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2)
他们在丹佛逛了许多时尚商店。朱莉安娜想,衣服贵得吓人,但乔似乎并不在乎,甚至看也不看价格。她挑好东西后,他只管付钱,然后他们再匆匆赶往下一家商店。
朱莉安娜试了很多衣服,斟酌挑选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买到了主打服:一件淡蓝色的意大利名牌礼服,短泡泡袖,领口开得极低。在一本欧洲时尚杂志上,她曾看过一个模特穿类似的衣服。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款式,花了乔差不多两百块钱。
为了搭配这件衣服,她需要买三双鞋子、更多尼龙袜、好几顶帽子,还有一只手工制作的黑色手提包。后来她发现,这件意大利礼服的领口需要配那种露出乳房上半部分的胸罩,所以又买了几个新胸罩。朱莉安娜在服装店的大试衣镜前端详着自己,觉得穿得过于暴露了,弯腰的时候不太安全。但女售货员向她保证,新的半罩杯胸罩虽然没有肩带,却很牢靠。
朱莉安娜在试衣间里凝视着自己,心想,胸罩刚过乳头一点点,不到一毫米。胸罩也要花不少钱。女售货员说那是进口的,全手工制作。女售货员又把运动服拿给她看,包括内裤、运动泳装和海滨毛巾袍。但乔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因此他们离开了。
乔把盒子和袋子放进车里的时候,朱莉安娜问:“我穿上一定很迷人,你说呢?”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特别是那件蓝礼服。我们去找阿本德森的时候,你就穿那件,明白吗?”他说“明白吗”的时候,语气很凶,好像是在下命令,她觉得很奇怪。
“我穿十四号或十六号的衣服。”他们走进下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朱莉安娜说。女售货员带着礼貌的微笑,陪他们来到服装架前。还需要什么?朱莉安娜拿不定主意。趁现在能买,最好多买一点。她的眼睛立刻把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扫了个遍:衬衫、裙子、羊毛衫、便裤、外套。对了,外套。“乔,”她说,“我得买一件长外套。但不要布料的。”
他们最后达成妥协,买了一件德国生产的合成纤维外套,比天然皮毛耐穿,而且要便宜一些。但她不满意。为了让自己高兴,她开始看珠宝首饰。但都是些廉价的人工珠宝,没有创意,缺乏想象力。
“我还要买些珠宝,”她对乔解释说,“至少是耳环。或者胸针也行——配那件蓝礼服戴。”她领着他,沿人行道来到一家珠宝店。“还有你的衣服,”她内疚地想起来,“我们还得停下来看看你的衣服。”
朱莉安娜看珠宝的时候,乔进了一家理发店。他出来的时候,朱莉安娜吃了一惊。乔不但把头发剪到短得不能再短,还把头发给染了。她几乎不认得他了。他现在是一头金发。天哪,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她想。
乔耸了耸肩,说道:“意大利人我做够了。”他就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后来他们进男装店给乔买衣服的时候,他闭口不谈这事儿。
给他买了一件杜彭牌新型合成纤维西服,版型很好。买了新袜子、新内衣,还买了一双时尚的尖头皮鞋。还有什么?朱莉安娜想。衬衫。领带。她和售货员一起挑出两件带翻边袖口的白衬衫、几条法国生产的领带和一副银质袖扣。给乔买好所有的东西,只花了四十分钟时间。她惊讶地发现,和买自己的衣服相比,这真是太容易了。
