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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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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房间妈妈回顾自己的生活。这一生的前二十八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和外婆,后和妹妹同一个房间。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一个新村、一栋豪庭。三十一岁时她生育,她的身体白天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孩子上幼儿园,能按时起床睡觉后,她过起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在家中安装大浴缸,虽然丈夫会毫不留情地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当她的面排泄、走出去时不关门。她从浴缸起身,看见一团手纸漂浮在马桶里,膨胀得像胖大海。那时她喜欢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

现在吃下头痛药片便获得舒适,到夜晚她拥有整个家。妈妈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方瓶子顶扣粉色小皇冠,像小香水瓶。买来全彩图的杂志,适合在绿色房间夜里暖黄的落地灯下看,健康或者旅行,翻一页就忘记一页。安放一台香薰炉。窗外的柏油道路在夜晚想必发出神秘的黑色光泽。有时她打扫房间,擦书柜门,四壁发亮。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

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她是唯一的活人。

有人建议他们养一条狗,爸爸考虑了这个提议。带大量视频和图片的宠物百科让其他网页打开得很慢,但他不愿意关掉窗口,对约克夏梗产生了几乎可以称为热切的冲动。他有些担心会不习惯家里有狗的味道,去过一次宠物店后,这个忧虑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狗的味道。爸爸和妈妈约好星期六下午到朋友介绍的狗场去买小狗崽,那里除约克夏梗外,还有银狐、柯基、雪橇犬。朋友认为爸爸也可能会喜欢日本柴犬,不过要看过才知道。整个星期中爸爸都期待星期六到来,直到星期四夜里他梦见狗走失了,又回来了。先是跟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跑远,像是在郊外新科技园区那种宽阔又不通向任何有人的地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他挪动步子却跑不动,不可能追上。在梦里他墩坐在地上痛哭,回家抖着手开门的一刹那,却又听到狗的吠叫,梦里这叫声可真熟悉,听惯一辈子了似的。

他不愿意再有可能失去什么了。狗能回来而孩子却不会,他无法抑制住怒气。他预料到自己在现实中可能会在遛狗后用钥匙打开家门让狗进家时因为狗确实能够走进家而憎恨狗。

努力自然怀孕的按时索骥失败以来,爸爸和妈妈很少碰对方。也不是完全没有。二人相处时,房间里用了多年的挂钟走字变得很响。人的沉默和焦躁放大了钟表的声音,迟滞、黏稠。钟表也让人更焦躁,可怜的钟表。人默默不动,两个人守着墙上的一个活物。有时爸爸觉得自己和妈妈像尘世中的双鬼,亲近彼此时才有了肉身具象的形态,短短相互依赖。但这种神秘的令他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也并没有让亲近变多,想一想,就过去了。

爸爸发现说谎有清热镇痛的功效。说谎之外,他和妈妈不大说话。有时妈妈突然说个不停,爸爸伸手按按她的太阳穴,表示容忍,表示关心,表示按下停止键。他把空置的卧室里原本摆放的跑步机和整理箱移到阳台,住了进去。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文明了,花两小时争吵,花一天在手机上打字相互道歉。

有一段时间妈妈指责爸爸只爱他自己。反过来,爸爸不这样看待妈妈。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疲劳。

在妈妈尝试几种宗教的过程中,爸爸以身边有科学实验正在发生的态度观察和记录样本的效果。佛教,她参加了放生和舍粥活动,都不喜欢,浪费食物。去过普陀山,还不错。试了基督教,不喜欢一同聚会的人,其中有些人太崇洋媚外。后来她落脚于灵修课程,参加在郊区的周末冥想工作坊,倒出乎意料,不都是坐着做瑜伽、想象蓝天绿草之类的事,也不是让人回忆罪孽之类的事,而是尽量让人跑起来、跳动,让人愉悦甚至欢腾,至少暂时表现出来这些情绪。还有赤脚舞蹈环节,还与比她年轻二十岁的人以及外国人一起野餐烧烤。她回到家时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这些关于自然和野草、清晨和裸体的竭力令人重生的试探让爸爸怀着伤感想起童年和家乡。非常奇异,那座中原军区大院中曾是他年轻的叔叔阿姨,现在成为他年老的叔叔阿姨的人们,如今有相当高的比例都在相信基督教的各种古怪的地下变体,有些老人每天吃牛肉,认为这是来自西方的神的旨意。红色的肉块是长寿的律令,老人以警觉发亮的眼睛躲避死亡投在他们四周的阴影,认定状如阴间的炼狱有无数粗野狂躁的土狗在等待不愿养生的人。

