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经过两星期几乎昼夜不断的工作,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生产出第一批产品。东西先放在两张垫着黑天鹅绒的木板上,然后再放进日本生产的方形柳条篮里。埃德·麦卡锡和弗兰克·弗林克两人都制作了商务名片。他们用美术橡皮刻出自己的名字,用红墨在孩子玩的旋转式玩具印刷机上印出名片。他们用的纸是印制圣诞贺卡的高品质大克重纸,所以名片的效果引人瞩目。
他们在工作的每个环节都很专业。检查他们的珠宝产品、名片和展示板,没有一点业余的痕迹。当然没有,弗林克想。我们俩都是专业人士,不是说珠宝制作,而是说通用工艺。
展示板上有很多种首饰。有黄铜、青铜、紫铜,甚至熟铁打制的手镯,坠有银质吊饰的黄铜项链,银耳环,银饰针,黄铜饰针。白银材料花了他们很多钱,连白银焊接剂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他们还买了一些二等宝石来镶饰针:巴洛克珍珠、尖晶石、白玉、火蛋白石的碎料。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还会试一试黄金或钻石。
真正能让他们赚钱的是黄金产品。他们已经开始寻找碎金子的货源。用没有艺术价值的古董熔化而来的碎金子要比新金子便宜很多。不过即便如此,也价值不菲。但卖掉一枚金饰针所得的利润比卖掉四十枚铜饰针还多。如果金饰针设计美观、制作精良,它们在零售市场上价钱再高,也卖得出去……假如像弗林克说的那样,他们的产品很受欢迎的话。
目前他们还没有尝试销售。但他们已经解决了基本的技术问题,装备了带电动机的工作台、弹性排线机床、转轴和抛光轮。事实上,他们有一套完整的精加工工具,从粗钢丝刷、铜刷、卡拉特克斯砂轮,到精细一些的棉、麻、皮革和羚羊皮的抛光机,应有尽有,还可以用金刚砂、浮石和最精细的过氧化铁粉等化合物压膜。当然,他们还有自己的氧化炔焊接设备、罐箱、软管、镀金用的毛刷和面罩。
此外,他们还有宝石匠使用的精良工具。德国和法国制造的老虎钳、测微仪、金刚钻头、锯子、钳子、镊子、第三手的焊接设备、轧钳、抛光布、剪切机、手工锻造的小锤子……一排排精密仪器。他们还购买了各种尺寸的焊条、金属薄板以及饰针的针背和扣环。两千块钱已经花掉一大半,埃德弗兰克公司的银行账户上只剩下两百五十块。但他们的公司已经合法建立起来。他们甚至还弄了一个太平洋沿岸国的营业执照。万事俱备,只待销售。
弗林克仔细地看着这些陈列品,心想,没有哪个经销商能像我们这样对产品质量把关如此严格。这些首饰看上去自然无可挑剔,因为它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每一件都经过非常严格的检验。焊接不匀的地方、有毛边或者凸边的地方、火斑等等,全都一一挑出来。他们的质量检验绝对没有问题。只要光泽有一点点不够鲜艳,或者留下细微的钢丝刷的划痕,就会毫不犹豫地回炉。他们不能让首饰有一点点毛糙或者不够完美的地方。假如银项链上有一个黑斑没被发现——他们就彻底完蛋。
在经销商的名单上,罗伯特·齐尔丹的商店列在首位。但只有埃德一个人能去他的店里。齐尔丹肯定会把弗兰克·弗林克给认出来。
“实体销售大都得由你去做。”埃德说,但他同意自己去找齐尔丹。他买了一套名牌西装、一条新领带、一件白衬衫,这样的穿着才得体,才符合身份。然而,他看上去还是不自在。“我知道我们的产品是顶呱呱的,”这句话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了,“但是——见鬼。”