朱莉安娜想,他的西服应该改一下。但是乔又开始焦躁不安。他用随身携带的德国钞票付了账。还有一样东西,朱莉安娜想到。一只新手提包。她和售货员一起给他挑了一只黑色鳄鱼皮手提包。就这些了。他们离开商店,回到车里。已经四点半了。购物——至少在乔看来——已经全部结束。
“你不想把腰围收一点吗?”乔把车开上丹佛市中心的车道上时,朱莉安娜问他,“我是说你的西服。”
“不想。”他的声音冷淡粗鲁,让她吃了一惊。
“怎么了?是不是我买太多了?”我知道是这个原因,她心想,我花太多钱了。“我可以退掉几条裙子。”
“我们去吃饭吧。”他说道。
“噢,天哪。”她说道,“我想起来忘了买什么。睡衣。”
乔恶狠狠地瞪着她。
“难道你不想让我买件新睡衣?”她问道,“那样我会焕然一新,而且——”
“不想。”他摇摇头说,“算了吧。找个地方吃饭。”
朱莉安娜坚定地说:“我们先去登记家宾馆,换完衣服再去吃饭。”最好是一家豪华宾馆,她想,不然一切都毁了。再晚也无所谓。我们还可以问问宾馆里的人丹佛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的夜总会,哪儿可以看到今生难得一见的表演,不是当地的什么表演明星,而是来自欧洲的大腕,像埃莉诺·佩雷斯和威利·贝克这样的。我知道这些欧洲大明星会来丹佛表演,因为我看过广告。差一点的我一概不看。
他们找高档宾馆的时候,朱莉安娜不时地朝旁边这个男人看上一眼。她想,这个家伙把头发剪短了,染成金黄色,再穿上这身新衣服,根本和先前的他判若两人。我是否更喜欢现在的他呢?她说不上来。我呢——我也会抽时间把头发弄一下。到时我们俩就都换了一个样。轻轻松松就换了新形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金钱让我们有了新形象。但我必须要做一下头发,她心想。
他们在丹佛市中心找到了一家气派的宾馆,有个穿着制服的门卫专门安排车辆停靠。这正是她想要的宾馆。一个侍者——一个成年人,但却穿着紫红色的制服——连忙走到他们车前,拎起他们的包裹和行李。他们两手空空地登上了铺着地毯的宽台阶,台阶上方还有遮阳篷。他们走进镶着玻璃的红木大门,来到大厅。
大厅两旁有一些小店,花店、礼品店、糖果店、照相馆和订票台。订票台和电梯处人来人往,还有一些大型盆景。脚下的地毯厚实而柔软……她能闻到宾馆的气息,能感觉到里面有很多人在活动。霓虹灯标明了宾馆餐厅、鸡尾酒吧和小吃店的方向。他们经过大厅的时候,她简直有点目不暇接。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登记处。
甚至还有一家书店。
乔登记的时候,朱莉安娜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匆匆来到书店,想看看那里有没有《蝗虫成灾》。有,那边有一堆新的《蝗虫成灾》,旁边还有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这本书是多么重要,多么受大众欢迎。当然,上面还写着这在德国统治地区是一本禁书。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面带微笑,过来招呼她。四美元一本,对朱莉安娜来说,这已经很贵了。但她还是从自己新买的手提包里拿出德国银行的钞票付了钱,然后迅速回到乔身边。
侍者拿着行李,领着他们上了电梯。他们上到二楼,沿着走廊——安静、温暖,还铺着地毯——来到他们订下的让人振奋的豪华客房门口。侍者为他们打开房门,把所有东西都拿进房间,调节好窗户和灯光。乔付了小费,侍者关上门走了。
一切都如同她希望的那样。
“去夏延市之前,我们要在丹佛待多久?”朱莉安娜问乔,乔已经开始在床上拆行李。
乔没有回答。他正忙着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
“一天还是两天?”朱莉安娜边问边脱去她的新外套,“你觉得我们可以待三天吗?”
