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你有车吗?”年轻的意大利人问朱莉安娜,一边呷了口咖啡。
查利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朱莉安娜点的东西。
“你能开车把我送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吗?”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打量她。她越发紧张起来,同时又越发全神贯注。“那家旅馆,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能过个夜就行,怎么样?”
“行。”她说道,“我有车。一辆老斯蒂贝克。”
查利看了一眼朱莉安娜,又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司机,然后把朱莉安娜的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过道尽头的广播响了起来:“请注意,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贝恩斯先生在座位上一惊,然后睁开眼睛。从他右边的窗户,可以远远地看到底下黄绿色的大地,还有蓝色的一大片,那是太平洋。火箭助推飞机要开始漫长的着陆过程了。
广播先用德语,然后是日语,最后用英语解释说:“禁止吸烟,禁止解开安全带,禁止离开座位。着陆需要八分钟时间。”
然后,一声巨响,减速火箭突然启动。飞机东摇西摆,不少旅客都惊叫起来。贝恩斯先生笑了笑,过道对面的另一位乘客也笑了笑。这位乘客的一头金发剪得很短,年纪轻轻。
“他们吓坏了——”那个年轻男子用德语说道。但贝恩斯先生立刻用英语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我不会说德语。”那个年轻人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贝恩斯先生把刚才的话用德语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德国人?”那个年轻的德国人用生硬的英语惊讶地问道。
“我是瑞典人。”贝恩斯回答说。
“但你是从柏林的滕佩尔霍夫机场上的飞机。”
“是的,我到德国出差。我因为做生意,去过许多国家。”
显然,那个年轻的德国人怎么也不相信,在当今世界上做国际贸易,乘坐——或者说乘得起——汉莎航空公司最新飞机的人,竟然不会,或者说不愿意说德国话。他对贝恩斯说:“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先生?”
“塑料。聚酯。树脂。人造纤维——工业上用的。你明白吗?不是民用的。”
“瑞典也有塑料产业 ?”那人一点也不相信。
“有,而且非常棒。如果你愿意把名字留给我,我会把我们公司的宣传册寄给你。”贝恩斯先生拿出笔和便笺本。
“不用了。这在我身上是浪费时间。我是个艺术家,不是商人。我无意冒犯你。你在欧洲可能看过我的作品。我叫亚历克斯·洛策。”他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恐怕对现代艺术没有兴趣。”贝恩斯先生回答说,“我喜欢二战前的立体主义绘画和抽象派绘画。我喜欢绘画寓意隽永,而不只是纯粹地表达理想。”说完他就转过身去。
“但艺术的任务,”洛策说,“就是提升人的精神,战胜肉体的欲望。你说的抽象艺术,体现了一段时间内精神世界的颓废。精神世界的混乱,归因于老富豪集团统治的解体。那些犹太富翁、资本家富翁,他们是国际上支持颓废艺术的团体。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艺术要前进——不能原地踏步。”
贝恩斯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窗外。
“你以前有没有来过太平洋沿岸国?”洛策问道。
“来过几次。”
“我一次也没来过。我在旧金山有一个作品展,是由戈培尔博士办公室和日本当局共同举办的。是一个文化交流项目,为了增进双方的相互理解和友谊。我们必须缓和东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你不这样认为吗?我们应该加强交流,艺术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贝恩斯点了点头。下面,透过火箭喷出的火圈,已经可以看到旧金山的城市和海湾了。
“旧金山哪里有好吃的?”洛策问道,“我在王宫大酒店订了房间,但我想,好吃的应该在国际区,比如唐人街。”
“的确是这样。”贝恩斯说。
“旧金山的物价高吗?这次行程用光了我的所有积蓄。政府真会节约。”说着他笑了起来。
“那要看你兑换外汇的汇率是多少。我想你身上带着德国的汇票,建议你到萨姆森大街上的东京银行去兑换。”
“非常感谢,”洛策说道,“我还是在酒店兑换好了。”
飞机就快到达地面。贝恩斯可以看到机场、飞机库、停车场、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还有房屋……景色很漂亮,贝恩斯心想。青山绿水,金门大桥笼在薄雾之中。
“下面那个巨大的建筑是什么?”洛策问道,“刚建了一半,一面还敞开的那个。是航天基地吗?我一直以为日本没有宇宙飞船。”
贝恩斯笑了笑,说:“那是金罂粟体育场,是个棒球场。”
洛策笑了。“对,他们热爱棒球。不可思议。他们居然为了娱乐,为了一种浪费时间的无聊体育活动,兴建这么大的工程……”
贝恩斯打断他:“工程已经完工了。那是它最后的形状。一面是敞开的。这是一种新型建筑设计,他们为此很是骄傲。”
“看上去——”洛策看着底下说道,“像是犹太人设计的。”
贝恩斯打量了眼前这个人好一会。猛然间,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德国人的大脑不太健全,精神有些失常。洛策是认真的吗?他是不是言不由衷?
“我希望我们在旧金山再见。”飞机着地的时候,洛策说道,“没有同胞一起说说话,我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哦,对。没错。但从种族关系上看,我们十分亲近。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是一致的。”洛策开始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准备解开操作复杂的安全带。
在种族上,我跟这个人很亲近吗?贝恩斯疑惑地想。真的近到连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一致了吗?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精神也有问题了。我们生活在精神病流行的世界里。狂人们都掌握了大权。我们意识到这种状况已经有多久了?面对这种状况又有多久了呢?我们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意识到这种状况了呢?洛策肯定没有意识到。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精神失常,也许你反而是正常的。或许最终你会逐渐恢复正常,幡然醒悟。我想,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了这种状况。这儿那儿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但广大的民众……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旧金山这里的几十万民众,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中?或者他们猜到,窥探到了事实真相?……
但是,他想,精神失常 是什么意思呢?这当然要从法律上界定。我指的是什么呢?我能感觉到它,看得见它,但它究竟是什么?