他们做的大多数首饰都是抽象风格的,比如旋涡状的金属丝和环孔,首饰的外形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熔化的金属自然形成的。有些像蜘蛛网一样纤细而轻盈,有些则厚实而有力,有种粗犷的沉重感。虽然天鹅绒托盘里陈列的首饰不多,但却是千姿百态。弗林克想,只要一家店就可以把我们陈列在这里的所有首饰全部买走。如果一家不成功,我们就挨家挨户地问。如果我们成功了,让他们买下我们的产品,那我们的下半生就可以按订单供货了。
他们俩一起把天鹅绒木托盘放进柳条篮里。弗林克心想,就算糟得不能再糟,这些金属还可以弄点钱回来。还有这些工具和设备,我们可以折价卖了,至少还能卖点钱。
现在该问问神谕。问“埃德的第一次推销行程能否顺利”。但是他太紧张了,不敢问。神谕可能会给出凶兆,他没有勇气面对凶兆。不管怎么说,木已成舟:首饰做好了,公司建立起来了——现在不管《易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易经》不能帮我们卖掉这些珠宝……它不能将好运送给
我们。
“我先去对付齐尔丹的商店,”埃德说,“或许能说服他。然后你就可以试试第二家商店。你跟我一起去,好吗?你待在卡车里,我把卡车停在拐角的地方。”
他们带着柳条篮钻进轻便卡车的时候,弗林克想,只有上帝才知道埃德和我是不是出色的推销员。或许可以成功推销给齐尔丹,但是需要费一番口舌。
他想,要是朱莉安娜在,她会大摇大摆地走进齐尔丹的店里,眼睛眨也不眨地和他商谈。她长得漂亮,敢跟任何人交谈,而且她是个女性。毕竟,这些都是女性佩戴的珠宝首饰。她可以戴着首饰走进他的店里。弗林克闭起眼睛,想象朱莉安娜戴上他们的手镯会是怎样的风采。或者戴上他们的大号银项链。她黑头发,深肤色,有一双哀怨好奇的眼睛……穿着灰色的紧身运动衫,银项链贴在裸露的肌肤上,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上帝,她现在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们做的每一样东西,朱莉安娜都会用纤细有力的手指拿起来,仔细瞧一瞧,然后仰起头,把首饰举起来。她在给这些首饰分门别类,她一直在见证他做的每一件事。
弗林克想,她戴耳环最好看。闪闪发亮垂挂下来的那一种,特别是黄铜做的那种。她用发卡把长发别在后面,或者把长发剪短,让脖子和耳朵露在外面。我们可以给她拍张照片,做广告或者展示用。他和埃德已经商量好要做一个目录,他们可以通过邮件把东西卖到世界其他地方。她看上去棒极了……皮肤光滑健康,没有皱纹,也没有松弛,肤色亮丽。如果我找到她,她会跟我们合作吗?无论她怎么看我,这件事和我们的私生活没有关系,完全是公事公办。
见鬼,我甚至可以请一个专业摄影师去给她拍照。这样她就会高兴。或许她还是虚荣心十足。她总希望别人多瞧她几眼,羡慕她,不管这人是谁。我猜大多数女人都和她一样。她们总希望引人瞩目,就像小孩子。
弗林克想,朱莉安娜是无法忍受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得有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跟她说好话。小孩子都是这样。如果父母没在一旁看着,他们就觉得做的事情没意思。毫无疑问,现在肯定有某个小伙子在注视她,告诉她她有多漂亮,她的秀腿,她光滑平整的小腹……
“怎么了?”埃德看了他一眼,问道,“害怕了?”
