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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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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良也回了村里种茶,可他步步比别人晚,他生来比别人慢,种茶看风向行事,回乡又下了两年决心。种采摇炒焙,他在家炒茶,踩茶叶机,老婆下田,采好茶叶,他骑摩托车运回家。阿爸去世,他当村里下一任师公,开药方比父亲都强,中西医结合、配符,总能医病。今日,供销社已不见了,路边铺塑料布卖货的妇女,倒还如当初一般卖着绿壳暖水瓶。我国权喝着绿壳暖水瓶里的水泡开的好奶粉,长得比哪家的小伙子都高,论八字、论面相、论姓名笔画,都该有出息。

芒果树老板拉凳倒茶,与跛脚良谈天。他不愿招认自家找不到儿子,末了若真是传销了,说出去难堪。便说儿子忙做生意,家里急着打电话叫他回来相亲,说着说着,自己几乎信了,脑袋里恍然是儿子成亲的安排。老板说现在办喜事,家里自己买办完了雇厨子来炒一天菜,也要付厨子五百元手工,跛脚良便算,镇上饭店知根知底,确更省事,办喜事就不该贪小。到了晚上五点多,他并没做什么,一下午只是坐直在那喝茶,却非常累了。闻了小半日炸排骨的油香,到这时候,炸排骨配上醋,一盆子一盆子地端出来了。街上来往的车辆渐渐消灭了声音。灰尘静寂了。妇女抖一抖塑料布,叠成长方,放胳膊底下夹住,杂货放回店里,拉起身边儿子的手,走了。老板站起身,到冰柜边上去招待客人了。跛脚良踩上摩托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戴上手表,坐进长途车,下广州。一路上,这车人被卖了两次猪仔,头一回是在厦门边上的龙海,司机突然叫乘客下来,换另一台车。这阵势他十多年前出门做工时没有见过,而今见全车人当猪仔卖掉,打包转给另一个司机,跛脚良听着新鲜,也担心要叫他再交一次票钱,就等在后面,问明白了才肯下车。待别的乘客一哄而上,在新车上占满了好座位,只剩颠簸的后排高座位给拖腿上车的他,他又懊恼。

车冲得飞快,像开向敌人似的。原来如今长途车上买两块钱开水就可以泡面,跛脚良闻着车厢里的泡面香味,望向窗外,想,无需出远门是跛脚的福气,年轻时打工都是成群结队去,最远也只到过福建交广东的县城,头一回独个出远门,居然竟是广州城,居然已快五十岁了。

夜降下来,车厢外蓝得墨深,灯光一灿一灿,树高高低低地在公路边投下漆黑的暗影,他长久以来的不安居然消退了一点,心中兴奋而平静。过会儿,车厢里又涌起脚臭。他把脚上新皮鞋脱掉,有点欢喜。临行前老婆一定要他穿新的,嫌过他好端端的硬要出门乱花钱,还是为他找出新鞋,新白袜。出门还不穿新的不是坏规矩吗。他想到这,心里一跳。

前面的乘客播放着手机音乐,男人一顿一顿地唱,“我承认都是盐惹的祸,偏偏如糖似蜜最动人”,词句让跛脚良觉得神秘。他拿出手机看看,想,等找到国权,要他来帮助在手机里存一点大戏放来听。又想,等找到了他,也不必再出远门了,何必存戏呢。在摇晃着的长途车里,跛脚良半睡半醒,浅想,还是叫国权回来,无要打工了,帮别人家茶店做生意也没有出息,早些回来成亲,到时家里第四层楼房的毛坯房也粉刷装修了,小的住上去,一家人种观音卖观音。他喜欢便兼学一点画符开药,去江西龙虎山参加培训,回来收入不会坏。迷糊中他睡着,车子一个大动荡,他惊醒,发现手机还握在手中,快藏入夹克衫内袋收好。

过云霄,经诏安,入广东,往汕头,公路边树逐渐少了,跛脚良侧脸压紧车窗,时睡时醒,车摇晃他就醒来,看窗外。沿海门湾,车子行驶在临海公路上,公路边不见树脚,树像从海里长出来,如同布袋戏偶一般脚底如有手持,让他感到出门的奇异和恐怖。海面上银浆闪耀,映出月亮光辉,颤动不止,那海面不断有白点跳跃闪动,星星点点的白色火焰光辉得像碎米盐粒铺就耀眼一道,仿佛也构成一条神秘的火焰路,与这公路同样无头无尾,从一个地方来,向一个地方去,等着不知情的人在其中清醒,等待好人去踩踏。他想,那边便是香港呵,再那边便是美国呵。

再被转车卖猪仔,是陆丰和汕尾中间。天微亮,跛脚良随着吆喝抖擞了清晨的精神,要穿鞋提包下来换车。寻鞋,不见了。

他喊起来:“哪个偷了我的新鞋!”乘客都呼啦啦下车去了,他高叫:“不要走,肯定有一个偷了我的鞋,藏到他包里去了!”

