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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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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开始了,信介·田芥先一个人待了一会儿。他坐在日本时代大厦的办公室里深思默想。

从家里出门之前,他就已经接到了伊藤关于贝恩斯先生的报告。伊藤确信贝恩斯先生不是瑞典人。他最有可能是德国人。

但是伊藤的日耳曼语能力,日本商会和日本特工组织都不满意。这家伙或许根本就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田芥思忖。他只有盲目的热情和不切实际的教条。侦探,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管贝恩斯先生是哪一国人,他们以及那位来自日本本土的长者的会谈很快就要按计划进行了。田芥先生对贝恩斯先生很有好感。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具有那种上层人士的基本素质——就像他本人一样。那是一种直觉,一眼便知。剥开所有的虚礼和外在形式,直达内心。

心被代表阴郁的两条阴爻锁住,有时会感到窒息。即便如此,阳爻的光明依然在中心闪烁。我喜欢这个人,田芥先生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他是德国人还是瑞典人。真希望逍遥丸能治好他的头痛。马上别忘了问问这件事。

他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

“不,”他粗鲁地对着话筒说道,“现在什么也不讨论。我在内省。”

小麦克风里传来拉姆齐的声音:“先生,刚才楼下通信社传来消息。第三帝国的总理死了。马丁·鲍曼死了。”拉姆齐没有了下文。一片寂静。

田芥先生想,要取消今天所有的工作安排。他从桌旁站了起来,紧握双手,急促地来回走动。让我想想。立刻给德国领事发个正式唁电。小事一桩,可以让手下人去做。表示深切哀悼什么的。日本人民和德国人民同悲同泣。然后呢?静观其变。一定要随时准备在第一时间接收东京的指示。

他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道:“拉姆齐先生。确保和东京的联络畅通。让那些接线员提高警惕,在通信上不能有任何闪失。”

“好的,先生。”拉姆齐先生回答道。

“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取消一切日常事务,回绝所有日常事务相关的来访者。”

“这?”

“我得严阵以待,以防突发事件。”

“好的,先生。”

半小时以后,也就是九点钟的时候,日本帝国政府驻西海岸最高长官,日本驻太平洋沿岸国大使,尊敬的嘉山九芥男爵发来消息,说外交部要在苏特街大使馆召开一次特别会议,每个商会都要派一名要员参加。这意味着田芥先生要亲自出席。

没时间换衣服了。田芥先生匆忙乘坐快速电梯来到楼下,片刻之后就坐上商会的高级大轿车,一辆一九四〇年的黑色凯迪拉克。开车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经验丰富的中国司机。

在使馆大楼前,他看到其他显要的车已经停在四周,一共有十二辆。一些上层要人正沿着大使馆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上,鱼贯而入,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司机打开车门,等他出来。田芥先生拿起公文包,迅速下了车。公文包是空的,因为他没有什么文件可带——但必须得带着包,免得看上去像个旁观者。他大步踏上台阶,像是这个事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其实他压根连会议的议题都不知道。

要人们成群地聚在一起,在大厅里悄悄议论。田芥先生和几个熟人围成一圈,他不时地点点头,跟他们一样——一脸严肃。

不一会,一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把他们领进一个大厅。折叠椅已经放好。所有人依次进入,找位子坐下。除了咳嗽声和脚步声,大厅里悄无声息。没有人再说话。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几张稿纸,朝一张稍高一点的桌子走过去。穿着条纹裤:是外交部的代表。

一阵骚动。其他要人低下头,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先生们。”那位官员居高临下、声音洪亮地说道。所有人都朝他看去。“大家知道,德国总理已被证实死亡,是柏林的官方声明。这个会议不会很长——你们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会议目的是向大家通告我们对现在德国政坛中各个派系的看法。不出意料的话,这些派系都会站出来,不择手段地争夺鲍曼先生留下的空缺。

“简而言之,就是说说那些值得注意的显贵。第一位是赫尔曼·戈林。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他的详细情况。