“不是。”弗林克说。
“我不会杵在他的店里,”埃德说,“我自有办法。我还要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不会因为那是个时尚的商店,或者我得穿上这身时尚的服装就胆战心惊。我承认我不喜欢花哨的打扮,承认我感到不舒服,但我还是要去,把东西拿给那个傻瓜看。”
你能这样就好了,弗林克想。
“见鬼,既然你上次敢进去,并且骗他说你是将军的侍卫,我当然也敢告诉他真相,对他讲我们的珠宝首饰是独具创意、手工制作的好东西,并且告诉他——”
“是手工打磨。”弗林克提醒说。
“对,是手工打磨。我的意思是,我要到齐尔丹的店里去,他不出个价钱我就不出来。他应该买我们的东西。他要是不买,就是个傻瓜。我已经出去调查过了,没有看到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在市面上出售。天哪,一想到他可能不买我们的东西,我就怒不可遏,就想动手打人。”
“一定要告诉他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弗林克说,“紫铜是真的紫铜,黄铜是真的黄铜,不是镀上去的。”
“我有自己的办法。”埃德说,“我有一些绝妙的主意。”
弗林克想,我可以拿出两件首饰——埃德不会在意的——把它们装在盒子里寄给朱莉安娜。这样她就会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可以把包裹挂号寄到我所知道的她的最新地址。邮政部门会帮我找到她。她打开包裹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我会写张条子跟她解释一番,告诉她东西是我亲手做的,我是一家新的创意珠宝公司的合伙人。我会激发她的想象,给她描绘一番,让她想知道更多情况,让她兴味盎然。我会跟她讲那些宝石和金属,跟她讲我们要把东西卖到时尚商店去……
“是不是就在这一带?”埃德问,同时减慢了车速。他们来到了交通拥挤的市中心,一排排大楼遮住了天空。“我最好停在这儿。”
“再过五条街。”弗林克说。
“给我一支大麻烟好吗?”埃德说,“我可以立马镇静下来。”
弗林克把一包天籁牌香烟递给他,他是在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学会抽这种烟的。
我知道朱莉安娜现在正和某个小伙子生活在一起,弗林克对自己说。和这个小伙子睡在一起,好像是他老婆一样。我了解朱莉安娜。不然她活不下去。我知道她天黑以后就忙着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晚上又黑又冷的时候,一般人都待在家,围坐在客厅里。但朱莉安娜从来不喜欢一个人生活。我也一样,他意识到。
或许那个小伙子真的不错,是朱莉安娜相中的某个腼腆的大学生。对那些以前从没勇气接近女人的年轻人来说,朱莉安娜是个不错的选择。她不是那种冷酷无情或者玩世不恭的人,这对那个小伙子大有好处。我真不希望她和某个老家伙待在一起。这是我受不了的。某个社会上的卑鄙老滑头,嘴角叼着一根牙签,把她摆布来摆布去。
弗林克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他似乎看到一个浑身汗毛、粗壮如牛的家伙狠命把朱莉安娜踏在脚底,让她的生活痛苦不堪……她这样下去会自杀的,他心想。结局很可能是这样,假如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找不到一个真正温柔、善良、多情、学生类型的人,一个能够欣赏她所有思想的人。
我对她来说太粗鲁了,他想。但我也不坏。有许多家伙比我差得多。我能猜中她的心思,她想要什么,她什么时候感到孤独,什么时候感到悲伤,什么时候感到郁闷,我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花过不少精力关心她、体贴她,但还不够。她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和体贴。她也值得别人这样做,他想。
“我把车停在这儿。”埃德说。他找了个车位,一边扭头向后看,一边倒着车。
“听着,”弗林克说,“我能寄两件首饰给我老婆吗?”
“我还不知道你结过婚。”埃德正在专心致志地停车,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当然可以,只要不是银饰就行。”
埃德关掉卡车发动机。
“我们到了。”他说。他喷了一口大麻烟,然后在仪表盘上把香烟掐灭,烟头扔到驾驶室的地上。“祝我好运。”
“祝你好运。”弗兰克·弗林克说。
“嘿,看。香烟盒的背面有一首日本和歌。”埃德大声地朗读起那首诗歌,朗读声盖过了路上的喧闹声。
听到一声杜鹃的啼鸣,
我循声望去,
看到了什么?
只有一弯残月挂在黎明的天空中。
他把那包天籁牌香烟还给弗林克。“马到成功!”他说道,然后拍了拍弗林克的后背,咧嘴笑了笑。他打开车门,拿起柳条篮下了车。“你在停车收费计时器里放一毛钱。”说完,他沿人行道向北走去。
不一会,埃德就消失在人群中。
朱莉安娜,弗林克想,你是否和我一样孤独?
他走下车,在计时器里放了一毛钱。
真让人提心吊胆,他想,开这个珠宝公司。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神谕就是这么说的。痛苦、流泪和愤怒。
人必须面对生活中的黑暗时刻,必须面对走向死亡这一现实。如果朱莉安娜在,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一点也不糟糕。
我害怕了,他意识到。假如埃德什么也没卖掉。假如他们嘲笑我们。
那怎么办?
朱莉安娜躺在公寓地板上的床单上,紧紧地抱着乔·辛纳德拉。下午的太阳照进房间里,有点闷热。她和她拥抱着的那个男人全都大汗淋漓。乔的前额冒出一大滴汗,在面颊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滚落下来,滴在朱莉安娜的脖子上。
“你还在流汗。”她咕哝道。
乔没吭声。他的呼吸均匀,又长又慢……像大海的呼吸,她想。身体里面的水就是我们的全部。
“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他咕哝道:“不错。”
我知道你感觉不错,朱莉安娜想。我看得出来。但现在我们得起来了,好好收拾收拾。还是他不满意?潜意识反感的表现?