世界改变了。早在几年前她和爸爸尝试再要一个孩子时,妈妈就发现了。那时妈妈去医院做排卵监测和输卵管疏通,她发现生殖中心的女洗手间小隔间门背后贴着代孕、提供健康卵子、处女取卵的小广告。

现在她和爸爸去海边散步,从家走去滨海路的林荫道上脚底是一路亮晶晶的彩色纸片。当然城市就是这样。一直以来电线杆上都漆着代开发票的电话。总会有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卖房,他们对你的情况清清楚楚。另一些人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信用贷款,他们不清楚你的情况,但认为你总有遇到难处的、落网的时候,值得守株待兔。单元门上和门缝里有美女公关的广告和电话号码,他们想你总有软弱的时候。到如今城市的地面上花花绿绿地贴着新的事物,包生男孩、定制双胞胎性别、交易卵子,代孕母亲可以选择农妇、大学生、东南亚人、墨西哥人、擅长马术的白人女研究生。可以选择有多次生育经验的农妇,更能保证孩子诞出顺利,或选择处女,让你的孩子出生在最鲜嫩无垢的子宫。其他国家的代孕服务更乐于招募生育过健康婴儿的女性来代孕,有经验,不那么情绪化,不会突然执着于保留腹中的婴儿。寻找处女,一种地方特色,新房比二手房价格翻三倍。你有些厌恶地以为这个演员写真似的明艳女孩肖像是一种色情服务的迹象,它却是子宫服务的迹象,让人悲伤。

以前让人出卖阴道,现在让人连子宫和卵巢一起出卖。一个套装。

当时,在试管婴儿和代孕都失败以后,理所当然的下一步选择是改用新鲜的卵子,从孕到育都使用另一具身体。妈妈和爸爸没有沿这条道路走下去,在回忆之中,妈妈觉得爸爸比她更乐于考虑别人的卵子,稍微更乐于一点,不像她那样完全排斥。是否有可能,爸爸考虑过他和别人直接生育?离开这段婚姻,或者不离开而重新获得一个孩子。他也许可以轻轻松松地令一个年轻女孩受孕,也许可以自自然然就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晚上,没有负担也无需计算,缺乏准备也不必担忧,不用激起也准时到来的欢乐,几个月后转化成隆起的腹部。年轻女孩容易受孕。生命力激发生命力。年轻使人勃起。年轻带来孩子。就是这样。

在女人的一生中渐渐地子宫就比脸要重要了。不说话的、位于身体正中心的器官,一个盛放未来孩子的宫殿,一个神龛。比阴道也更重要,当然。

卵巢也重要。妈妈三十出头的单身女同事说如今有“余卵计量”的检查,医院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卵巢的库存:充足—在衰退中—严重衰退。装着玻璃球的半满口袋,每个月你扔出一个,年轻时你嫌重,嫌没用,嫌它惹麻烦,逐渐你看待这个口袋从半满变成半空。妈妈的同事从担心会意外怀孕到担心自己彻底不孕,只隔两三年时间。女人如何逃出这个口袋?

始终如此。是男人总需要孩子,非要把某种血脉或者dna或者使命依靠身体传下去。女人不总需要孩子。但每个人都告诉你是女人想要有孩子,想要,需要,无论如何都要,必须得有。

后半夜,妈妈待在自己的房间。真是的,就好像你女性的身体是一只塑料脸盆。小时候那一种,没有特点也不太结实的塑料脸盆,丢了就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那些人行道上被踩在脚底的广告还告诉你可以定制:选择你想要的女孩子的类型,选择你想要的未来孩子的类型。

什么都这样容易吗。告别自己的孩子这样容易吗,他们以为?可以摘出来,可以塞回去,可以拿走,可以卖吗?妈妈想起孩子小的时候,送去幼儿园时从来没有闹过,第一天就挥着手告别,自己走进去,后来也总是高高兴兴的,周末都要去上学,那么快乐的好孩子,从来没有过公共场所的号啕大哭,从来没有非去索要什么东西,只有一次,孩子三四岁时,她带孩子去商场买了一只盆底印着斑马的新塑料大澡盆,孩子一定要坐在那个盆里回家,她端着盆走下电梯,走进停车场,盆放在后座上。