“因为身材原因,大家都称他为‘胖子’。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勇敢的空中英雄,组建了盖世太保,在普鲁士政府担任要职,是早期纳粹党中最残酷的一位。但由于后来纵情享乐,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具有那种能喝点红酒的温文尔雅的气质,我们政府告诫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尽管传说这人身体状况不佳,甚至有严重的胃病,但他像古罗马贪婪的野心家,随着年岁的增加,对权力的欲望有增无减。曾有一张骇人的照片,上面是戈林穿着宽大的长袍,和宠物狮子待在一起。这张照片无疑是他的真实写照。他有一座巨大的城堡,里面放满了各种战利品和文物。战争期间,一辆辆货车把偷盗来的无价之宝运到他的私人住所,甚至军需物资也要给他让路。我们对此人的评价是:这个人权欲无边,并且有能力获得这些权力。在所有纳粹人中,他是最自我放纵的一个,和已故的希姆莱先生形成鲜明对照。希姆莱先生薪水很少,节衣缩食。戈林先生是以权谋私的代表,利用权力攫取私人财产。这是种原始心态,甚至有些粗俗,但他为人聪明,或许是所有纳粹头目中最聪明的一个。他的行为动机:像古代皇帝一样为所欲为,满足自我。

“其次是戈培尔先生。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以前信仰天主教。出色的演说家、作家,见多识广,头脑灵活,性情狂热,机智幽默,温文尔雅。对女人十分殷勤。有风度,有教养,有能力。工作勤奋,喜欢发号施令。据说他从不知疲倦,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尊敬。是个有魅力的人物,但据说比其他纳粹分子更加狂热。政治上倾向于中世纪耶稣会的观点,更糟糕的是,还混合了德国的虚无主义。被认为是纳粹党唯一真正的知识分子。年轻时想成为剧作家。朋友很少。下属对他敬而远之。但他却是欧洲文化精华精雕细琢的产物。有野心,但不是为了自我满足,纯粹是为了利用权力。在政体上,倾向于普鲁士的军国主义。

“下一个,海德里希先生。”

外交部的官员顿了顿,抬起头朝四下的听众看了看,接着继续往下说。

“比前面两位年轻许多,参加了一九三二年最初的革命运动。是希姆莱手下的党卫队精英。希姆莱在一九四八年莫名其妙地死亡,至今真相不明,海德里希可能参与其中。在警察系统公开清除了其他竞争对手,像艾希曼、舍伦贝格等。据说这家伙让许多纳粹党内的人胆战心惊。在众人皆知的警察和军队冲突结束后,政府机构开始改组,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胜出,希姆莱负责德国国防军。一直是鲍曼的忠实拥护者。在所谓的党卫队城堡体系建立之前受过精英训练。据说从不感情用事。对于其个人动机,则一无所知。可能持有如下社会观点:人类斗争是一场场游戏。他有一种奇特的准科学的超然态度,类似于某些技术领域人士。不参与任何人或意识形态的纷争。总结如下:他具有非常现代的思维方式,属于后启蒙时代的人物,摒弃一切所谓必要的幻想,如相信上帝等。至于他这种所谓现实主义的思维方式意味着什么,东京的社会学家们还莫测高深,所以这个人对我们来说还是个问号。但是应该注意此人精神方面的退化,有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田芥先生在听讲过程中感到一阵恶心。

“冯·席腊赫,希特勒青年团的前头目,被认为是个理想主义者。表面上很有魅力,实际上非常幼稚和无能。对纳粹党的目标坚信不疑。负责抽干地中海,把它改造成万顷良田。五十年代早期,他缓和了在斯拉夫地区实施的残暴的种族灭绝政策。直接向德国人民请求,让残存的斯拉夫人在隔离起来的保护区里生存下去,比如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带。呼吁结束某些形式的安乐死和医学实验,但以失败告终。

“赛斯—英夸特博士。前奥地利纳粹党人,现在负责第三帝国的殖民地事务。可能是第三帝国版图中最遭人恨的一位。据说大部分针对被征服人民的高压政策都是他促成的。和罗森堡一道,在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令人震惊的胜利,比如尝试对战后幸存的所有苏联人进行绝育手术。这方面还没有确切证据。但是人们认为,他是少数几个要为非洲大屠杀决策负责的人之一。目前,黑人人口已濒临灭绝。他在气质上可能最接近第一位元首——希特勒。”

