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莱夫与后续(1/2)
关于物品我已经讲了太多,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些我为之写作此书的人,早在写作开始之前很久就已不在人世,因而物品便成了他们合法且唯一的替代者。以花体字母刻着太姥姥姓名缩写的胸针,祖太姥爷的晨祷服,那几把奇迹般地活过了几代主人、两个世纪和两座房子的圈椅,于我而言同等亲切,一如家族相册中陌生的亲人。它们所提供的信息是不无欺骗的,却像火炉一样,传递着持续不断的温暖。我立刻又想到了加利娅姑妈,还有她一辈子积攒的剪报和日记,我明白,什么都保存不下来。
托芙·扬松 [1] 有一篇故事,讲费尼钟夫人预感到浩劫将至。她将祖父的银器擦得锃亮,将肖像画的画框擦得一尘不染,把很多块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壁毯清洗干净,惶恐不安地等待灾难降临,唯恐失去这些东西。飓风如期而至,一下子将整栋房子拔地而起,连同其中的银茶壶和绣花餐巾。一切过去之物皆随风而逝,只剩下一片未来的空地。而费尼钟夫人孑然一身立于浅滩,怀里抱着仅存的一方壁毯,心存庆幸,一贫如洗。
我在维也纳曾经住过的一所房子建造于1880年。在其后院,如套娃般嵌套着另一栋白窗小屋,建于1905年,当家族开枝散叶,老屋容纳不下之时。女主人约莫七八十岁,深眼窝,高颧骨,声音低沉,谈话末了告诉我,她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自打1948年返回以后。想要了解来龙去脉,自然应当打听一下她是哪年离开的,又是从哪儿返回的,但我们的礼节性交谈并未如此深入。屋内,电视机遥控器旁漫不经心地放着一本家谱,装帧古典而华美,制作于1918年。在将房子连同全套家具出租给我时,女主人对这些两百年的老古董丝毫没有小心在意:橱柜里的瓷器摆放得跟书架上的书一样密密麻麻,箱子早就被废旧银器压弯了,墙上满满当当地挂着肖像画、油画,大大小小的桌子上随意散落着古老的金属火柴盒,相册里有很多题赠纪念品(其中夹着一张新年贺卡,时间是1942年,使这个家族的历史略微明朗了些)。这座高窗子宽楼梯的白房子住户可以随便出入,好像那不过是一间小仓库,没什么好丢的。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里面叽里哐啷,我猜大概是女主人在往里头塞什么东西——一些多余的、妨碍她入睡的历史遗物——然后迁居到她的后院小屋里,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离我工作地不远处有座犹太公墓,是全维也纳最古老的,这是我信手翻开博物馆商店的一本旅行指南时偶然发现的。公墓好像始建于1540年,二战期间被夷为平地,战争结束后决定在原址重建。这才发现,所有墓碑都还好好地埋在地下,于是它们被挖出来,竖到宽阔的草坪上去——彼时此地已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养老院。
正值初冬,第一波寒潮突如其来。街道渐次变窄,左边耸立着伦敦式的蔚蓝色二层小楼,上面还挂着椭圆形铭牌,镌刻着曾经在此居住的伟人名讳。公墓这里却既没有铭牌,也没有人,显得愈发清冷。轩敞的大厅里,许多衣着单薄的老人在躲避风寒。他们一个个老态龙钟,假如傲慢的房东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岁,那他们恐怕足有一两百岁了。他们瘦骨嶙峋,弯腰驼背,像一只只小虾一样缓缓移动,转动轮椅或迈动双腿,轻搀着彼此的胳膊。他们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孱弱微笑,走到女护工跟前,仰着脸或问或答。我也上前询问,然后被告知该怎么走。