澡盆里的孩子!她想起小薇。胎停育后小薇拿到了20补偿金,是中介机构承诺负担的,另外付了钱做引产手术。在那年,妈妈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面试未来的代孕母亲,像决意走上一条不归路,她已经放弃了有百分之百的自己的孩子。而那时爸爸在去之前对候选人很有些好奇。当时妈妈想,爸爸对其他的女人,可能成为自己孩子的某个形式的妈妈的女人,这样在意。男人看到一具新鲜年轻的女性身体,承载着自己的孩子。而女性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暂时安放在别人的身体。男人是不是对身体总有占有欲?是不是代孕母亲像某种古代的外室,专门生孩子的那一种,弥补妻子的无能,也是某一种房,某一种妾室。科学使得爸爸与代孕母亲不需要接近,但男人是不是还会感到存在着某种联结,那个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因此好奇,因此对代孕母亲也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妈妈不觉得亲近,她只是极其、极其期待,期待怀胎一个月就可以生出孩子。选定小薇,回家后,她轻松了许多,甚至对爸爸说,但愿我们的孩子早产几周,让我们早些见到它。后来她想过,是不是自己太着急,才会有又一个孩子又一次离开。

那时在b超室里看着小薇剥开衣服露出肚子,妈妈对她有感谢的心情也有排斥的感觉。如今她不这样想了。她疑惑自己怎么会那样残忍,对另一个女人。

所以那一年,广州一套三室一厅住四个同乡女人,计划是在广州住八个月,临产搬去珠海分娩,其中一个是小薇。中介按时发照片和视频,告诉爸爸妈妈其体重增长情况和体检结果。起先每周发一回,到第五个月,妈妈要求在小薇卧室里安了监控器。夜里也能看到她的活动,关灯后画面黑白,分辨度低下去,被子盖住肚子。再见到小薇,她露出一口白牙,说,你们看我时,摄像头那个小人背后有个灯会红一下。她大概要去其他房间换衣服。妈妈疑惑自己以前居然没想过这件事。

现在她听到年轻的、孩子三岁的女同事说,讨厌家里的保姆。孩子对保姆太亲了。有什么事,孩子先看向保姆,再看妈妈。“我家阿姨,我想撵走她。”妈妈插话,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你又要她爱你的孩子,你又要她不接受你孩子对她的爱,你又希望在自己想要割断时立刻就有某种神秘力量彻底切断你先前要求她给你孩子的爱。这还不如男人。男人不要娼妓的感情投入,因为男人起身后就想要马上离开。倘若娼妓投入了感情,男人还会害怕。你自己是女人,你应当懂得保姆也懂得娼妓。你为什么这样残忍?类似地,你要你丈夫去赚钱,更多的钱,超过工资的钱,你又要他六点钟回到家。

妈妈变得难以接近。她和她周围的人不一样了。她认为这不是由于她经历了悲剧,而是因为别人拒绝承认那些显而易见的真理。她知道别人只看她乖戾,不过他们认为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可名状、没有语言能够真正描述和叙说的悲剧,愿意以容忍补偿她,他们像在为社会赎罪,道德感的转移支付。也许实际上她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因而挑剔的那种人。人类不能接受这种人啊,人类只能接受比别人有钱因而挑剔的人,以及太过悲惨因而挑剔的人。妈妈不介意被当成后者。

妈妈长久地在心中发表小演说。

爸爸和妈妈去参加了婚姻治疗的心理工作坊。“生活中的小美好,”治疗师说,“每天都要试着发现一件。”

比如今天傍晚小区外蛙鸣阵阵,多么美妙,让人能领会感恩的含义,要慢慢地,逐渐地,学习珍惜生命中这一天的特别。

比如若是早餐格外好吃,治疗师说,要想到这是怀有耐心和细心才能做出的早餐,其中独特的配料是爱意。

当然也别急着一蹴而就。肯定不容易。

此外要为自己设立能够达到的小目标。比如每周保证有两个晚上一起在家吃晚饭。

但也不要因未达到目标而忧虑自责。最关键就是停止自责。

妈妈搜索其背景资料,得出结论,如今以指导他人为生太容易了。“那我也可以当生殖医学国家二级咨询师”,妈妈说她绝对不会再去那个工作室。除了陈词滥调什么都没有,墙上还挂着那人和名流的合影。在妈妈耳中蛙声如同葬礼上的军乐队。爸爸认为她太负面、虚无、愤世嫉俗。在孩子死去之前,自己的妻子曾是个可爱又粗心的女人。

可以这样总结:“悲剧把她变成了知识分子。”但这同样是陈词滥调,类似于:贫穷使人高贵;饥饿带给人耐性;希望就悄悄躺在绝望之中,只要你肯去发现;坏天气遴选出好水手;人生经历总能带来成长;战争令人失去双腿而人反倒因此更珍惜生命并倡导和平;不幸给人心灵的深度。

为什么人需要心灵的深度?