司机过来赶他:“快下车,鞋反正不在我这车上,要拉下段乘客,等不了你。”

他急道:“丢是在你这里丢的,找也要在这里找回来!好端端一双新的黑皮鞋!你要负责任。”

司机冷笑,反而后退了,坐回方向盘后,从反光镜看他。“有本事你赖在车上,我再过十分钟发车,经揭阳去梅州,你去不去?有本事你打电话给公安局,看揭阳管你,梅州管你?”

跛脚良光脚挪移下车,老婆给他出远门穿的新白袜子也脏了。他提包,站到上一车乘客的队脚,未敢喊有小偷,喊了一声:“我鞋不见了,新的黑皮鞋,老人头!”有人回头,公路边两条无动于衷的黄狗耷拉着耳朵看着他,前面的人站得离他远了一点。他再拼着哀吁一声:“我鞋教人拿去了!”底气消灭,渐渐不好意思起来,不再喊了。又有人回头看,他把头低下来,甚至怕前边的人看出来他就是那个丢了鞋又喊叫的废物。冒犯了神灵,新鞋就该报给贼人吗?我一向懂事,只这次轻心,做惯了佛生日,大意了,老天便要这样不断责罚我。这算公道,还是冤枉?

在晨曦的尾巴里,太阳逐渐升起来,海面披一匹金黄的绸布,跛子站在一群聋子中,跛脚良立在队末,等待下一轮车光临。他想,偷我鞋的贼就在这人世间呵,几乎落下泪来。

到广州,花二十五元,跛脚良进汽车站候车大厅里的商店,买一双布鞋。袜子底粘了口香糖,他脱下,放入裤子口袋,想到不要污了符,又拿出黏腻袜子,跟卖鞋的讨个塑料袋装起,深塞旅行袋一角。走出去,感觉买小了一号,回去换,卖鞋的就不肯换了。路线早查好了,他紧着脚,按地图找去,不见公共汽车站。行人昂然走过,不睬他提问,一个拿草筐卖水果的老太倚着广州城盛开于深秋的一丛丛绛紫秋杜鹃,眯了眼睛说,车站早换地方了,往那边走。广州与想象中不同,论城市,和今日的安溪县、泉州市也无分别。他花三块钱,向老太买了半斤橘子,坐在花坛边吃了两个,橘子皮甩手扔在背后,再过几个月,这些橘子皮就会滋养出新花朵来,正是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过路的小年轻看了他一眼,他心里映出几句古文,就有一股气概踏实了心头。这异乡啊,难为儿子在此地受苦,全因我犯天地之禁,定要找到他,携带回乡。

找见国权打工的茶店,已是日暮。跛脚良背着一肩膀落日站在茶店门口,嘴巴干得像炭火堆。他紧一紧旅行袋,走去茶店一侧的红木泡茶台,说:“我是林国权的阿爸,他在这里做工。”

老板喊一声“国权!”,厢房那边的门腾一下打开了,却不见人,好似谁从里边踢了一脚。门里传出几分像国权的声音:“来了!”跛脚良一急,不管老板倒茶,径直往厢房去。国权没死。没做传销。好好的。和几个小伙子坐在充仓库用的厢房里,背对着茶叶包打牌,正起身要出来。

跛脚良一下子整个人都塌了,他说:“你还是死了好。你咋不死了去。”

那些小伙子围近了,讲话纷纷动听,老板过来劝住,拉他出屋喝茶。国权垂头陪坐,手里抓个镊子扦茶碗,扦完一敲一敲,拿那镊子击打桌子边,敲得人慌。跛脚良只要抓住国权问个究竟,心头火烧一样,端起茶碗,停也不停,一碗碗倒进嘴,舌头教滚水烫得生疼。老板塞给国权两张红票子:“带你爸去吃饭。”

国权说:“也没怎么,就没有空打电话。店里生意忙。”

国权说:“噢,我换号码了,没跟家说。你都打到别人手机上去了,人家好烦吧。”

国权说:“是有个对象。谈几个月了。不用带回福建去。再议啦。不结婚,结婚没意思。”

国权说:“没有住宿舍了。租了个房子。不方便,我去找老板讲,让你住店里。不要花钱。”

国权说:“身体好着。”

国权说:“回去哪有发展。春节肯定回去嘛。你们不要心急,春节肯定回去,待这里也没有的玩。”

跛脚良送家乡米粉给茶店老板,打一个电话给国梅,说,你弟没事,国梅就笑起来,说,我讲他没事吧,你非要去,来回要一千块吧?夜里,跛脚良歇在茶店仓库。看店的小伙子让给他钢丝床,他推了又推,睡上去,夜半饿醒了,再睡不着。清晨他早起,给小伙子搭手,帮忙推起卷帘门,又去给全店人买早点。等在鱼蛋粉铺门口,人群推搡,他想,也不知怎样能帮国权的日子好过些。直到有人催:“大叔,瘸子,到你了!”将他唤醒。

