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真品,齐尔丹想。对,当然是真品。这我知道。但是其他的——
“有了这些体会,”保罗继续说,“我又把先前那帮生意上的朋友请到这儿来。就像刚才对你讲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跟他们说了一遍,没有任何花言巧语。这个问题很重要,因此必须把我的所感所悟告诉大家,无需虚礼客套。我要求大家认真听。”
齐尔丹知道,对保罗这样的日本人来说,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结果令人满意。”保罗说,“他们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接受了我的观点,理解了我给他们描述的那种体会。所以我的辛苦是值得的。做完这件事,我就罢手了。就这些,罗伯特。我累了。”他把饰针放回盒子里。“我的责任到此为止。我已经尽心尽责了。”他把盒子推给齐尔丹。
“先生,这是您的。”齐尔丹忐忑地说。眼下的情形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一个上层社会的日本人把别人送给他的礼物捧上了天——然后又把它退了回去。齐尔丹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站在那儿摆弄着自己的袖口,脸涨得通红。
保罗平静地、不留情面地说道:“罗伯特,你必须以更大的勇气面对现实。”
齐尔丹脸色苍白地嗫嚅道:“现在我心里乱七八糟——”
保罗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听着,现在是你的事情了。你是这件东西,还有其他类似东西的唯一代理。还有,你是内行。你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或许可以求问一下《易经》。然后再研究怎样在你的橱窗里布置这些展品,还有你的广告,你的销售方式。”
齐尔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会找到办法的。”保罗说,“你必须想办法让这些东西被更多人接受。”
齐尔丹大吃一惊。这个人对我说,我有义务为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负道义上的责任。这就是日本人神经质般的古怪世界观:在保罗·香庄良思看来,对于珠宝首饰工艺品,无论在经营上还是精神上,都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否则就无法接受。
最糟糕的是,保罗代表日本核心文化和传统,当然具有权威性。
责任,他痛苦地想。一旦承担起了责任,他的下半辈子就脱不了干系,直到他进坟墓为止。保罗——如愿以偿,不管怎么说——已经尽了他的责任。但是齐尔丹的责任,啊,却是没完没了了。
他们是精神错乱,齐尔丹心里说。举例来说,他们绝不会因为责任而去帮助一个贫民窟里受伤害的人振作起来。怎么评价这种责任心呢?这是日本的民族特色。一个民族,你让它复制一艘英国的驱逐舰,它连驱逐舰上锅炉的修修补补也复制下来。这样的民族有这样的责任心,不足为怪。
保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在齐尔丹长期养成了习惯,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他脸上的表情温和沉着,这样的表情正适合眼下的情形。他可以感觉到脸上的面具。
简直是一场噩梦,齐尔丹想。一场灾难。还不如让保罗以为我在勾引他太太。
贝蒂。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枚针饰了。他原先的计划也破产了。悟和情欲水火不容。正如保罗说的,悟是像遗迹一样严肃而神圣的。
“我把你的名片给了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每人一张。”保罗说。
“什么?”齐尔丹还在想自己的心思。
“你的商务名片。这样他们就可以过去找你,看看其他的样品。”
“明白了。”齐尔丹说。
“还有一件事。”保罗说,“有一个朋友希望在他那里和你详细地讨论这个问题。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写下来了。”保罗把一张折叠起来的方纸片递给齐尔丹。“他想让他生意上的同僚也听一听。”保罗补充说,“他是做进出口的,生意做得很大,特别是面向南美的出口,生产收音机、照相机、双筒望远镜和录音机等等。”
齐尔丹低下头,盯着那张纸看。
“当然,他做的是大批量生意。”保罗说,“一样东西或许要生产成千上万件。他的公司下面有许多企业,都设在劳动力低廉的东方,因此生产成本很低。”
“为什么他——”齐尔丹刚要开口问。
保罗说:“像这样的东西……”他又拿起饰针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回盒子里,合上盖子,把盒子交还给齐尔丹。“……可以批量生产。用粗金属或者塑料,在统一的模具里生产。要多少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齐尔丹说:“那悟怎么办呢?它还会留在这些物件里吗?”
保罗没有回答。
“你希望我去见他吗?”齐尔丹问道。
“是的。”保罗说。
“为什么?”
