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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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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朱莉安娜·弗林克太太上街买食品。她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漫步在人行道上,手上抱着两个棕色的食品袋。每经过一个商店,她都停下脚步,仔细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她有的是时间。

杂货店里有什么要买的吗?她走了进去。柔道馆的工作中午才开始。今天的这段时间她没事。她在柜台边的凳子上坐下,放下食品袋,随便翻翻各种杂志。

她看到新一期的《生活》上刊登了一篇长文,题目是“欧洲电视:明日一瞥”。她觉得很有意思,翻到这篇文章。她看到一幅照片,是一个德国家庭在客厅里看电视。文章说,每天白天,柏林有四小时的电视播放时间。将来某一天,欧洲所有大城市都会有电视台。到一九七〇年,纽约也会建一个电视台。

这篇文章还附上了德国电气工程师在纽约的工地现场,帮助当地工作人员处理问题的照片。很容易辨认出哪些是德国人。他们看上去干净健康,精力旺盛,充满自信。而美国人呢——就是一些普通人,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可以看到一位德国工程师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而美国人正在努力看清他指的是哪里。她想,德国人的视力一定比我们好。听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营养一直比我们丰富。他们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维生素a吃得多?

朱莉安娜想,通过一根小小的灰色玻璃管,不出家门,在客厅里就能了解整个世界的情况,那将是什么感觉?如果德国人能够在地球和火星之间飞来飞去,他们也能让电视迅速发展。相比于去火星漫游,我更喜欢电视普及,那时就可以亲眼看到明星鲍勃·霍普和杜兰特长什么样。

或许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她把杂志放回架子上的时候这样想到。但是德国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们要电视干什么?而且他们杀害了许多非常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就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事实上,他们杀害了娱乐行业的大部分演员。不知道为什么霍普在说了那么多讽刺挖苦的话之后仍可以平安无事。当然,他是在加拿大做广播节目的。那边稍微自由一点。但是霍普的节目内容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比如他拿戈林开的那个玩笑……说戈林买了罗马,把它拖到自己的避暑山庄,然后重新竖起来。他还说,戈林让基督徒复活,这样他的宠物狮子就有东西可以——

“小姐,你想买那本杂志吗?”经营这家杂货店的枯瘦老头喊道,一脸怀疑。

朱莉安娜歉疚地放下手里的《读者文摘》。

她又来到人行道上,一边漫步一边想,也许鲍曼死了以后,戈林会成为总理。他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希特勒垮台的时候,鲍曼能当上总理,全靠阴谋诡计。只有希特勒身边的人才能觉察到他的发迹是如此之快。那时,老戈林远在他的山庄宫殿里。希特勒卸任以后,本该由戈林继任,因为是他的空军摧毁了英国雷达站,从而消灭了英国皇家空军。本来希特勒是想让他们轰炸伦敦的,就像轰炸鹿特丹一样。

或许戈培尔会胜出,朱莉安娜想到。大家都这么说。反正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海德里希就行,否则他会把我们都杀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喜欢的人,朱莉安娜想,是巴尔杜·冯·席腊赫。他是唯一一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但他一直没有机会。

她转过弯,上了台阶,朝自己的老木屋走去。

她打开房门,看到乔·辛纳德拉躺在床中央,双手垂在床边,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他还在睡。

不,朱莉安娜想。他不应该还在这儿。卡车已经开走了。他没赶上?显然是。

她走进厨房,把食品袋放在桌上的早餐盘子旁。

他是不是故意赶不上卡车的?她心想。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多么古怪的人……他跟她在一起时是那么主动,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一刻也没停。但在做的时候,心思似乎又没放在上面,光有行动,没有感受。心思或许放在别的事情上了。

出于习惯,她把食品放到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老式塔顶冰箱里,然后开始收拾饭桌。

或许他做得太多了,已经成了第二本能,她这样想。他只是身体在运动,就像我现在把盘子和餐具往水池里放一样。即使他的大脑被切掉五分之三,也能完成这动作,就像生物课上切掉青蛙的腿一样。