白天,跛脚良守在店里,寻机会和国权说话。第一天,国权淡个脸,走路绕开他,到店里吃饭过来叫一声:“阿爸,一起来。”第二天,国权出去跑业务,别人告诉跛脚良,说国权找了个外地婆,两个住在一起。第三天,他吃过午饭,瞅准了,揪住国权,问外地婆的事。国权冷冷懒懒,说介绍也没用,你们又不要我娶,北边人,湖北的。上一个四川的你们不是就给撵走了!我真心不愿回家。不要我娶,你们就无再打听这些事。过年我必定回去的,平时无再不断打电话给我老板。跛脚良想,村里娶云南贵州外地婆的,花十万买来,三层新房子盖起,生过两个孩子,房子都要装修了,照样跑掉,不能娶呵。他又说,国权,你莫要生家里气了。你没事就好。第四天,老板发话了,要国权带阿爸回租屋看看,这样不成话。

一开门,屋子黑暗的,声音叮当飞溅,小屏幕乱射五彩。跛脚良的心一紧。国权拉灯绳,原来不是女人,是和他同住的小伙子正对着电脑打电子游戏。那小伙子也不懂礼,未起身,忙着急拍电脑旁一个圆东西。跛脚良进了国权屋,跟外屋那小伙子一样,床和柜子以外,大物事是一个电脑,满屋闷着香烟气味,桌上一只女人发梳,几个喝空了的冰绿茶瓶子,烧鸡窝在塑料袋里。跛脚良坐了一下,起身替儿子收拾。儿子几乎发怒了:“不用动!阿爸你休息。”他在电脑桌子前的塑料靠背椅坐一下,坐不妥当,又从衣架上拿一条毛巾铺到床边,坐下。

过一晌,外地婆回来了。高个子,满脸都是头发,穿个绿裤子,推门冲跛脚良笑,打了个招呼,听着像新闻联播。儿子拉她出去,她又在外屋笑开,听不清说些什么,只剥落一地笑声。跛脚良忧愁起来。不可分辨的异乡人,儿子你不要发傻气呵。他坐在屋里,定定神,把符从随身包里取出来,摩挲一下,贴到儿子房间门顶。他又走出去,进堂屋,说:“有一件事相求你,阿爸担心你,这个符可以保佑,我贴到灶上去。”儿子不应,外地婆张口引他去厨房。

他贴了符,走出来,问国权要新电话号码。外地婆写给他,他试拨一下,通了,国权裤子口袋响起来,一颤一颤。没有彩铃。他揣测过多少次儿子更换彩铃背后的意图呵。“你在这边得学好。”跛脚良像哀鸣的鸟儿一样,终究说出来了,回去也对得起老婆。儿子冷静一晚的眉毛到底绞起来了,早等着似的。

回县城的汽车是每周一班。要等从广州发车直接经过县城的,就要再住两晚。若肯坐到市里,从市里坐车下县城,再去镇上,每天夜里都可以走,加起来便宜四十元钱。到达广州的第五天晚上,跛脚良向老板告别,去赶夜车。老板留他,他就诚实说:“老板热情款待,我几日住在这里,多有麻烦,真是不该。”

老板就说:“国权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店里生意忙,他们年轻人离开家,也是贪玩。这几天招待不周,过年我多给他放几天假,让他回去好生住一段。”

九月十七过火以来,跛脚良的胸膛始终像有根麻绳系住,现下,事情办妥,麻绳反而抽紧了,一抽一抽疼起来。他索性都说了出来:“老弟,我实是坏规矩冒犯了上边,怕连累国权,出来见他没有受苦,我就不怕了。你照看国权上进做人,我林海良全家感谢。”

他看到老板狐疑中有轻蔑的眼神,你个跛脚佬难不成还是逃犯呢?在这眼神里,跛脚良就告别,驼起提包,独自安了心,慢慢向汽车站去,踏上他回家的第一段路程。他进汽车站买了票,走出来,穿小巷,要再看看广州城,再去候车。

就在他走在沉重的暮色里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

两个歹人从后头逼近了跛脚良。他教人摁住了肩膀,有点迟钝地顿住脚步。后腰眼被顶了个硬东西,他想要努臂抬手,按包带,又放下手,整个身体静下来。歹人扯他的包,他说:“拿去,还有个手机,也拿去。”歹人没听懂,低沉地诺了一声,凉的尖东西在他腰间动了一动。他降下嗓子,凝住神,缓缓念普通话:“里头口袋有手机。”

转瞬间肩膀空了。探手摸到汽车票还在裤子背后口袋里,跛脚良浑身轻巧了一些,在裤腰上擦了擦手掌。夜晚渐渐落下,让他沉浸其中,裹着新布鞋的脚底板一步步拖过去,没有一丝声音。小巷口有几家大排档,人吵吵嚷嚷散散淡淡地坐在露天座位上,顶上搭着颜色不甚清楚的塑料雨棚,吊着灯泡,这就是在享受的人啊,一种陌生的热闹笼罩着那个棚子,里面顶上光是黄的,棚外灯泡跟一侧标牌是白的,光打在地面上,黑巷子里照出一个柔和的白圆圈,像用旧的铝盖扣住街面。你呈上了你的欠债,人人终究有去处,这安恬也是一种神秘的奇迹。多日以来从脖颈到肚皮缠绕得他紧张的麻绳松了绑,他崭新地向车站走去。

2014—2019,芝加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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