乔抬起头说道:“我们今晚就去夏延市。”
刚开始她没听明白。等她明白过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莉安娜瞪着他。他虎着脸,嘲弄地回瞪着朱莉安娜。因为肌肉绷得太紧,他的脸有点变形,朱莉安娜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弯着腰,一动不动,像是僵在那儿了,手里满是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衣服。
“我们吃完晚饭就走。”他补充说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穿上那件死贵的蓝礼服,”他说,“你喜欢的那件,确实很棒的那件——你明白吗?”说完他开始解衬衫的扣子。“我要剃下胡子,冲个舒服的热水澡。”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机械,像是从老远的地方通过话筒传过来的。他转过身一颠一颠地朝盥洗室走去。
朱莉安娜费了好大劲才憋出一句:“今天太晚了。”
“不晚。我们五点半左右就能吃完晚饭,最晚六点。我们花两个小时,或者两个半小时就能赶到夏延市。只不过才八点半,最多九点吧。我们在这儿给阿本德森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去拜访他,把情况解释给他听。这样会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因为给他打的是长途电话。你这样说——我们是乘飞机来到西海岸的,今晚刚到丹佛。我们非常崇拜他的作品,打算今晚就开车到夏延市,然后再返回,就是为了有机会——”
朱莉安娜打断他,问道:“为什么?”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不由自主地将大拇指放在手心握紧,就像她小时候受委屈时那样。她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今晚去看他。我也不打算去。我一点都不想去,哪怕明天也不想。我只想在这里观光,就像你答应过我的那样。”她说话的时候,恐惧再次出现在她心里,久久萦绕。那种莫名的恐惧几乎从未消失过,哪怕和他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一样。这种恐惧从心里蹿上来,主宰了她。她感到恐惧在自己的脸上颤动,发出光芒,他一眼就能看到。
乔说:“我们在夏延市忙完了再赶回来——我们再回到这里观光。”他说得有情有理,但说得死气沉沉,像是在背书。
“不行。”
“穿上那件蓝礼服。”他在包裹里四处翻找,最后在一个大盒子里找到了那件衣服。他小心地解开包装带,不慌不忙地取出衣服,整整齐齐地平放在床上。“好吗?你会非常靓丽的。听着,我们去买一瓶高价的苏格兰威士忌带着。那种vat69 [16] 。”
弗兰克,朱莉安娜在心里叫道,帮帮我,我不知道自己掉进什么样的陷阱里了。
朱莉安娜回答说:“夏延市要比你想象的远得多,我看过地图了。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真的会很晚,差不多要到十一点或者下半夜。”
乔说道:“穿上那件衣服,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朱莉安娜闭上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接受过柔道训练,她想。那可一点不含糊。现在我们倒要走着瞧。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把他摔个底朝天,让他成为终生残废?但是他和那些突击队员一起打过仗,多年前就经历过这个阵势。
“我知道你可能会把我摔倒,”乔说道,“不过也可能摔不了。”
“不是把你摔倒,”朱莉安娜说,“而是把你摔成终生残废。我肯定办得到。我在西海岸生活过一段时间。在西雅图的时候,日本人教我柔道。如果你想去夏延市,你自己去,把我留下。不要逼我。你让我感到恐惧,我要……”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你想攻击我,我会让你死很惨。”
“噢,快点——穿上那件该死的礼服!这是怎么了?你一定是疯了,满嘴打啊杀的,就是因为我让你吃完饭和我一起开车去看那个家伙,他的书你——”
有人敲门。
乔大步走到门口开门。一个穿制服的侍者站在走廊里说道:“先生,洗烫衣物,您在服务台咨询过。”
“哦,是的。”说着乔大步走到床边。他把新买的白衬衫捧起来,拿给侍者。“半小时之内能不能送回来?”
“只要把皱褶熨平了,”侍者边检查衣服边说,“不用洗。我想那应该没问题,先生。”
乔关门的时候,朱莉安娜说:“你怎么知道衬衫不熨平不能穿?”
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我忘了。”朱莉安娜说,“女人是应该知道的……你把衣服从玻璃纸里拿出来的时候,它们全都皱了。”
“年轻的时候,我经常穿得衣冠楚楚出去玩。”
“你怎么知道宾馆里有洗烫衣物的服务?我怎么不知道?你真的把头发剪了,染上了颜色?我觉得你的头发原本就是金黄色的,先前只不过戴了一个假发套。对不对?”
他又耸了耸肩。
“你一定是德国国家安全警察,”朱莉安娜说,“假扮成意大利卡车司机。你根本就没有在北非打过仗,是吗?是有人派你来刺杀阿本德森的,是吗?我知道一定是。我真笨。”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蔫了,枯萎了。
过了一会,乔说:“我当然在北非打过仗。但参加的不是帕尔迪的炮兵部队,而是勃兰登堡部队。”他又补充说,“德国国防军的突击队,渗透进英国的司令部。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我们经历过许多作战行动。我去过开罗,赢得了那枚奖章和战场嘉奖令。是个下士。”
“那只水笔是武器吗?”