乔动了动。
“你要起来了吗?”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他,“先别起。再待一会。”
“今天你不去体育馆吗?”
我今天不去体育馆,朱莉安娜在心里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别的地方。我们在这儿待不了多久。我们要去一个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现在是时候了。
朱莉安娜感到他弓起腰,直起身子,跪了起来,感到自己的手从他汗湿黏滑的后背上滑了下来。然后她听到他走开了,光脚踩在地板上。毫无疑问是去了盥洗室。去淋浴的。
完了,她想。好吧。她叹了口气。
“我听到了你的叹息,”乔在盥洗室里说道,“又难过了。你一直垂头丧气,不是吗?担心、恐惧和怀疑。对我,对世界上的一切——”他把头伸出来望了一下,肥皂水滴下来,他的脸上容光焕发。“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朱莉安娜一阵激动,“去哪里?”
“去某个大城市。北边怎么样,去丹佛?我带你出去玩。买票看表演,吃美味餐馆,乘出租车。给你买晚礼服,你要什么就买什么。好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但她想要相信他,并且努力相信他。
“你那辆斯蒂贝克能开到那儿吗?”乔大声问道。
“当然能。”她说。
“我们俩都去买些好衣服。”他说,“尽情享受,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享受。这样才能让你振作起来。”
“我们去哪儿弄钱呢?”
乔说:“我有。在我的手提箱里。”他关上盥洗室的门,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说话声。
朱莉安娜打开梳妆台,拿出一个瘪瘪的脏兮兮的手提箱。果然,在箱子的一个角落,她找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些德国银行的钞票,是通用的大面值钞票。那么我们就可以去了,她想。或许他只是骗骗我。我真想钻进他的身体里,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一边数着钱一边这样想……
在信封下面,朱莉安娜发现一支长圆型的笔,至少看上去像支笔,上面有一个类似笔夹的东西。但是重量不轻。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拿出来,旋开笔帽。对,上面有一个金笔尖。但是……
“这是什么?”乔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问道。
乔从朱莉安娜手中拿过笔,把它放回行李箱里。她注意到他放笔的时候是那么小心谨慎……她百思不得其解。
“又难过了?”乔说。他看上去轻松愉快,比朱莉安娜见到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开心。他大叫一声,兴奋地抱住了她的腰,把她举起来摇来摇去,荡前荡后。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脸。她的脸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温热的。他用力抱紧她,直到她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没有。”她说,“我只是——转变起来很慢。”依然对你有点恐惧,她想。恐惧到不敢提恐惧,不敢对你说恐惧。
“到窗外去。”他抱着她大步穿过房间,“我们这就出发。”
“别,别——”朱莉安娜说道。
“跟你开玩笑呢。听着——我们要进行一次长途行军,就像那次罗马的长途行军。你一定还记得。墨索里尼带领着他们,我的叔叔卡洛也在行军队列中。我们的路途要短一些,意义也没有那么重要,也不会被载入史册。对吗?”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吻得那么猛,他们的牙齿都碰在了一起。“我们俩穿上新衣服,会是多么潇洒。你可以给我说说言谈举止怎样才得体,教我一些礼仪规范,行不行?”
“你的言谈很好,”朱莉安娜说,“甚至比我好。”
“不好。”他突然变得不高兴,“我说得不好。有很重的意大利口音。你最初在咖啡店里见到我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
“没有注意到。”她说。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
“只有女人才知道社会规范。”乔说着把她抱回来,往床上一放,让她在床上高高弹起,“没有女人的话,我们只会谈赛车赛马,讲黄色笑话。这样就没有文明可言。”
你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朱莉安娜想。焦躁不安,闷闷不乐,直到决定继续前进了,又兴奋不已。你真的需要我吗?你完全可以抛弃我,离开这儿。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想,假如我要继续前进了,也会把你抛弃的。
“那么多钱是你的工资吗?”乔穿衣服的时候,朱莉安娜问道,“是你存的钱吗?”这么多。当然,东部地区有的是钱。“我从没见过卡车司机能挣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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