“做小饰件。”保罗说。
齐尔丹目瞪口呆。
“护身符饰件。那些穷人喜欢佩戴。生产一系列的护身符,销往整个南美和东方。你知道,大多数人依然相信魔力。符咒、仙水什么的。有人告诉我说市场很大。”保罗的表情木然,语气沉闷。
“听起来——”齐尔丹不紧不慢地说,“这上面可以挣大钱。”
保罗点点头。
“这是你的想法吗?”齐尔丹说。
“不是。”保罗回答,然后便沉默不语。
是你老板的主意,齐尔丹想。你把这件东西给你的上司看,这位上司认识那位进出口商。你的上司——或者你上面某个有权势的人,有钱又有势——是他联系了那位进出口商。
所以你把东西退给了我,齐尔丹想。你不想参与其中。但你对我了如指掌。我会找到这个地方,会见这个商人。我没有选择,不得不去。我会把首饰的设计授权给他,或者按照一定的提成卖给他。我和他之间达成某种交易。
显然,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没有。阻止我或者说服我不要这么做不是你的风格。
“你有机会——”保罗说,“发大财。”他依然淡然地望着前方。
“这个主意在我看来有些怪异。”齐尔丹说,“把这样的艺术品做成护身符,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这不是你的本行。你是专门收集有品位的艺术精品的。我自己也一样。那些马上要到你店里拜访的人,那些我提到过的人,都和你一样。”
齐尔丹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不要低估了这位令人尊敬的进出口商人的判断。他很有洞察力。你和我——我们对那些愚昧的大众一无所知。他们可以从模具里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挂饰获得乐趣,而我们却不可以。我们认为,值得我们拥有的东西必须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是稀有的,只配少数人拥有。当然,还要是真品,不能是仿制品或者复制品。”保罗的目光越过齐尔丹,凝神地看着远处,“不是那种成千上万大批量生产的东西。”
齐尔丹心里疑惑。他是否已经料到有些店里,比如我自己的店里,出售的某些历史文物(更别说他自己的许多收藏品)是赝品?他的话音里似乎透露出这一点。他似乎在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告诉我:他的真实意思和他所说的恰恰相反。模棱两可,在解释卦象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正像人们说的,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特点。
齐尔丹想,他实际上说的是:你是什么人,齐尔丹?是神谕中所说的“下贱倒霉的人”,还是“鸿运当头的人”呢?现在你必须作出决定。你可以选择其中之一,但不能两个都选。现在是选择的时刻。
鸿运当头的人该走什么路呢?罗伯特·齐尔丹问自己。或者说在保罗·香庄良思看来,该走什么路。我要面对的不是受神启发的千年智慧——《易经》,而是一个凡人的观点——一个年轻的日本商人的观点。
但要了解他的真正想法是需要诀窍的。这就是保罗所说的悟。眼下我悟到的是:不管我个人喜欢什么,现实都掌握在这个商人手里。这个现实和我的初衷截然相反。我们必须适应,就像神谕说的那样。
毕竟我的店里还在销售原创工艺品,卖给鉴赏家们,比如保罗的那些朋友。
“你的内心很矛盾。”保罗说,“在目前情况下,最好让你单独待着。”他开始往门口走。
“我已经决定了。”
保罗的眼睛一亮。
齐尔丹鞠了一躬,说道:“我听从您的建议,现在就去拜访那位商人。”他拿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
奇怪得很,保罗看上去并不高兴。他只是嘟哝了一声,又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掩饰自己的感情,齐尔丹想。
“谢谢您对我生意上的帮助。”齐尔丹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可能的话,将来某一天我会报答您的。我不会忘了您。”
但是保罗依然没有什么反应。齐尔丹想,我们常说日本人难以捉摸,这话太对了。
保罗把他送到门口,似乎在沉思什么问题。猛然间,他脱口说道:“这枚饰针是美国工匠用手工做的,对吧?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
“是的,从最初的设计到最后的打磨都是如此。”
“先生,这些工匠们会同意吗?也许他们对自己的产品另有想法。”
“我敢保证他们会同意的。”齐尔丹说。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无足轻重。
“没错,”保罗说,“我想也是。”
罗伯特·齐尔丹感觉到保罗的语气有些异样。他马上觉察到保罗的话语中有种似有似无的特别强调。这个念头在齐尔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已经确切无疑地解开了这个疑团——他明白了。