妈妈发现爸爸在看一本叫《非暴力沟通》的书。她不想学他,自己去找了门讲书的广播课,配合着买来《非暴力沟通实践篇》,整本都是应用题。她边做早饭边用耳机听。

有时她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不时心悸。错误之一在于当年不该让孩子去那所中学。年轻时爸爸说他爱她的原因是她又快活又马虎。爸爸讲究茶叶,她嫌麻烦,向来只用茶包。和同事一起在午休的闲极无聊中在网络上算命,星座师要求她们给出生日与大致出生时刻,她特地打电话给母亲问清自己诞生的精确时间,晚上九点半左右,接近九点四十。但她同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星座师阴历生日。当然!她向来过阴历生日。半年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时她已经为测算结果在日常生活中的呼应发出过几次惊叹,“太准了!”也因此她已经把这位神算子推荐给两个好赶时髦的同事。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爸爸笑得前仰后合。现在她怀疑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马虎,更没有那么快活,阴历生日是个偶然的错误,或者她只是不太在乎。多年共度的岁月中,是他的喜爱将她塑造成一个力图马虎也力图快活的人,对什么都放心。如果她仔细一些,用功一些,加入她本不愿意加入的妈妈群,更早去查询政策的缺口,更多去寻求别人的建议,她的孩子本可以早一年上小学,也就早一年上中学,也就未必会升入这所中学。类似地,如果她当初不那么快活,如今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妈妈发现世界上到处都是谋杀案的新闻。这个世界怎么了!她在机场书店看到一架架的日本罪案小说。封面都是血。出差旧金山,酒店所在的街区居然有好几家塔罗牌算命的小店,她走进去,在穿紫色长袍、眼窝深陷、涂蓝黑眼影的女人面前坐下,写下公历生日,眼泪汪汪。

晚饭后爸爸和妈妈去散步。也许这是在冥府日历中具有某种意义的一天,临近海滩的路口飘荡着烧纸的味道,燃起几堆明亮的小火,围着想必是家人的人。沙滩上平时坐着救生员的二层观察台内,现在坐着一个悬空向外架起钓竿的老头,冲妈妈喊:“小姑娘!”爸爸和妈妈愣住了,停下脚步。“小姑娘!吃饭了吗?来玩儿!”穿着随意但算体面的老头子,头发有些长,钓竿末端亮着一盏小蓝灯,坐得端端正正,恐怕是脑袋的某个小角落糊涂了。小姑娘!一种奇异的温暖让妈妈想要哭一会儿。

这时候爸爸应该说点什么。制止那人。骂他几句。至少对妈妈说“老流氓”“这是个神经病”。或者搂住妈妈的肩膀。或者牵起她的手,换个方向,或者走得更快一些。可爸爸发现他不想评论也不想介入,这好像仅仅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他对她有巨大的、显著的、他在这样的时刻会尤其明确地感到的亲近感,但丧失了保护欲。

以他自己的标准,他不是男人了。

爸爸年轻时,在男人中间、在单位里、在饭桌上,如果谁的妻子打来电话,大家会说,不过是老婆打来催回家的,不用接,或者敷衍几句,继续喝酒,仿佛蔑视家庭颇有男子气概,可实际上又都相当要求家庭稳定。孩子死去后,爸爸发现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似乎都更加重要,男同事第一时间接起电话,以正确的方式过周末,阖家出行。单位组织旅游,带家属,常常是年轻的男同事抱着孩子,妻子走在后面。他们都会换尿布。有时爸爸对孩子觉得抱歉。

孩子活着时喜欢问他与妈妈相遇的故事,从孩子很小时就开始问。“爸爸,你要细细地讲给我听。”他就告诉孩子刚进单位时他在田径队,跑一百一十米栏,妈妈在排球队,单位组织的活动里两个人总能遇见对方。“再讲细一点。”孩子很感兴趣。孩子会告诉同学自己爸爸妈妈体育都好,小时候孩子为此光荣,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再来追问细节与细节的意义时,爸爸辨认出孩子的眼睛中有已经爱上了某个人的热情与犹疑不决。体育是一个因素,不过爸爸想,这只是浪漫故事细说从头的必需写法,你在哪里看见了谁,你喜欢谁长及腰际的头发,谁把你带到哪个饭桌上认识了谁,你先认识谁,其后又意外认识了谁并被打动。一个人一生中会这样看见、认识、记得许多人。而人与人真正建立联系是靠一些小事,那些事让你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某种光、某种程序、某种气味与众不同。有一次爸爸陪妈妈去集体宿舍区附属的修鞋摊取运动鞋,他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修鞋的老头要和她强横地争吵,他原本站在宿舍管理中心门外,抽烟等她,听到争吵声,他跑进去代替她争辩,她眼泪几乎涌出眼眶,他一时奋不顾身。从我到我们,从谢谢到不再说谢谢,就是因为这样的事。那天之后爸爸在心中担负起保护妈妈的使命,一条单行道,虽然妈妈始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人的保护。爸爸想,如果他与妈妈在其他情况下相遇,会愉快吗,会有孩子吗?