“喂,”她大声喊道,“该起床了。”

乔在床上动了一下,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听鲍勃·霍普几天前的脱口秀?”她问道,“他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说有位德国少校采访火星人。因为火星人无法证明自己的父母是雅利安人,所以这位少校就向柏林报告,说火星上住的是犹太人。”朱莉安娜走到乔睡觉的客厅,接着说:“火星人大约一英尺高,有两个头……你知道鲍勃·霍普会怎么发挥。”

乔已经睁开眼睛,他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的下巴上满是黑黑的胡茬,黑眼睛里充满隐痛……朱莉安娜也不说话了。

“怎么了?”她后来问道,“你害怕了吗?”他不会害怕的,她心想。只有弗兰克才会害怕。乔这是——我不知道。

“卡车已经走了。”乔说着坐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朱莉安娜坐在床沿上,用洗碗布把手和胳膊擦干。

“等我的同伴回来的时候我再上车。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如果换种情境,我也会这样掩护他。”

“你以前也这样过吗?”她问道。

乔没有回答。你是故意错过卡车的,朱莉安娜对自己说。我看得出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如果他走另一条路回去呢?”她问。

“他一直以来都走五十五号公路。从不走四十号公路。他曾在四十号公路上出过事。有几匹马闯到公路上,他的车撞了上去。在落基山脉国。”乔从椅子上拿起衣服。

“你多大了,乔?”他注视着自己的裸体时,她问道。

“三十四岁。”

朱莉安娜想,那么,你一定参加过战争了。她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疤。他身材匀称,两腿修长。看到朱莉安娜在打量他的身体,乔沉下脸,转过身去。“我不能看吗?”她问道,心里想,为什么不能看呢?整晚都跟他睡在一起,现在却这么矜持。“难道我们是昆虫?”她说,“受不了在阳光下彼此对视——得躲到墙洞里面去?”

他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只穿着内裤和袜子,摸着下巴朝盥洗室走去。

这是我的家,朱莉安娜想。我让你待在这儿,你却不让我看。那么,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她跟在他后面进了盥洗室。他在往脸盆里放热水,准备刮脸。

在他的胳膊上面,她看到一个文身图案,是个蓝色字母c。

“那是什么?”她问道,“是你妻子的名字?康妮?科琳娜?”

乔一边洗脸一边说:“开罗。 [11] ”

名字很洋气,她羡慕地想。她感到脸上发热。“我真蠢。”她说道。一个意大利人,三十四岁,来自纳粹阵营……肯定参加过二战,但是在轴心国一边。他在开罗打过仗。这个文身是他们的联盟标志,参加过那场战役的德国和意大利老兵都有这个标志——在那场战役中,隆美尔和他的非洲集团军击败了戈特将军率领的英国和澳大利亚联军。

朱莉安娜离开盥洗室,回到客厅整理床铺。她的动作飞快。

在一张椅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摞乔的东西——衣服、一个小提箱和一些个人用品。朱莉安娜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丝绒盒子,有点像眼镜盒。她打开盒子,往里面瞥了一眼。

你的确在开罗打过仗,当她看到盒子里放着的二级铁十字勋章时这样想到。勋章正面刻着字和日期——一九四五年六月十日。不是所有参战的人都能得到这枚勋章,只有那些勇敢的战士才有。我想知道那时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当年你才十七岁。

她把勋章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乔正好从盥洗室里出来。她猛然意识到他出来了,心虚地吓了一跳。但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看一看。”朱莉安娜解释说,“我以前从没看过这个。是隆美尔亲自给你别上的吗?”