他想,精神失常应该是指他们干的种种勾当,指他们的为人。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人的无知,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后果的无知。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造成的破坏,以及正在造成的破坏。他转念一想,不是的,这不对。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虽然我能意识到它,感觉到它。但是——他们极端残忍而又毫无目的……这是不是精神失常呢?不是的,上帝,他想。我找不到它的定义,说不清楚。他们是否忽视了现实中的某些部分?对。但又不仅如此。精神失常是指他们的计划。是的,他们的计划。他们征服星球的蓝图。这是一个疯狂失常的举动,就像他们先前征服欧洲、亚洲,然后是非洲的举动一样。
他们的想法无限宏观,不是这儿的一个人,那儿的一个小孩,而是非常抽象的概念:种族啊,领土啊,血缘啊,荣誉啊。想到的不是获得荣誉的人,而是荣誉本身。对他们来说,抽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他们看中的是“优秀”这一品质,而不是这个那个优秀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时空观。他们看穿了此时此地,进入到遥远广阔的黑暗深处,进入到无始无终的永恒之境。但对生命来说,这却是灾难。因为最终将会没有生命。远古时代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和热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这种状况会再次出现。现在只是一个过渡。宇宙的进程不断向前,把生命压碎,让它们重新变成花岗岩和沼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生命都是短暂的。而那些——那些狂人——回应了花岗岩和尘土的呼唤,回应了无生命物质的需求;他们想助自然一臂之力。
然后,他想到,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而不是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和上帝一样的力量,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这就是他们疯狂的根源。他们被某种原始意象征服,自我疯狂地无限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代了上帝。这不是狂妄自大或傲慢得意。这是自我的极度膨胀——一种顶礼膜拜者和被顶礼膜拜者的混乱状态。人没有吃掉上帝,而是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没有认识到人是孤立无援 的,对整个宇宙来说人无足轻重。宇宙不会注意到我,我默默无闻地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不是更好吗?上帝注意到的那些人,全毁灭了。让自己变得渺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上帝的嫉妒。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贝恩斯说:“洛策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是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策哀怜地看着他。
“你根本看不出来,”贝恩斯说,“因为我的外表一点也不像犹太人。我的鼻子整过形,粗毛孔变小了,皮肤用化学方法增亮过,头颅的形状也改变过。简而言之,外表上是不会被看出来的。我可以,而且常常混迹于纳粹的上流社会,没有人能揭穿我。而且——”他停了停,凑近洛策,用只有洛策一个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除了我,还有其他犹太人。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
过了一会,洛策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国家安全警察——”
“安全警察可以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也可以告发我。但我上面有人,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占据重要位置。你的告发会被质疑,然后我就会反过来告发你。通过上层这些人,你很快就会被拘留。”贝恩斯笑了笑,向洛策点点头,然后沿过道径自走开了,加入到其他乘客中。
大家走下舷梯,朝寒风中的机场走去。快到地面的时候,贝恩斯碰巧又遇到了洛策。
“事实上,”贝恩斯在他旁边说道,“我讨厌你的长相,洛策先生。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告发你。”说完他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在机场的尽头,机场大厅的入口处,许多人等在那儿。乘客的亲人和朋友,有的挥手,有的张望,有的高兴,有的焦急,有的正在扫描乘客的脸。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子,上身穿英式大衣,脚踏牛津尖头鞋,头戴圆顶高帽,穿着十分讲究。他站在人群前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随从。他的大衣翻领上别着一枚日本帝国政府第一商会的徽章。就是他,贝恩斯先生意识到,田芥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了。
那个日本人向前一步,高声叫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好,田芥先生。”说着贝恩斯伸出手。他们握握手,然后鞠躬致敬。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也在一旁鞠躬致敬,一脸高兴的样子。
“机场空旷,有点冷,先生。”田芥先生说,“要不要现在就乘我们商会的直升机打道回城,还是你想用一下机场这里的便利设施?”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脸。
“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回城,”贝恩斯说,“我想先登记宾馆。但我的行李——”
“言道先生会照看你的行李。”田芥先生说,“他随后会把行李送到你那儿。你看,在机场取行李,要排一个小时的队。比你路上乘飞机的时间还长。”
言道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贝恩斯说。
田芥先生说:“贝恩斯先生,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田芥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最好的美国工艺品里挑选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贝恩斯先生。
“那就——”贝恩斯说,“谢谢你了。”他接过了盒子。
“整个下午,各个部门的高级职员都在挑拣备选礼品。”田芥先生说,“这是正在消逝的美国传统文化最正宗的代表,所剩已经不多,是一件珍品,散发着往昔繁荣时代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盒子里的黑天鹅绒衬垫上放着一只米老鼠腕表。
田芥先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贝恩斯抬起头,看到田芥先生紧张专注的表情。不是的,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非常感谢,”贝恩斯说,“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今全世界只有很少量一九三八年出产的真品米老鼠腕表,或许只有十只。”田芥先生说道,一边打量着他。看到贝恩斯先生对礼品很满意,田芥先生高兴极了。“我所认识的收藏家里还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件藏品。”
他们进入候机室,一起走上舷梯。
言道先生在他们身后念道:“春雨落,屋顶上,顽童布球尽湿透…… ”
“他在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田芥先生。
“在念一首古诗,”田芥先生说,“德川中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