外交部发言人结束了枯燥漫长的列举描述。

田芥先生心想,我觉得我快疯了。

我得离开这儿。我犯病了。我感到体内有东西在往上涌,快要喷出来了——我快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费力地沿着过道,经过一把把椅子和一个个听众,向外走去。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去盥洗室。他快步沿过道向门口走去。

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羞耻啊。居然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发病了。丢尽了脸。他继续往前跑。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为他打开门,他走了出去。

恐慌立刻消失了。他眼前的景物不再旋转,又变清楚了,地板和墙都静止不动了。

刚才眩晕症又犯了。中耳失调,毫无疑问。

田芥先生想,是间脑——古老的脑干——运转失常。

突发性的机体瘫痪。

想想那些确定的事情。想想日常的生活。从什么地方获得平静呢?宗教?他想象着。现在跳一曲从容的加伏特舞。非常好,跳得非常好,你把握得真好。这支舞就是这样的风格。 这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船夫》,吉尔伯特和沙利文。他闭起眼睛,想象着战后多伊利·卡特演出公司巡演时的场景。那个确凿无疑的世界……

一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扶着他的胳膊,问道:“先生,要不要帮忙?”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没事了。”

那个人表情平静,一副关切的神态。没有嘲笑。或许里面的那些人都在笑话我?田芥先生想。在心里笑话我?

罪恶!实实在在的罪恶。像水泥一样坚固。

简直不敢相信。我无法容忍。客观存在的罪恶。他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听着苏特街上来往的车辆声和外交部发言人的讲话声。我们所有的宗教都出了问题。我该做些什么呢?他问自己。他走到大使馆前门。一名职员打开门,田芥先生走下台阶,来到小道上。车都停在那里。他的车也停在那里。司机们都在车旁站着。

罪恶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倾倒在我们身上,渗透进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心脏,甚至渗透进路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盲目的田鼠,只知在泥土里用鼻子摸索前进。我们一无所知。我看出了这一点……现在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能惊慌地大声喊叫,意欲逃离。

真可怜。

当他朝自己的车走过去时,他看到所有的司机都注视着他。笑话我吧。忘了拿公文包,丢在座位上了。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朝自己的司机点点头。车门打开了,他钻进车。

送我去医院,他想。不,送我回我的办公室。“日本时代广场,”他大声说道,“开慢点。”他看着这座城市,看着来往的车辆,看着路边的商店,看到了一幢非常现代化的大楼。还有人,男人和女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他到了办公室以后,指示拉姆齐先生联系另一个商会,有色金属矿产商会,让他们去大使馆开会的代表回来后跟他联系。

刚过中午,电话来了。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在会上的窘态。”田芥先生对着话筒说道,“大家肯定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我慌忙离开的时候。”

“我什么也没注意到。”有色金属商会的人说道,“只是会后我没看到你,纳闷你到哪儿去了。”

“你很会说话。”田芥先生阴郁地说。

“一点不是。我相信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报告,根本不会注意其他事情。至于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听完对权力角逐者的介绍?那是第一部分。”

“我听到关于赛斯—英夸特博士的那部分。”

“介绍完之后,发言人详细分析了德国的经济情况。日本本土认为,德国计划减少欧洲人口,并让北亚人沦为奴隶——还要屠杀所有的知识分子、有产阶级和爱国青年等等——这是经济上的一场灾难。但德国在科学和工业方面取得的巨大技术进步挽救了这场灾难,也就是那些神奇的武器。”

“是的。”田芥先生说。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就像二战中,他们使用的神秘武器v—1火箭、v—2火箭以及喷气式战斗机救了他们一样。”

“耍耍花招而已。”有色金属商会的那人说道,“他们主要靠原子能勉强支撑。还有火箭到金星和火星飞来飞去,像耍马戏一样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尽管他们大吹特吹太空飞行的意义,但这样的太空飞行其实没有任何经济价值。”

“但是这些飞行仍是引人瞩目的。”田芥先生说。

“发言人的预测很悲观。他认为,大多数纳粹的高层人士都拒绝正视德国的经济困境。这样一来,他们越发助长了喜欢冒险,喜欢不安定、不可预测的东西的风气。先是狂热,接着是害怕,然后孤注一掷地提出解决方案,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一句话,发言人想说的是,这样就会把最不负责任、最不计风险的竞争者推上权力的宝座。”

田芥先生点了点头。

“所以,最后胜出的可能是最糟的,而不是最好的人选,我们必须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在这场权力争斗中,理性和负责任的一方将被击败。”

“发言人说最糟的人选是谁?”