“是拜尔莱因将军颁发的。那时隆美尔已被调往英国,去结束那里的战事。”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手又开始捋前额,手指压陷头皮,像是习惯性的神经痉挛。

“能给我讲讲那次战役吗?”当他重又回到盥洗室刮脸的时候,朱莉安娜问。

乔刮完脸,又冲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这当儿,他给朱莉安娜讲了一点那次战役的事,但不是朱莉安娜想要听到的那种。他的两个哥哥参加了埃塞俄比亚战争,当时他只有十三岁,在自己的家乡米兰加入了法西斯青年组织。后来,他的哥哥们加入了少校里卡多·帕尔迪的炮兵精锐部队。二战爆发的时候,乔和他们并肩战斗,都在格拉齐亚尼的麾下。他们的装备简直糟透了,特别是坦克。英国人把他们击垮了。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些高级军官也是如此。坦克门得用沙包堆住,不然就会自动打开。但是帕尔迪少校把废弃的炮弹回收,打磨上油之后,再把它们发射出去。他的炮兵部队阻止了一九四三年韦弗尔将军坦克部队的拼死推进。

“你的两个哥哥还活着吗?”朱莉安娜问。

他的哥哥们在一九四四年被杀害了,是被英国的突击队员绞死的,就是那些在轴心国后方活动的长途沙漠突击队。在战争的最后阶段,眼看同盟国不能取胜,这支部队变得疯狂至极。

“你现在怎么看英国人?”她犹豫地问道。

乔说:“德国人在非洲做的一切,我希望会发生在英国人头上。”他断然说道。

“但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朱莉安娜说,“我知道英国人做过一些特别残忍的事情。但是——”

“人们都在谈论纳粹对犹太人的残忍,”乔说,“但在伦敦战役中,英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沉默了片刻。“那些喷火器、硫黄和汽油。后来我看到过一些德国部队,许多船只都被烧成了灰烬。那些水下的管道——把海洋变成了火海。还有那些针对平民的大规模火弹袭击。丘吉尔认为这些袭击可以在最后时刻挽救战争。还有那些在汉堡和埃森的恐怖袭击,以及——”

“我们不说这些了。”朱莉安娜说。她走到厨房,开始烤培根。她打开弗兰克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爱默生牌白色塑料壳收音机。“我给你弄些吃的。”她调着收音机的频道,想找些轻松愉快的音乐听。

“来看看这个。”乔说道。他坐在客厅里的床上,旁边放着他的小手提箱。手提箱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一本皱皱的破书,笑着对朱莉安娜说:“过来,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这个人——”他指了指书。“这本书很有趣。来,坐下。”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想念给你听。假如同盟国胜利了,那会是什么样?我们用不着操心,这个人为我们想好了。”乔打开书,慢慢地翻着。“大英帝国会控制整个欧洲,整个地中海。没有意大利,也没有德国。一直到伏尔加河,我们都可以看到戴着毛皮高帽子的警察和滑稽的矮小士兵。当然,还有国王。”

朱莉安娜轻声问:“那样很糟糕吗?”

“你有没有看过这本书?”

“没有。”她坦承,凑过去看书的封面。她听说过这本书,许多人都在看。“但弗兰克和我——我的前夫和我——常常谈论假如同盟国赢得了二战,那该会是什么样。”

乔似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低头注视着那本《蝗虫成灾》。“在这本书里,”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英国是怎么赢的吗?是怎么击败轴心国的吗?”

朱莉安娜摇了摇头,感到身边的这个人越来越紧张。他的下巴开始颤动,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手指又开始压头皮……说话时声音沙哑。

“作者让意大利背叛了轴心国。”乔说道。

“噢。”朱莉安娜道。

“意大利投诚到同盟国这边,和英国联手,打开了他所谓的‘欧洲软肋’。他这样想很正常。我们都知道意大利军队胆小怯懦,一看到英国人就仓皇逃跑。他们只会喝喝葡萄酒,一切听天由命,天生不是打仗的料。这个家伙——”乔合上书,把书翻过来,仔细看书的封底,“他叫阿本德森。他无可厚非,只是把想象的东西写出来。假设轴心国输了,世界会是什么样。除了意大利叛变投敌以外,轴心国还能怎么输呢?”他的声音变得尖厉刺耳。“领袖墨索里尼——他是个小丑。我们大家都有数。”