很显然,在他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是对美国人辛勤劳动的无情否定。人心险恶,但愿上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但是他已经吞下了鱼钩、鱼线和鱼坠。让我进入迷宫,然后一步步把我领到最后的结论:美国的手工艺品毫无价值,只能用作廉价的护身符模子。这就是日本人的统治方法,不是粗野的,而是巧妙的、别出心裁的,还有就是无处不在的狡猾。
上帝!和他们相比,我们就是野蛮人,齐尔丹想。面对日本人这种无情推理,我们简直就是傻瓜。保罗没有说——没有告诉我——我们的艺术毫无价值。他让我替他说出这句话。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还反过来为我说出这句话感到遗憾。当他从我口中听到真相的时候,还微微地摆出文明人的难过姿态。
他把我击垮了,齐尔丹几乎要大声地喊出来——还好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把话压在了心里。和从前一样,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明白。侮辱我和我的民族,我却束手无策。没办法雪耻;我们战败了。我们的失败和这次我个人的失败一样,都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失败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进化要再上一级台阶,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
日本人更适合统治,难道还需要更多证据吗?他想要笑,可能是为了表示赞赏。是的,他想,我现在的感受就像人们听到一则精选的趣闻。我以后会回想这件事,慢慢地品味,甚至还会讲给别人听。但是讲给谁听呢?问题就在这儿。这些东西是隐私,没法和别人讲。
保罗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废纸篓。把它扔进去!罗伯特·齐尔丹对自己说,把这件粗笨的东西,这件带有悟的首饰扔进去。
我能这样做吗?把它扔掉?当着保罗的面结束目前的局面?
他紧攥着这件首饰,发现自己不能把它一扔了之。绝对不能——假如你还想要面对你的日本同胞的话。
该死的日本人,我就是不能摆脱他们的影响,就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有的自然情感都被碾碎了……保罗审视着他,什么话也不需要说。他只要站在眼前就足够了。他让我的意识束手就擒,然后从我手上的这件东西开始,穿一根无形的绳索,沿着我的双臂,直到我的灵魂,把我捆得结结实实。
估计是因为我在他们中间生活得太久了。现在想逃跑,重新回归白人和白人的生活方式,为时已晚。
罗伯特·齐尔丹说:“保罗——”他感觉到自己想要逃避,同时又觉得这种想法令人厌恶,所以说出来的话沙哑低沉,没有节奏,没有语调。
“怎么啦,罗伯特?”
“保罗,我……觉得……受到了侮辱。”
一阵天旋地转。
“为什么会这样,罗伯特?”他的语气中带着关切,但却是冷眼旁观。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
“保罗,等一等。”齐尔丹摩挲着那件小首饰,因为手心出汗,首饰变得很滑溜。“我——为这件首饰感到骄傲。不用再考虑什么廉价的护身符了。我不干。”
眼前这个日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他还是没搞明白,只是看到他的耳朵在听,眼神在留意。
“但还是要谢谢您。”罗伯特·齐尔丹说。
保罗鞠了一躬。罗伯特·齐尔丹也鞠了一躬。
“那些制作这件首饰的人,”齐尔丹说,“是艺术家,是美国人民的骄傲。我也为他们感到骄傲。因此,把它们变成廉价护身符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请您道歉。”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尴尬。
保罗打量着他,一只眉毛微微抬了抬,薄薄的双唇抽动了一下。想笑?
“我要求您道歉。”齐尔丹说。到此为止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就这样等着。
没有动静。
齐尔丹想,我快要撑不住了。
保罗说:“我傲慢无礼、强人所难,请原谅。”他伸出手。
“没关系。”罗伯特·齐尔丹说。他们握了握手。
齐尔丹这才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渡过了难关。现在全都结束了。上帝保佑,上帝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换了另外的情况——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我还敢再试试这样的好运吗?恐怕不行。
他感到一阵沮丧,仿佛刚见天日,看到自己无牵无挂,可这好景况却又转瞬即逝。
生命是短暂的,他想。艺术,或者其他非生命的东西,却是长久的。现在我站在这里,但不会永远站在这里。他拿起小首饰盒,把埃德弗兰克公司的首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