌睡。请别在意他,小姑娘,他通常不会这样呆头呆脑的。”
我们在门口发现了劳拉阿姨发的紧急电报,因为没有人在家,电报被塞在大门下面,内容恰好提到了女孩抵达的时间。
回到楼上的公寓,费尔明将父亲安顿在沙发上休息,接着,他吩咐我去煮一壶热咖啡。他趁机和女孩闲聊了几句,询问她旅途情况可好,又聊了一些寻常话题,这时候,父亲也渐渐恢复了体力。
苏菲亚说话带着迷人的口音,举止尽是青春少女的活泼可爱,她告诉我们,那天晚上十点钟,她抵达弗兰萨车站,从火车站搭出租车到加泰罗尼亚广场。到了这里之后,她发现没有人在家,因此就近找了一家小馆子,一直待到店家打烊为止。然后,她干脆坐在柱廊下静静等着,相信迟早会有人出现的。父亲记起了她母亲那封信上提过苏菲亚要来巴塞罗那,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抵达。
“真不好意思,让你在街上等了这么久。”父亲说道,“通常我这个时候不会出门的,但是今天晚上为了庆祝费尔明告别光棍生涯,所以……”
一听到这个好消息,苏菲亚也跟着兴高采烈,她随即起身,在费尔明脸颊上吻了一下表示祝贺。费尔明虽然已经退出单身汉的战场,依旧难掩兴奋,当场就邀请她出席婚礼。
我们闲聊了半个小时之后,刚从贝尔纳达的告别单身派对返家的贝亚,上楼经过时,听见屋内热闹的人声,于是就敲了门。当她走进饭厅,初见苏菲亚那一刻,只见她脸色顿时发白,随即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表妹苏菲亚,她住在那不勒斯。”我向她介绍,“她到巴塞罗那念书,接下来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贝亚尽力掩饰内心的惊慌,并一派自然地问候了她。
“这是我太太贝亚特丽丝。”
“拜托,叫我贝亚就好,根本就没有人叫我贝亚特丽丝。”
时光流淌,配上咖啡的芳香,苏菲亚骤然来访的冲击正逐渐消减,片刻之后,贝亚提醒我们,这个可怜的女孩一定累坏了,最好早点上床休息,明天再聊也不迟,就算是大喜之日也一样。她把苏菲亚安顿在我小时候的卧房,至于费尔明,确定父亲不会再从床上跌下来之后,他也决定回去歇息。贝亚还向苏菲亚打包票,她可以出借洋装作为出席婚礼之用。这时候的费尔明,就算相隔两米仍嗅得到气息中的酒味,在他正打算对两位女性的身材异同大放厥词之际,我赶紧碰了他一下,适时让他闭了嘴。
架子上摆着一张父母结婚当天的合照,影中人正默默观望着我们。
我们三人坐在饭厅里,盯着那张照片,惊讶之情未曾稍减。
“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费尔明咕哝着。
贝亚在一旁睨视我,试图解读我的思绪。她握住我的手,满脸笑意,打算岔开这个话题。
“怎么样,你们那场派对气氛如何?”
“庄严肃穆。”费尔明一本正经地说道,“女士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的派对可是和严肃一点都扯不上边。”
费尔明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就说嘛,碰到这种事情,女人比我们更会胡闹。”
贝亚露出神秘的笑容。
“说谁胡闹啊,费尔明?”
“请原谅我一时口无遮拦,贝亚小姐,我这天生就爱多嘴的本性,稍不留意,蠢话就出口了。天地良心啊!您的美德和修养,根本没有人比得上,为了避免再对您出言不逊,我愿意从此保持沉默,离群索居度过余生,安安静静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没这么好的事。”我说。
“换个话题吧。”贝亚打断我们。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们俩一眼,仿佛我们才十一岁,然后说:“建议你们按照传统在婚礼前去防波堤散步。”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
“好啦,快走吧!你们明天最好准时在教堂出现……”
5
在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刻,唯一能找到仍在营业的馆子,就只有蒙卡达街的桑巴涅特酒馆。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在店家忙着清理打扫的时候,还特别通融我们在那里多消磨了一阵子,后来要打烊时,大伙儿得知费尔明再过几个钟头就会变成已婚男子,老板特地向他表达遗憾之情,并且送了我们一瓶餐厅特选好酒。
“加油!什么事都难不倒您的。”
我们在一贯凋敝残破的港口区巷弄间闲逛,直到天边染上了一抹淡紫,两人心照不宣,是时候了,新郎和伴郎,也就是我,要一起沿着防波堤漫步,然后坐下来迎接晨曦,眼前是世间最大的海市蜃楼,那个倒映在黎明的港湾碧水中的巴塞罗那。
我们坐在那儿,双脚悬在码头边,一起喝着桑巴涅特酒馆赠送的那瓶酒。美酒一口接一口入喉,两人默默凝望着眼前的城市,视线跟随着一群海鸥的翱翔路线,看着它们在海上圣母大教堂的圆顶和邮政总局的尖塔群之间筑起一扇天上拱门。遥望远方的蒙锥克山巅,灰暗的蒙锥克堡矗立高处,仿佛一只神秘猛禽,殷切地打量着山脚下的城市。
一艘大船汽笛响起,划破了漫天寂静,接着,我们看见停靠本国船只的码头另一端,有艘大型邮轮起锚了,准备离港出海。邮轮驶离停泊处之后,螺旋桨忽地启动,港口海面上顿时凿出深深的波痕,船头则朝着出海口前进。几十名旅客已经聚集在船尾,忙不迭地挥手告别。我不禁好奇,萝西朵是否也置身其中,伴着那位垂垂老矣的雷乌斯废铁回收场老板。费尔明盯着邮轮,心事重重。
“达涅尔,您觉得她将来会幸福吗?”
“您呢?费尔明,觉得自己将来会幸福吗?”
我们看着船只渐行渐远,人影逐渐缩小,终至隐于无形。
“费尔明,有件事一直让我很纳闷。为什么坚持不让大家送您结婚礼物?”
“因为我不喜欢让大家为难啊。再说,人们常送的结婚礼物,像是全套的杯子,还有那些刻上西班牙国徽的小汤匙,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嗯,我倒是真的想送您一样礼物。”
“您已经送了一件大礼给我啦,达涅尔。”
“那个不算,我说的是实用的礼物,而且您会乐在其中的那种。”
费尔明好奇地看着我。
“难道是陶瓷圣母像或是十字架吗?那个贝尔纳达已经收集了一大堆,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地方坐下了。”
“别担心,不是那种东西。”
“该不会是红包吧……”
“可惜的是,您也知道,我是穷光蛋一个。我岳父的那笔钱,他是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
“这些支持佛朗哥的老右派就是这样,吝啬得要命。”
“我岳父是个好人,费尔明,别这样说他。”
“我一定要弄清楚,请别岔开话题,因为我已经被吊起胃口了。到底是什么礼物?”
“猜猜看。”
“一大盒瑞士糖?”
“错错错……”
费尔明皱起眉头,已经好奇得受不了。霎时,他的双眼亮了起来。
“……不会吧,已经是时候了吗?”
我点了点头。
“现在正是时候。好好听我说,您今天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费尔明,任何人都不行……”
“就连贝尔纳达都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