“我得把培根翻一翻。”朱莉安娜从他身边走开,匆匆朝厨房走去。

乔拿着书跟在她后面,继续说道:“然后美国参战了,并且打败了日本。战后,美国和英国瓜分了世界,正像现实中德国和日本那样。”

朱莉安娜补充说:“是德国、日本和意大利。”

乔瞪着她。

“你忘了,还有意大利。”朱莉安娜平静地正视着他。她心想,难道你也忘了吗?和其他人一样忘了吗?那个位于中东的小帝国……那个颇具歌舞喜剧色彩的新罗马。

不一会工夫,朱莉安娜端上了一盘早餐,有培根、鸡蛋、烤面包和咖啡。他吃得很开心。

“你在北非的时候吃什么?”朱莉安娜问道,也坐了下来。

乔回答说:“死驴。”

“太可怕了。”

乔咧嘴笑了笑,说道:“其实是罐头。牛肉罐头上印着a和,意大利语中可以代表‘死驴’,德语中可以指‘老人’,因此德国人都称这种罐头为‘老人’。”说完他又继续大吃起来。

朱莉安娜伸手从乔的胳膊下拿过那本书,心想,我要看看这本书。他会在这里待那么久吗?书上满是油渍,书页破损严重,到处是手指印。她想,肯定是被长途卡车司机看成这样的。深夜里,在那些廉价肮脏的小饭店……你读书一定很慢。这本书你一定看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朱莉安娜随便翻到一页,看了起来:

……年迈的时候,他平静地看着英国的版图——这是先人们觊觎过,却从未企及的版图——看着从克里米亚半岛驶往马德里的船只,看着整个大英帝国流通同样的货币,使用同样的语言,升起同样的国旗。大英帝国的国旗从日出到日落永远飘扬,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那个太阳和国旗的梦想。

“我唯一一本随身携带的书,”朱莉安娜说,“其实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神谕,书名叫《易经》——我前夫弗兰克让我迷上这本书的。我现在就靠它来帮我作决定。我和它寸步不离,一直如此。”她合上《蝗虫成灾》。“你想看《易经》吗?想学怎么卜算吗?”

“不想。”乔说。

朱莉安娜把胳膊叠在桌子上,下巴搁在胳膊上。她侧眼凝视着乔,问道:“你是永久在这儿定居的吗?来这儿干吗?”她一边问,一边想到那些屈辱和蔑视。她想,你对生活的仇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像一只小动物,微不足道却很机灵,她一边审视着他那张黝黑而又机敏的脸,一边这样想。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比我小。就算你比我小,你也太孩子气了。你还是个小弟弟,崇拜你的两个哥哥,崇拜你的帕尔迪少校和隆美尔将军,一心想冲出来和英国士兵拼命。英国士兵真的用绳圈把你的哥哥绞死了吗?战后我们听说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报道和照片……朱莉安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是英国突击队员早被送上了审判台,并且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收音机里的音乐停了下来。从欧洲传来嘁嘁喳喳的短波声,好像在播一条新闻。播音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模糊不清。很长时间里,收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丹佛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清晰,似乎说话人就在身旁。朱莉安娜想去调台,但被乔拉住了。

“……鲍曼总理逝世的消息让整个德国无比震惊,这个消息昨天得到证实……”

朱莉安娜和乔腾地站了起来。

“……帝国的所有电台都取消了事先安排的节目,听众只能听到在纳粹党歌的伴奏下,帝国安全部门肃穆的大合唱。后来在德累斯顿,纳粹党代理总书记和取代盖世太保的国家安全警察首脑们根据……”

乔调高了声音。

“……据报道,在已故总理鲍曼、艾伯特·斯佩尔和其他领袖的提议下,将改组政府。国家宣布将进行为期两星期的官方哀悼,许多商店和公司都关门歇业。人们期待魏玛会议,也就是第三帝国国会会议的召开,但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国会会议的召开需要得到批准……”

“一定会是海德里希当政。”乔说。

“我希望是那个金发高个的家伙,席腊赫。”朱莉安娜说,“上帝,他终于死了。你觉得席腊赫有机会吗?”