“海德里希、赛斯—英夸特博士和戈林。这是日本帝国政府的观点。”

“最好的人选呢?”

“可能是冯·席腊赫和戈培尔博士。这一点,发言人说得比较含糊。”

“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发言人说,此时此刻,我们更要对天皇和内阁抱有信心。我们要相信日本帝国一定会不负众望。”

“当时是不是又有一阵对天皇表示恭敬的肃静?”

“是的。”

田芥先生对那位有色金属商会的人表示感谢,然后挂断电话。

他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内部通话机嗡嗡地响了。是艾芙莱吉恩小姐。她说:“先生,您说过要给德国领事馆发个函电的。”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您想现在口述,让我记下来吗?”

啊,对了,田芥先生想了起来。我把这事给忘了。“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他说道。

不一会儿,艾芙莱吉恩小姐进来了。她期待地微笑着说:“您好一点了吗,先生?”

“好些了。注射了一点维生素,有点用。”他想了想说道,“帮我想想那位德国领事叫什么名字。”

“我有他的名字,先生。叫胡戈·赖斯。”

“尊敬的先生,”田芥先生开始口述,“惊悉贵国领袖马丁·鲍曼总理逝世的噩耗,心情沉痛。在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禁眼眶湿润。回想起鲍曼先生为把德国人民从国内外敌人手中解救出来的种种壮举,回想起他对那些叛徒和逃避者实施的震撼人心的铁腕措施——如果没有这些措施,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一直致力于此的全人类宇宙事业就会半途而废——”他停下来,没办法收尾了。艾芙莱吉恩小姐按下录音机,等待着。

“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啊。”他说道。

“是否把这句话也录下来,先生?这是函电的内容吗?”她迟疑地打开录音机。

“我在跟你说话。”田芥先生说。

艾芙莱吉恩小姐笑了。

“把我的录音往后倒。”田芥先生说。

磁带轮转了起来。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金属般的细小声音,从两英寸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鲍曼先生为把德国人民从国内外敌人手中解救出来的种种壮举……”磁带轮向前滚动的时候,他听到了昆虫般的吱吱叫声。他想,应该是磁带表面的刮擦声。

“结尾我想好了。”磁带轮停下来的时候,他说道,“在这项事业中,日耳曼人决心奉献自我,牺牲自我,创造任何人都无法磨灭的历史。”他停了下来。“我们都是昆虫,”他对艾芙莱吉恩小姐说,“摸索着爬向某种可怕的或者神圣的东西。你同意吗?”他鞠了一躬。艾芙莱吉恩小姐拿着录音机坐在那儿,也微微鞠了一躬。

“把这发出去,”田芥先生吩咐说,“签上名什么的。把句子润色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让这封函电表达某种意思。”艾芙莱吉恩小姐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又补充说:“或者干脆什么意思也不表达。随便哪一种,你来决定。”

艾芙莱吉恩小姐打开办公室的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艾芙莱吉恩小姐走了以后,他开始处理一天的日常事务。但几乎就在同时,内部通话机响了,拉姆齐先生说:“先生,贝恩斯先生来电话找您。”

好,田芥先生想。我们可以开始重要的会谈了。“把贝恩斯先生的电话转过来。”说着他拿起电话。

“田芥先生。”贝恩斯先生说道。

“下午好。因为鲍曼总理逝世,早上我突然有事外出。但——”

“你有没有和矢田部先生联系上?”