楼房有一个长而宽的阳台,面朝圈着院墙的墓地。地上的草被强风吹得乱摆,在阳台下数米深处,宛如被挖掘出的古罗马地下遗址。其设计构思不言而喻:阳台被故意建成了这样的高度,以便过去清晰地呈现为过去——重建的,被圈起的,消逝的。没办法下到底下去——有楼梯,却被牢牢锁着。
底下好像在施工,墓地远处一角搭了一座临时工棚,长长的绿色斜顶,两个人正在工棚角落不慌不忙地鼓捣石头。墓碑们面朝我而立,不似寻常公墓的靠背椅式结构,而更像是一扇扇大门,不知通往何处的传送门。在我母亲安眠的维尔茨堡公墓,时不时便会出现一些新鲜图案,作为对生者的小小问候,诸如一团火焰、一双赐福的手、一颗六芒星。但这里没有任何此类东西,而只有字母和文本。这座公墓可以被当成一本书来阅读,零乱的书页无规则地拼接在一起,大部分书页上的字母构成向上拱起的半圆,唯有一页自左至右拼成了一匹小马,又或是一只小兔。
与此同时老人们继续向某处移动,走过了亮着灯的窗玻璃。餐厅里,穿白大褂的姑娘正用心擦拭餐桌。阳台上别无他人,无论在吸烟区的烟灰缸旁,还是在远处咕噜作响的小喷泉旁。喷泉池的黑色水面上,几只黄澄澄的小鸭子正肚皮朝上兀自嬉戏。据指南上说,当年墓碑挖出了足有两三百座,但眼前所见却远没有这么多。
墓地上的草长得很高,不像城市草坪,而像是荒地上疯长的那种野草,随风翻腾着绿浪。
那里有座很有意思的墓碑,是我在几天后才得知的。友人问我,有没有发现一条鱼。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堆在一起的鹅卵石原来是条摇头摆尾的大鱼。这里头有个典故,说维也纳的犹太人西梅翁买了一尾鱼做晚餐,宰杀之时,这条鱼在案板厨刀之下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犹太人临死前常说的祷文(当然也可能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为时已晚,它的头已经被一刀斩断。这桩怪事传到拉比 [2] 耳中,他担心灵鱼冤魂作祟,于是将其好生安葬,埋进了公墓。有时难免会觉得,自己就像这条鱼,像酉时的葡萄园工人 [3] ,像临终悔过之人,直到最后一分钟才说出必要之话,做出必要之举。
维也纳的每一座博物馆都在做着与我所做的类似之事,而且个个别出心裁。造型博物馆有间家具展厅,陈列的不是实物,而是其幻影——长长的白色屏幕上投射着索耐特椅子的弧形阴影。屏幕上还标注着这些摇椅和圈椅的名字,酷肖人名,诸如“海因里希”或者“莫里茨”,那个“海因里希”很像我家那张祖传的、靠着三条腿支撑到今天的藤椅。旁边的黑色天鹅绒上放着一件古老的钩花织物,上面是鸟羽状的针叶林图案,看得出来,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窟窿和空白构成的,一如我的故事由大量的空格和留白构成。
自然史博物馆的窗玻璃仿佛蒙着层什么东西,整个维也纳都像是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埃。在复古的幽暗中,拉马克进化阶梯在反向旋转。先是来自自然实验室的标本:大大小小的熊,长斑点的大猫,头上长角的鹿和羚羊,长颈鹿等等。接下来是鸟类标本,不如兽类那么活灵活现,身子蜷缩成一团,但色彩仍旧保存完好。在鹦鹉和乌鸦中间,有一只灰色小鸟,羽毛蓬乱,尾部眉梢各有一些奇特的红色光泽,学名橙颊梅花雀。我朝它点头致意,继续朝蔓足亚纲和环节动物,朝竖直浸泡在酒精里的鱼类走去。
卡尔·克劳斯 [4] 曾说“i”,用茨维塔耶娃的话说,“вce pnфyet”,一切彼此契合。城市建筑的每一个元素似乎都变成了隐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我解读我的历史,这固然有趣,却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这次讲述的真正的“阿莱夫”,已经被装进了我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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