“没有。”乔断然说道。

“或许会引发一场内战。”朱莉安娜说,“但那些家伙现在都老了,戈林和戈培尔——那些纳粹党的元老们。”

收音机里说道:“……隐退到布伦纳附近的阿尔卑斯山区……”

乔说:“那是胖子赫尔曼。”

“……只是说,不仅德国失去了一位战士、一位爱国者和一位忠诚的党首,而且像他在许多场合都曾说过的那样,他本人也失去了一个密友。战后领袖未定的时候,有些人反对鲍曼先生出任总理,那时他是支持鲍曼的——”

朱莉安娜关掉收音机。

“广播电台就会空谈。”朱莉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这些残忍的刽子手和我们普通人一样。”

“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乔说。他重新坐下来,继续吃他的早饭。“我们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跟他们做一样的事。”

“你说话的口气,”朱莉安娜说,“很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都是空谈。”

“我在纳粹统治下生活过。”乔说,“我知道那种日子怎么样。光靠空谈能坚持十二年,十三年——或者更长一些,十五年?我有一张托特组织的工作证。一九四七年以来,我一直为托特组织工作,去过北非,也到过美国。听着——”他用手指在她身上敲了敲。“我在土木工程方面有意大利人特有的天分。托特组织给我定了很高的级别。我在那儿不光是为建高速公路铲铲沥青、拌拌水泥什么的,我帮他们做设计,是工程师。一天,托特博士过来察看我们的工作。他对我说:‘你有一手。’那是个重要的时刻,朱莉安娜。那是劳动换来的尊严。他们不只是在空谈。在他们之前,也就是在纳粹之前,人们都鄙视体力劳动。我自己也是。我们崇尚贵族气派。托特组织让这一切成为历史。我第一次认识到双手的价值。”他说话时过于急促,意大利口音越来越重。有些话朱莉安娜听不太懂。“我们都住在纽约州北部的森林里,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大家快乐地唱着歌,列队去工地。有战时的士气,不过是为了建设,而不是毁灭。那些战后重建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一排排漂亮、整洁、坚固的公共大楼竖立起来,一个个崭新的城市拔地而起,比如纽约和巴尔的摩。当然,这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现在,像新泽西克虏伯和索伦这样的大联合公司主导着一切。但他们不是纳粹,只是欧洲的旧势力。他们更加糟糕,你明白吗?纳粹的隆美尔和托特要比克虏伯这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们好上百万倍。那些普鲁士人统统该用毒气毒死,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

但是,朱莉安娜想,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永远登上了历史舞台。你的偶像隆美尔和托特博士,他们只是在战后清扫瓦砾,建设公路,让工业重新启动。他们也给了犹太人一条活路,这真是幸运的出人意料的大赦。犹太人忙不迭地拼命干活。直到一九四九年,无论如何……隆美尔和托特退出舞台,归隐田园。

难道我会不知道?朱莉安娜想。难道我没有从弗兰克那儿听说过这一切?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纳粹统治下的生活怎么样,我的前夫过去是犹太人,现在还是。我知道托特博士是一个极其谦恭温和的绅士。我知道他想给那些在战争废墟中挣扎的满眼凄楚和绝望的美国男人女人提供工作——正当的、令人尊敬的工作。我知道他想让每个人享有医疗保险,住上宽敞的房子,到旅游胜地度假,不分种族和肤色。他是个伟大的建设者,而不是伟大的思想家……多数情况下,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他其实是很成功的。但是……

她的脑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个想法。“乔,《蝗虫成灾》这本书是不是在东部被禁了?”