“还没有。”田芥先生回答说。

“你有没有让手下留意他的到来?”贝恩斯先生问,声音有些急躁。

“吩咐过了。”田芥先生说,“他一到,他们就会直接把他领进来。”他的确记得要吩咐拉姆齐先生,但还没有抽出时间办这事。难道这位老先生不来,我们就不能开始会谈吗?他感到有些失望。“我急切地盼望会谈开始。你打算把你们的喷射铸模带给我们看吗?尽管今天有点混乱——”

“有一点变化,”贝恩斯先生说,“我们一定要等矢田部先生来了再说。你确定他还没到吗?我希望他一到你就立马通知我。请费心,田芥先生。”贝恩斯先生的声音紧张地颤抖着。

“我会的。”田芥先生也感到有点急躁。鲍曼死了,一切都不同了。“但是,”他赶紧说,“我还是希望能和你见一面,或许今天午饭的时候。我还没吃午饭呢。”他临时又想起什么来,继续说道:“我们在静观事态具体发展的时候,或许可以讨论一下世界的大势,特别是——”

“不行。”贝恩斯先生说。

不行?田芥先生想。“先生,”他说,“我今天不怎么舒服。发生了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我想跟你说说。”

“对不起,”贝恩斯先生说,“我稍后给你打电话。”咔嗒。他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冒犯他了,田芥先生想。他一定猜出来我没有及时吩咐手下留意那位老先生。但这只是小事一桩。他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拉姆齐先生,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可以立刻弥补这个失误,田芥先生想,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鲍曼的死让他动摇了。

尽管是小事一桩——但也表明我漫不经心,办事不力。田芥先生感到内疚。今天一天什么都不顺。我应该早点问一卦,看看今天是什么运道。我已经远离了“道”,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想,六十四卦中,我是受哪一卦的主宰?他打开抽屉,拿出《易经》,把两册书放在桌上。有很多问题要问先知们。我心里有许多问题,可又没法说出来……

拉姆齐先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卦象。“看,拉姆齐先生。”他把《易经》拿给他看。

是困卦第四十七。困——竭。

“一般来说,这是凶兆。”拉姆齐先生说,“您的看法呢,先生?但愿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您。”

“我在求问运道,”田芥先生说,“我们大家的运道。但是没有动爻。是个静卦。”他合起了书。

下午三点的时候,温德姆—马特森还没拿定主意,弗兰克·弗林克和他生意上的伙伴正在等他的回音。弗兰克决定先问问神谕。他问:事态会如何发展?然后抛出了硬币。

卦象是第四十七卦,还有一条动爻,是九五爻。

鼻、足被削。

受困于阴柔小人。

喜乐徐来。

利用祭祀。 [12]

好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半小时——他研究着卦象,把它和现实联系在一起,想弄明白它预示着什么。这个卦象,特别是那个动爻,让他深感不安。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得出结论:我们不会得到钱。

“你太迷信《易经》了。”埃德·麦卡锡说。

四点钟的时候,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来了一个送信的,把一个马尼拉纸信封交给弗林克和麦卡锡。他们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两千元的保付支票。

“你看,你错了吧。”麦卡锡说。

弗林克想,那么神谕一定是在说这件事更深层次的结果。问题就在这儿。以后当结果真的出现时,你可以回过头来看,才会彻底明白卦象的意思。但是现在——

“我们可以着手开店了。”麦卡锡说。

“今天?现在?”他觉得很疲倦。

“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把订单都弄好了,现在只要把它们寄出去就行了。越快越好。当地能买到的东西,我们就自己买。”埃德穿上夹克,走到弗林克的房门口。

他们已经说服弗林克的房东把地下室租给他们。目前的地下室只有储藏功能。把纸箱一搬出来,他们就可以搭工作台,拉电线,装电灯,安装马达和皮带。他们已经画好了草图,定好了规格,列出了配件表。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

我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弗兰克·弗林克意识到。他们甚至已经想好了商店的店名:

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

“今天,”弗林克说,“我们只来得及买一些工作台的木料,也许还可以买一些电器配件。但肯定来不及买珠宝首饰的原材料。”

然后他们去了旧金山南部的一家木材供应厂。一小时后,他们买到了需要的木材。

“你在担心什么?”他们走进一家五金批发店的时候,麦卡锡问。

“钱。我在担心钱的问题。用这样的办法弄到开店的钱。”

“老温德姆—马特森会理解的。”麦卡锡说。

我知道,弗林克想。那正是我不开心的原因。我们已经进入了他的世界。我们和他一样了。想到这,能高兴得起来吗?

“别往回看,”麦卡锡说,“要往前看。想想我们的生意。”

我就在往前看,弗林克想。他想到了那个卦象。我能做什么样的祭祀呢?又祭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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