他没有回答。
“是一枚炸弹。”她突然意识到,大声说了出来,“是一种饵雷炸弹,上面有金属线,人一碰就会爆炸。”
“那不是炸弹,是两瓦的传送接收器。我通过无线电和外面联系,以防计划改变,柏林的政局每一天都在变化。”
“在你动手之前,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以核实情况,防止意外。”
他点点头。
“你不是意大利人,你是德国人。”
“瑞士人。”
朱莉安娜说:“我丈夫是犹太人。”
“你的丈夫是谁我不管,我关心的是你穿上那件蓝礼服,把自己打扮好,我们好去吃晚饭。把你的头发做个发型,我希望你到理发店去做。宾馆的美容店可能还没关门。等衬衫的时候我冲个澡,你正好可以趁这个时候去做头发。”
“你怎么杀他?”
乔说:“朱莉安娜,请穿上那件新衣服。我打电话去问问美容店有没有发型师。”他朝房间里的电话走去。
“你要我去干吗?”
乔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我们有一份关于阿本德森的资料,他似乎特别喜欢那种风情万种的黑皮肤女人,中东或者地中海类型的女人。”
乔和宾馆服务员说话的时候,朱莉安娜走到床前躺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用胳膊捂住脸。
“他们有一个发型师。”乔边挂电话边说,“她现在就可以给你做发型。你下楼到美容店去,在夹楼那边。”他递给她一样东西,朱莉安娜睁开眼,看到一些德国钞票。“做发型的钱。”
朱莉安娜说:“请你让我躺一会儿,好吗?”
乔用一种特别好奇和关心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西雅图原本和旧金山是一样的。有古老的全木结构房屋,也有砖瓦结构房屋,山势延绵,和旧金山一样。日本人把它恢复成了战前的样子。有一个很大的商业区,住宅、商店,应有尽有,古色古香。西雅图是一个港口。我是和一个商船海员一起去的。我在西雅图的时候上了柔道课。教我柔道的是一个矮小的日本老人,叫一雄安实。他穿一件马甲,打着领带,胖得像个球,在一幢日本商务楼的高楼层教课。门口挂着一个老式的金字招牌,还有一间等候室,像牙医诊疗室一样。等候室里放着《国家地理》。”
乔弯下腰,抓住朱莉安娜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坐好。他扶着她,不让她倒下去。“怎么回事?你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他瞪着她的脸庞,打量着她的五官。
“我快死了。”朱莉安娜说。
“你只是一时焦虑。你不是一直都很焦虑吗?我可以到宾馆的药店给你买瓶镇静药。苯巴比妥怎么样?我们今天早上十点吃的早饭,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过一会儿你会好的。我们到阿本德森家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我边上就行了。话我来说,你只要在旁边笑一笑,假装很有兴趣就可以了。拖住他,跟他攀谈,不要让他走开。只要他看到你,我敢肯定他会让我们进去的,特别是看到你穿那件意大利低胸礼服。我要是他,也会让你进去的。”
“让我到盥洗室去一下。”朱莉安娜说,“我要吐——请让我过去。”她用力挣脱他的双手。“我要吐了——让我去。”
乔松开手。朱莉安娜穿过房间,走进盥洗室,关上门。
我会成功的,她想。她打开电灯,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眯起眼睛。我会找到的。在一个药柜里,有一盒免费剃须刀,还有肥皂和牙膏。她打开还没有启封的刀片盒子,是单刃的,很好。她撕掉包装纸,蓝黑色的刀片崭新而光滑。
淋浴的水哗哗响了起来。朱莉安娜站了进去——天哪,她的衣服还没脱。糟了,衣服都沾到了身上,水从头发上往下滴。她吓坏了,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外走。水从长筒袜里流了出来……她放声大哭。
乔走进去,看到朱莉安娜站在抽水马桶旁边。她已经脱掉了狼狈不堪的湿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那儿。她用一只手臂撑着身体,倚在那儿歇息。“上帝,”意识到乔过来的时候,朱莉安娜对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羊毛套装全毁了。”她指了指衣服。乔转身看了看那堆湿漉漉的衣服。
乔显得很平静——但是脸色阴沉。他说:“好了,反正你也不穿那件衣服。”他用宾馆提供的软绵绵的白毛巾帮她擦干,然后把她从盥洗室领出来,重新回到铺着温软地毯的房间。“把内衣穿上——找点衣服穿上。我让发型师过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发型师只能上来给你做头发了。”他又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你给我买了什么药?”乔打完电话时,朱莉安娜问。
“我忘了。我这就打电话给药店。不,等一等。我这儿有点药。是他妈宁眠泰尔什么的。”他匆匆走到行李箱前,开始乱翻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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