孩子活着时他没有问过孩子是否愉快。那时他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孩子是否愉快。有时孩子明明应该愉快或者平静,看起来却不是,他便要求孩子高兴一点,别哭,不应该闹,太作了,懂事一点,长大吧。现在爸爸认为自己不配活着。

爸爸和妈妈不再读报。中国造出第一艘航母,叙利亚的小女孩在死去,朝鲜半岛面对着爆炸的危险,分裂带来平衡也带来希望,法国发现像狐狸又像猫的新动物,非洲大陆许许多多的人以不同形式流亡或者经受屠杀和矿难。也不再看电视。非常难弄,人人都在用智能手机谈工作,很难躲开手机里转发来的新闻报道。不得不读新闻时,爸爸觉得讽刺。“全球招聘局级干部”?全球和局级干部不应该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他奇特地发现自己是个好发议论、爱批评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痛失会坚持每季度聚会。地点据说起初在茶馆,后来在一户人家的客厅。爸爸和妈妈在宜家的餐厅遇见过他们一次,那些爸爸们和妈妈们说,大家都有宜家会员卡,在这里喝咖啡免费,正好一聚。爸爸和妈妈端着放肉酱意面的盘子,既不想坐下又不想走开,在附近一张长桌的边上和人拼了桌。那张桌子坐的都是老年人,面前没有盘子,多数很吵嚷,在争辩什么事情,其中夹以两个很沉默的,其中一位老太太嘴角垂到下巴。爸爸和妈妈听出来,这些老年人参加了某种集资理财,董事长消失、钱也跟着消失后,他们报案了。他们商议着要去首都北京讨个说法,已经去过一次,火车到河北被拦截回来,现在他们准备再去一次。妈妈右手边那个胳膊肘总撞到她的中年人说,手机群不安全,有卧底。还是宜家好。

家具什么都见证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听见了。中学的塑胶操场跑道也一样,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后来那所中学重新铺了一遍操场。

警察,搬家,试管,宗教,心理学,活下去。是否让人想活下去的只有二人中谁得了绝症?不能治愈,只能治疗,死得很慢的那种绝症。在五六年之中逐渐死去。新的紧张,新的绝望,新的团结,新的亲密。爸爸奇特地发现自己还是个爱幻想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爸爸和妈妈出门去吃饭。饮料单上,两页中一半是果昔,健康饮料,转化成液体的蔬菜,延长寿命的尝试,毫无必要的零度可乐。孩子还活着时喜欢吃油炸食物,五香卷、虾枣、薯片、天妇罗、炸鸡,一盘炸牛肉条会蘸尽一整碟椒盐。爸爸会制止孩子,少吃这些,吃有营养的,能长高,个子高多好,你想想。孩子表示不在乎身高,煮鸡蛋不好吃,扇贝也不好吃。鱼则刺太多了。

“爸爸不要管我!”孩子年幼时恨恨地说。

他想,整个教育哲学都是错的。个子高?劝魏晋时代的人考虑未来移民火星者的福利。“这是为你好。”父母根本无法知道什么对孩子好,什么危险,什么致命。全是错误。而爸爸和妈妈永不能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一步。

现在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的两侧。他们谈了一会儿科技与日常生活的变数,虚无缥缈的东西,银行产出票面上的财富,战争的a面与b面,5g将进一步分割那些能在家上班的人与必须使用双手和头脑之外的身体部分去劳动的人。国家在发生许多变化,汇率与房价的走势中有不可测的奇妙,让人们处在似乎永无休止的迁移之中,这种动能与伴随其中的那种一定要将生活变得更好的坚忍耐性是爸爸和妈妈不能够领会的。生在南方的人现今生活在北方,觉得太干燥了。反过来,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觉得太潮湿了。但这些人,这些有家族和家庭,有老人和后代的人,似乎都能令人羡慕地忍耐下去,在生活中持续看到新意。一点抱怨和一点回忆,一点陪伴和一点盼望就够了。

他们意识到晚餐是暂时的。散步是暂时的。永恒的是孩子死去了的现实。日子过不下去了,至少与对方不能,但因为同样的原因,必须要与这一个对方,把日子过下去。

2018—2019,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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