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他把两颗黄色的胶囊递给朱莉安娜时,她问道:“这药会毁了我吗?”她哆哆嗦嗦地接过药。
“什么?”他的脸抽搐着说。
让我的下半身腐烂,朱莉安娜想,腹股沟干硬。“我的意思是——”她战战兢兢地说道,“让我的注意力涣散?”
“不会——这是欧洲化学公司生产的,在德国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我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吃这东西。我给你弄杯水来。”他走开了。
刀片,朱莉安娜想到。我把它吞下去了,正在割我的肠子。真是惩罚啊。嫁给了犹太人,又和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杀手同居。她又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滚烫的眼泪。我造了太多孽。一切都毁了。“我们走吧,”说着她站起身来,“去发型师那儿。”
“你还没穿衣服!”他让她坐下来,想帮她穿上内衣,但没有成功。“我得把你的发型弄一下。”他用绝望的声音说道,“那个女人怎么还没来?”
朱莉安娜缓慢而痛苦地说道:“毛发创造了毛熊,熊光着身子清理污渍。剥皮,但是没有皮可以挂在钩子上。钩子,上帝的钩子。毛发,听见,女人。”药片在吞噬我。可能是松脂酸。它们混合在一起,是致命的危险。腐蚀性溶剂不停地把我吞噬。
乔低头盯着她,脸色煞白。他想看透我的心思,朱莉安娜想。想用他的器械读我的心思,尽管我找不到那个器械。
“那些药——”她说,“让人迷惑,让人糊涂。”
他说:“你还没吃呢。”乔指着她攥紧的拳头。她发现药还在那儿。“你的精神病发作了。”乔说道。他变得沉重,动作缓慢,像一团呆滞的东西。“你病得厉害。我们走不了了。”
“不用医生,”她说,“我没事。”她想笑一笑。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他知道我的思维一团混乱。
“我不能带你去阿本德森家,”他说,“反正现在不能。或许明天你会好起来。看明天能不能去。明天一定得去了。”
“我可以再去一下盥洗室吗?”
乔点了点头。他在想问题,几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朱莉安娜又回到盥洗室,关上门。她又从药柜里拿了一个刀片,放在右手心里,再次走出来。
“再见了。”她说道。
她打开通向走廊的门,乔大叫一声,想奋力扑住她。
她迅速一闪。“太可怕了。”她说道,“他们是犯法。我早该知道。”我早准备好有人要抢钱包。各种各样的夜贼,我当然有办法对付。刚才那个贼到哪儿去了?给他的脖子上来一下,过几招。“让我过去。”她说道,“别挡我的路,否则要你好看。别小看女人。”朱莉安娜举起刀片一挥,然后去开门。乔坐在地上,捂住喉咙的一侧,看上去就像被太阳晒伤了皮肤一样。“再见。”说完,朱莉安娜随手关上门,来到铺着地毯的温暖走廊。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推着小车,哼着小曲,边走边看房间的门牌号。她来到朱莉安娜跟前,一抬头,惊得目瞪口呆。
“哦,亲爱的,”那个女人说道,“你的身材真美。你需要的不光是发型师——快回房间穿上衣服,不然他们会把你赶出宾馆。我的天。”她打开朱莉安娜身后的门。“叫你的男人帮你清醒清醒。我让服务员给你们送点咖啡。请你赶快回房间。”她把朱莉安娜推进房间,关上房门。小车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是发型师,朱莉安娜这才想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真的一丝不挂。这女人说得没错。
“乔,”朱莉安娜说,“他们不让我出去。”她找到床,找到自己的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统统倒出来,内衣、衬衫、裙子……还有一双低跟皮鞋。“他们让我回房间。”她说道。她找到一把梳子,飞快地梳了梳头。“太惊险了。那女人正站在门口,准备敲门。”她站起身,去找穿衣镜。“这样好点了吧?”衣橱门上有面穿衣镜。她转过身,扭过头,踮起脚尖打量自己。“太难为情了。”说着她转过身去看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你给我吃的药一定有问题。不但没有一点好转,反而让我更加难受。”
乔仍然捂着脖子坐在地上。他说:“听着。你真厉害。你割断了我的主动脉,脖子上的动脉。”
朱莉安娜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噢,上帝——你这人真是异想天开。我的意思是,你说得不对。主动脉明明在胸口上,你说的是颈动脉吧。”
“如果我松开手,”乔说道,“两分钟内就会血流而死。你明白这一点。所以你快去呼救,找个医生或者叫辆救护车,明白吗?你会去吗?当然会。好吧——打个电话或者叫个人来?”