乔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一直在读?”她隐隐地有些害怕,“他们不是枪杀了那些读——”

“那要看你是哪个社会集团的人了,看你是哪一类人。”

正是这样。斯拉夫人、波兰人和波多黎各人,他们听的看的都受到很大限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自由要多一些。政府为他们的子女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可以去图书馆看书,到博物馆参观,去音乐厅欣赏音乐。但是即便如此……《蝗虫成灾》对所有人都是禁止的,不分等级。

乔说:“这本书我只在厕所里看。我把它藏在枕头里。事实上,正是因为 这本书遭禁我才看的。”

“你真勇敢。”朱莉安娜说。

乔怀疑地问:“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

他放松了一点。“你们在这儿很自在,生活安全悠闲,无忧无虑。你们没有受到旧事件的影响。对不对?”他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

“你的愤世嫉俗害了你自己。”朱莉安娜说,“你的偶像一个个离你而去,你的内心无所依恋。”她把叉子递给他,他接到手里。吃吧,朱莉安娜想,要不连吃喝拉撒也放弃算了。

乔一边吃一边对着书点头,说:“封面上说这个阿本德森就生活在附近。在夏延市。从这个安全的地点观察整个世界,你说呢?读一读上面写的什么,大点声。”

朱莉安娜拿起书,读封底上的文字。“他以前在部队服役,是一名中士,二战期间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英国被纳粹的猛虎坦克击伤。据说他拥有一座像样的城堡,他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写作的,城堡四周还布置了枪炮。”朱莉安娜放下书,说,“书上并没有说他住在附近。我听说他是个妄想狂,在住地四周安装了带刺的铁丝电网,住所在山里,很难找到。”

“写了这本书之后,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乔说,“德国要人看了这本书之后大发雷霆。”

“他以前就这样生活。他在那儿写书。他的住所叫——”朱莉安娜看了一眼书的护封,“叫高堡。这是阿本德森对自己住所的爱称。”

“那他们就抓不到他了。”乔说,一边快速地咀嚼着,“他早有防备,真机灵。”

朱莉安娜说:“我觉得他写这本书需要很大的勇气。如果轴心国战败了,我们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就像从前一样。我们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有一个公正的司法制度,所有人都按照这个制度办事。”

让朱莉安娜意外的是,这次乔理性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真让我看不懂。”朱莉安娜说,“你相信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为那些杀害犹太人的魔鬼和变态们辩护,然后又——”绝望中,朱莉安娜一把揪住了乔的耳朵。她往起站的时候,也把他给带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疼痛,惊讶不已。

他们喘着粗气,直视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吃完你做的早饭。”乔最后说道。

“你还不愿意说?还不告诉我?你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明白得很,可你只顾低头猛吃,装着没听懂我的话。”她松开手。他的两只耳朵被拧得通红。

“你也是空谈。”乔说,“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说收音机里刚才播的是空谈一样。你知道德国纳粹党人怎么称呼那些玩哲学的人吗?鸡蛋脑袋。因为那些自以为文化修养很高的硕大空脑袋很容易碎……在街上打斗的时候。”

“如果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朱莉安娜说,“那你为什么不走?你留下来干什么?”

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怪相,让她不寒而栗。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让他跟到这儿来,她想。现在太晚了。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他——他身强力壮。

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不祥地预感到。这件事由他而起,我似乎还在帮他。

“怎么了?”乔伸出手,抚弄着她的下巴,轻轻拍了拍她的脖子。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柔情地抱了抱她。“你是情绪化——我帮你分析分析,你就会释然了。”

“人们会说你是犹太心理分析师。”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进纳粹焚尸炉吗?”

“每一个男人都让你恐惧,是吗?”

“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只是因为我——”他顿了顿,“因为我特别留心了你的需要。”

“因为你和许多女人上过床,”朱莉安娜说,“这才是你原来想说的吧。”

“但我知道我是对的。听着,朱莉安娜,我不会伤害你,我对天发誓,我会对你特别体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经历,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会让你放松,改善你的精神状况,而且不需要多少时间。你以前只是运气不好。”

她点了点头,感觉好了一些。但她还是感到凄冷,还是没能解除心中的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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