朱莉安娜想了想,说道:“我会去。”
“很好。”乔说道,“无论如何,帮我叫他们过来。请看在我的分上。”
“你自己去。”
“我没法把伤口完全堵住。”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流到了他的手腕上。地上聚了一摊血。“我不敢挪动,只能待在这儿。”
朱莉安娜穿上新衣服,拉上新买的手工真皮包,把拿得动的包裹都带上了。她尤其没忘记那个大盒子,因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那件蓝色的意大利礼服。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乔,说道:“或许我会在前台跟他们说一下。下楼的时候。”
“好吧。”乔说道。
“那就这样。”朱莉安娜说,“我会跟他们说的。别再到峡谷市找我了,因为我不会回去了。大部分德国钞票都在我这儿,因此,不管怎样,我都会很好的。再见。抱歉。”她关上门,拖着行李箱和包裹,飞快地走在走廊上。
在电梯口,一个上了年纪、穿着讲究的商人和他的妻子帮了她一把,替她拿着包裹。到楼下大厅,他们把包裹交给了一个侍者。
“谢谢你们。”朱莉安娜对他们说。
侍者提着她的行李箱和包裹穿过大厅,来到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她找到一个宾馆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她怎样把车开出来。不一会儿,她就来到宾馆地下冰冷的水泥车库里,站在那儿等服务员把她的车开出来。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各种各样的零钱,给服务员付了小费,然后开车上了亮着黄灯的斜坡,来到黑漆漆的大街上。街上到处是车和车灯,还有霓虹灯广告牌。
穿制服的宾馆侍者帮她把行李和包裹放到车上,并且善意而鼓励地冲她笑了笑。因此,她给了他不少小费。根本没有人试图阻止她,这让她感到惊喜。他们甚至连一点怀疑都没有。估计他们以为乔会付账,朱莉安娜这样想,或许他登记的时候已经付过账了。
她的车停下来,和其他车一起等绿灯的时候,她想起来忘记告诉前台的人乔还坐在房间的地板上,需要人救治。他还坐在那儿等着,从现在等到死亡,或者等到明天早晨清洁女工去他的房间。我最好回去一趟,她想,或者打个电话,在付费电话亭停一下。
她一边开车,一边找地方停下来打电话。太荒唐了,一小时之前,谁曾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当我们登记房间的时候,当我们停下来……我们就要穿上新衣服,出去吃晚饭了,说不定还会去一家夜总会。想到这,朱莉安娜不禁又哭了起来。她感觉到眼泪从鼻子上滴下来,滴到了她的衬衫上。太糟了,都是因为我没有求问神谕。神谕会预料到这一切,并且给我告诫。为什么我没有求问呢?我随时都可以求问一下的,在路上的任何地方,甚至在我们离开之前。她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哭声如同哀号一般,从她的身体中爆发出来,让她大吃一惊,因为这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尽管她咬紧牙关,但还是压抑不了自己的哭声。哭声既像吟唱又像悲号,在鼻腔里此起彼伏。
她停下车,没熄火,把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坐在那儿不停地颤抖。上帝啊,她痛苦地对自己说。好吧,我估计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她下了车,把行李从后备厢里拖出来。她在汽车的后座上打开行李箱,在衣服鞋子堆里翻了一阵子,找到两册黑封面的《易经》。发动机还在响。她就坐在车后座上,借着从百货大楼投射进来的光线,抛掷落基山脉国的三枚硬币。我该怎么做?她问道,请告诉我。
是益卦第四十二,第二爻、第三爻、第四爻和上爻是动爻,因此,变为夬卦第四十三。她急不可耐地浏览着相应的卦辞,抓住每一层意思,综合起来琢磨。天哪,卦上描述的和事实发生的一模一样——奇迹再一次出现了。发生过的一切以图解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
承担某事对人是有利的,
渡过大河对人是有利的。 [17]
前进,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待在这儿。再看爻辞。她寻找着,嘴里不停地念着……
十对乌龟无法阻挡。
坚持不懈有好运。
王推荐他给上神。 [18]
再看六三爻。看着看着,她感到一阵眩晕。
人因灾难而丰富。
心诚则无过。
携玉玺见殿下。 [19]
“殿下”……殿下指的是阿本德森。“玉玺”指的是一本新的《蝗虫成灾》。“灾难”——神谕知道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和乔在一起时令人胆战心惊的际遇。还不知道乔是不是他的真名。她继续读六四爻:
心正道中,
见王子,
言听计从。 [20]
我必须到阿本德森家去,即便乔随后跟来。她贪婪地读了最后一个动爻——上九爻:
无人给他带来好处,
有人甚至伤害他。
他无恒心。
厄运。 [21]
哦,上帝,朱莉安娜想。这是指杀手,盖世太保的特务——这段爻辞告诉我,乔,或者他的同伙,会赶到那儿杀了阿本德森。她迅速翻到夬卦第四十三。卦辞如下:
须断然告之于王庭,
如实报凶险。
也须告之于自己的城邦,
诉诸武力无济于事,
采取措施才是正道。 [22]
因此,就算回旅馆杀了乔,也无济于事。真的无济于事,因为还会有其他人顶上。神谕一再重申,语气更加强调:赶快去夏延市提醒阿本德森,不管有多危险,我也要去。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他。
朱莉安娜合上了书。
她坐回驾驶室,把车倒回马路上。不一会,她就离开了丹佛的市中心,驶在往北的高速公路上。她把车开到最快,发动机发出怪异刺耳的噪声,方向盘和座椅都抖动起来,仪表盘上小盒子里的东西嘎嘎作响。
谢天谢地,多亏托特博士和他建造的高速公路,她对自己说。她穿破黑夜,飞速前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前灯和车道线。
因为车胎出了故障,晚上十点的时候,她还没到夏延市。没有办法,只能先把车开下高速,找个地方住一晚再说。
在高速公路的一个出口,她看到前方有一个路标,上面写着距格里利市五公里。几分钟之后,她的车慢慢地行驶在格里利市的大道上。明早再启程吧,她心想。她看到几家汽车旅馆亮着“有房”的标牌,住宿没有问题。她想,我今晚要打个电话给阿本德森,告诉他我来了。
她找地方把车停好,然后疲倦地下了车。她松了一口气,终于能伸伸腿了。从早上八点开始,一整天都在路上奔波。沿人行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杂货店。她把手插进上衣口袋,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她走进一间清静的电话亭,把门关上。她向接线员咨询了有关夏延市的情况。
感谢上帝,阿本德森的电话是登记在册的。她把硬币投进去,电话通了。
“喂。”那头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精神饱满、声音甜美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年纪无疑和朱莉安娜差不多。
“是阿本德森夫人吗?”朱莉安娜说道,“我找阿本德森先生。”
“请问你是谁?”
朱莉安娜说:“我是他的读者,从科罗拉多峡谷市开了一整天车过来。我现在在格里利市。本以为今晚能赶到你们那儿,但现在去不了了,所以想问一下,我明天可以见他吗?”
停了一会,阿本德森夫人依然用甜美的声音说道:“没错,现在太晚了。我们睡得很早。你有没有——特别的理由要见我丈夫?眼下他工作特别忙。”
“我有话对他说。”朱莉安娜说道。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生气。她直愣愣地看着电话亭的墙壁,找不到其他话说——她感到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嘴里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她看到电话亭那边的杂货店里,老板正在汽水柜前卖奶昔给四个孩子。她也想到那边去。阿本德森夫人说话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在听。她渴望喝点冰凉新鲜的饮料,再来一块鸡肉色拉三明治。
“阿本德森的工作不定时。”阿本德森夫人轻快地说道,“就算你明天开车过来,我也不能保证你能见到他。他或许要写一整天东西。但如果你来之前明白了这一点——”
“是的,我明白。”朱莉安娜打断了她。
“如果方便的话,我知道他是很乐意和你聊上几分钟的。”阿本德森夫人继续说道,“但是,如果碰巧他不能打断工作和你说话,甚至不能见你一面,请你也别失望。”
“我们读了他的那本书,非常喜欢。”朱莉安娜说,“现在我身上就有一本。”
“我明白。”阿本德森夫人亲切地说道。
“我们在丹佛停了一下,买了点东西,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不是的,朱莉安娜想到。一切都改变了,完全不同了。“听着,”她说道,“是神谕让我来夏延市的。”
“噢,天哪。”阿本德森夫人说道。虽然她似乎了解神谕,但并没有把眼下的情形放在心上。
“我把爻辞念给你听。”《易经》她随身带进了电话亭。她把《易经》竖起来放在电话下面的台板上,使劲地一页页翻着。“请等一会儿。”她找到了那一页,先念了一遍卦辞,然后又把爻辞念给阿本德森夫人听。当她念到上九爻的时候——她听到阿本德森夫人大叫了一声。“怎么了?”朱莉安娜停下来问道。
“请继续说。”阿本德森夫人说。朱莉安娜觉得她的语气里多了分警觉和敏锐。
朱莉安娜读完第四十三卦卦辞,预示有危险的时候,出现了一阵沉默。阿本德森夫人没有说话,朱莉安娜也没有说话。
“好吧,我们明天期待你的到来。”阿本德森夫人终于答应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朱莉安娜·弗林克。”她回答道,“非常谢谢你,阿本德森夫人。”这时,接线员插话进来,说通话时间到了。朱莉安娜只得挂断电话。她收拾起钱包和《易经》,离开电话亭,朝卖饮料的杂货店走去。
她点好三明治和可口可乐,正准备坐下来抽支烟放松一下的时候,突然惊慌地意识到,她没有告诉阿本德森夫人关于那个盖世太保或者安全局警察的事,关于那个她丢在丹佛宾馆里的乔·辛纳德拉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忘了!她对自己说。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这样?我真是个笨蛋,一定是病得太厉害,以至于大脑反应迟钝了。
过了一会儿,她想在钱包里摸点零钱,再打个电话。当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又转念一想:算了,今晚不能再给他们打电话了;顺其自然吧——现在太晚了。我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可能也已经上床睡觉了。
她吃完鸡肉色拉三明治,喝完可口可乐,就近找了一家旅馆,订了一间房,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